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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一刻,暮色四合,宫城内的灯火陆续点燃,将威严肃穆的殿宇映照的恍若白昼。
宫人们开始布置装扮,各色红绸宫灯琳琅满目,窗牖外的槐树火树银花,隔着窗纸犹能看到那耀眼的明光。
谢瑛打了个哈欠,手中的鹿皮护膊锁了边,已然完成。
她跳下床榻,拢着衣领推开楹窗,扑面而来的冷风吹的鼻尖发痒,青丝拂过面颊,仿佛带着湿气,院中景象分外热闹,好些小宫婢叽叽喳喳聊着趣事,因为寒冷故而个个穿的圆滚滚的,谢瑛觉得很是可爱。
白露垫着脚从后为其披上氅衣,雪白的领口衬着如玉的皮肤,乌黑的眼睫,秀婷的鼻梁,唇上仿佛沾了蜜糖,嫣红中泛着点点光润。
“娘子,这两日何大将军便要回朝,听闻今年的宫宴会办的格外隆重,一来庆贺新岁,二来为何大将军庆功,三来...”她故意停顿下,然眉眼间的欢喜根本遮不住,搓着双手兴高采烈望向谢瑛。
“娘子猜猜是为了什么?”
谢瑛故意逗她:“总不能是因为来了个蜀地厨子,便要做场大的席面吧。”
“娘子真是的!”白露跺了跺脚,刚要开口,又被从外头进门的寒露抢了先。
“何大将军进宫了。”
何琼之回京的消息顷刻间通晓朝堂,此番他打了胜仗,为边境多谋求了至少十年的安稳日子,西凉诸国重新打乱排布,西凉王战死,其子皆被朱砂殆尽,只留下一个一岁多大的奶娃娃。
今岁归京,何琼之除了携带谢宏阔尸首外,还将王毓和一岁多的西凉王一并带了回来。
谢瑛去紫宸殿时,便看见梳着西凉发髻的王毓,坐在周瑄对面,而旁边乳母抱着孩子,许是刚吃饱,正嘬着手指乖巧的睡着。
倒是何琼之第一个瞧见她,当即坐直了身子,冲她抿唇一笑。
谢瑛回了笑脸,跟着坐在周瑄下手位。
何琼之更黑了,眉宇间添上英武肃杀之气,手背上有几条疤痕,歪歪扭扭,像是蜈蚣一般,单是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便有种大将军的风骨。
周瑄不动声色将两人反应收入眼中,“护膊做好了吗?”
突然问了一句,谢瑛回道:“做好了,等陛下回寝殿便可以试戴。”
周瑄挑了挑眉,朝何琼之笑道:“她做的护膊比尚衣局女官做的还要精美细致。”
何琼之讪讪一笑,附和道:“十一娘的手艺自然是好的。”
“也给你做过?”
何琼之忙挺直了身体,“没有。”
“那你如何知晓?”周瑄明明在笑,眼睛却冷得骇人,捏瓷盏的手圈紧,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臣猜得。”
谢瑛蹙眉,有些不悦:“陛下是何意思?”
王毓听言,怔了瞬,拿茶水的手一顿,心中不由涌上酸涩。
她敬畏恐惧之人,竟能容忍一个女人当众反问,且丝毫没有怒意。
不仅不怒,反而眼神中充斥着宠溺包容,像是极其享受一般。
放在膝上的另一只手慢慢攥紧衣裙,她垂下睫毛,愈发觉得自己处境可怜。
嫁给足以当她父亲的西凉王,不仅有了数十个同自己年岁相仿的儿子,还要被迫在西凉王被杀后,承担起抚养继子的责任。
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回京,是能长久居住下来,但是——
她与此时躺在乳母怀里的小西凉王,皆成为圣人的傀儡,她要带他回去西凉,从此要对圣人岁岁称臣纳贡,她名义上是西凉王妃,实则只是圣人的棋子,在本朝大臣的掣肘下,以小西凉王来平定诸国叛乱。
她被架到了高处,底下便是柴火堆,只要想往下走,除了死,没有别的出路。
她死倒也罢了,王家该何去何从。
王毓咬着牙,再度看向谢瑛时,眼神不免带了些许嫉妒厌恶。
更多的则是羡慕。
她实在太羡慕谢瑛的好命,轻易便能得到她渴望许久却始终握不住的东西。
但她转念一想,京中与她一般,看着眼红却不敢置喙的贵女不在少数,至少她身处西凉,眼不见心不烦,而他们却要日日听闻圣人如何宠爱谢瑛,岂不是要恨得咬牙切齿?
如此,心中郁结慢慢平缓,发抖的手也就松弛下来。
这么多年,她便是凭着自我调节一步步活下来,否则,在那陌生的地方,她撑不到今日。
“厚朴,往后你便留在京中,多陪陪父母还有你的娘子,她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才嫁不久便独守空房,委实难为她了。”
说这话时,眼睛瞟向谢瑛。
谢瑛托腮避开他,只留下纤细的侧影。
因周瑄与何琼之有要事相商,故而谢瑛和王毓先行离开,乳母抱着孩子赶往寝殿,王毓则与谢瑛沿着挂满灯笼的太液池踱步。
两人没有交集,只两回罢了。
一次是王毓和昌河公主到珠镜殿,捉到躲在柜中的谢瑛,还有一次则是谢瑛纵火,被离京嫁人的王毓藏在马车中顺利逃脱。
似乎每一次处境都不太好。
“谁都没想到,你真的会成为皇后。”王毓缓缓开口,几年前,她是风口浪尖上,最有可能嫁给周瑄的人,她没有怀疑过,因为只可能是她。
谁又会想到,圣人竟不顾一点情分,连王家都不放过。
谢瑛捂着暖炉,笑道:“我也没想到。”
王毓打量她的表情,想从那笑容中找出得意炫耀,然而没有,只是很平淡的笑,安逸温和,无关挑衅。
她忽然就有些泄气。
“当初你拼了命要逃走,为何还会回来,难道只是欲擒故纵?”
王毓知道自己的话刻薄,但她忍不住,尤其长途跋涉从西凉回来,看到曾经落魄的人,竟比自己好上千百倍,心里头的嫉妒难免滋生。
然也仅仅只是嫉妒。
“如果这么想能消减你心中愤懑,我不介意。”谢瑛早就瞧出她的异样,却并不在乎。
“谢十一,你能不能帮我一下。”王毓忽然就软了态度,凄苦的望着她。
两人站在池畔亭榭中,寒风穿过,扯起氅衣猎猎作响。
“不能。”
王毓惊讶的瞪大眼睛:“你都没有听我说完。”
“因为我帮不了你,任何事我都帮不了,若你所说之事不为难,大可与陛下表明,他一定有求必应,除非你要说的,他不会应允,他既然不会,我也不不会。”
王毓苦笑着,嗤道:“你跟他一样无情。”
谢瑛不置可否。
待了会儿,看见昌河公主领着粉粉嫩嫩的小人走来。
小人长高了些,穿着一袭绯色冬装,小短腿因为滚圆的身子跑的不快,但昌河愣了下,他就追上去抱住昌河的腿,稚嫩的嗓音唤道:“阿娘,我捉到你了。”
“嫂嫂,王姐姐。”
昌河性子收敛许多,再次看见王毓,也不似从前那般热络张扬,只领着淳哥二站在对面问了声,便不知该说些什么。
自打七皇叔倒台,周瑄重新占领宫城,汝安侯府便完了。
汝安侯,还有她的夫郎曾嘉和皆被刑部关押问审,虽还没有定罪,可她知道没救了。
昌河公主去求过周瑄,然答复只有一个,汝安侯府之事不会牵连赵太妃,这话一出,昌河便知道周瑄什么都明白了。
若她强行求情,圣人震怒,保不齐会追责母妃。
两相权衡她不得不舍弃夫郎,如今她住在公主府,偶尔和淳哥儿回宫陪赵太妃,日子便流水一般过着,只要不去计较,她大可过得潇洒恣意。
皇兄是好的,至少待她和母妃仁至义尽。
即便知道母妃与七皇叔来往几回,也没有苛责逼问,他给足了母妃颜面。
分别时,昌河公主叫住谢瑛,诚心说道:“嫂嫂,多谢你。”
她知道谢瑛一定替她和母妃开脱过。
谢瑛淡淡回她:“明日我做樱桃毕罗,你若闲着无聊便带淳哥儿去吃。”
人走后,王毓攥紧了帕子,笑中带泪。
“昌河,你也变了。”
昌河收回视线,看向王毓:“王姐姐,咱们都不是闺阁中的女儿了,你是西凉王妃,我是淳哥儿的母亲,你我肩上担着的,也不再是个人喜怒。
谁又没变呢?”
王毓扯了扯嘴角,讽刺道:“她没变。”
昌河愕然,随即点头:“谁也变不成她,瞧着温温柔柔的小娘子,狠起来连自己都杀。”
王毓不明白,昌河朝淳哥儿招手,笑道:“王姐姐若是没用晚膳,不如随我回母妃宫中,正好带上你那一岁多的小西凉王,我都没看一眼。”
“罢了,还是别见的好。”
她没做过母亲,却要日日对着个只知道哭的奶娃娃大眼瞪小眼,说不上喜欢,只是觉得憋闷。
“那我走了,王姐姐珍重。”
昌河唤了声,立时过来个体健的小黄门,接过淳哥儿背在身上,一行人离开了王毓的视线。
空落落的亭榭,风似乎更冷了。
年底前,谢楚将谢宏阔和崔氏的尸首合葬在谢家祖坟,因为有礼部参与,谢家这桩丧事办的很是风光。
谢瑛歪在塌上信手翻了几页书,听见毡帘掀开,抬头,对上周瑄明亮的眼睛。
他解开氅衣带子,走到雕花铜炭炉旁烤了烤手,谢瑛故意装作看不见,兀自继续翻书。
书页上摁来大掌,修长如竹的手指蜷起,人坐到对面塌沿。
“谢楚没有进宫?”
“嗯。”谢瑛拂开他的手,略微侧了下身子。
“看的什么书?”他往前趴过去,谢瑛躲了下,使他落空。
“列女传。”
周瑄手一僵,复又笑着说道:“看这个作甚。”
“自然是修习如何做陛下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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