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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沉不沉?”他问着话,手已经伸过去,想把这东西接过来。

秋辞躲开他的手,继续以慎重的姿势端着花盆,生怕碰到枝叶,“茉莉,送给你爸爸的。”

两人并排往楼里走,盛席扉发现花枝上挂了张卡片,捏起来看一眼,还写了字:“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秋辞。”

“你写的?”

“是呀。”

秋辞的字也漂亮极了,让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感慨一声:“你也太讲究了。”

“总不能空手来嘛,那不成来要饭吃了。”

“嗯?那你上我那儿吃饭怎么不带礼物?”

秋辞在茉莉后面没不吱声,盛席扉往后仰了下身子,绕过茉莉看他一眼,发现他在笑,然后才发现自己也在笑;就像刚刚一见到他,也是先觉出他心情不错,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那些心事也不见了。那些因秋辞而起的心事,也因看见秋辞而瞬间消散。

盛席扉带着秋辞进到自己父亲家里,竟有些紧张,生怕父亲再问有关“喜欢的人”的事。

幸好没有。父亲不爱说话。他还记得秋辞,却一句没提徐东霞,只对秋辞带来的茉莉赞不绝口,完全掩饰不住喜欢,让他口中那几句客气推辞的话显得有些笨拙。盛席扉在心里感谢秋辞说话大方,为他父亲化解了不善言辞的尴尬。

阿姨是最忙的,热情地端水端茶,还把遥控器放到秋辞跟前,让他坐沙发上看电视。

秋辞悄悄给盛席扉使眼色,盛席扉立马会意,跟阿姨说不要把秋辞当客人,秋辞是真过来学包饺子的,不是假客气。

“什么假客气,你看你这孩子又乱用词。”阿姨被他的语气逗得笑个不停,秋辞也跟着笑,还在阿姨看不到的地方眼波流转地看他一眼,用眼神取笑他过分讨人喜欢。

盛席扉不好意思了,低头挠了下鬓角,检讨自己在秋辞面前是不是太有表现欲,太油嘴滑舌。可检讨完,继续如此。

这里是租的房子,面积小,厨房里挤不开这么多人,他们就把包饺子的东西搬到客厅的茶几上,有的坐沙发,有的坐椅子,围坐一圈边看电视边包饺子。

白菜猪肉馅已经调好了,是盛席扉的父亲调的,阿姨说盛席扉的父亲调馅是一绝。三鲜馅盛席扉要自己调,并称自己调三鲜馅也是一绝。阿姨对此持怀疑态度,秋辞则暗笑,知道他不是吹牛。

盛席扉搅馅的时候握着筷子按一个方向搅拌,看着真卖力气,肱二头肌都鼓起来了。秋辞又悄悄用眼神取笑他。盛席扉这会儿脸皮厚了,搅完馅后把短袖一撸,弯起胳膊做出一个标准的炫耀肌肉的动作,冲秋辞得意地扬眉。

阿姨一边揉面一边夸他:“席扉在外面是独当一面的大老板,回了家就跟小孩儿似的,多好。”

阿姨这么正经地夸,倒让他不好意思起来,脸上没绷住又红了。这时秋辞发现自己这半天也总在笑。

他们两个年轻人不会擀饺子皮,盛席扉的父亲手不利落了,也不能擀皮,阿姨一个人擀皮供他们三个还有余。

每当饺子皮有了富余,两个年轻人便要尝试一把。盛席扉毕竟从小总见自己爸妈包饺子,理论相对丰富;但秋辞很早就自己给自己做饭了,实践经验更丰富。

秋辞先学会了,虽然慢,但都是圆的,并且中间厚,边缘薄。两人又偷偷互递眼色,以后再想包饺子就不用买外面的饺子皮了,太厚,他俩都爱吃薄皮大馅的。

包完百十个,阿姨和盛席扉端着饺子去厨房煮,过了一会儿盛席扉出来了,看见秋辞和自己父亲有说有笑,不禁大感好奇,过去问他们在说什么。

盛席扉的父亲指着放饺子的盖帘问他:“你猜猜这是用什么做的?”

盛席扉想了想,说:“玉米杆?”

秋辞面露惊奇,一旁盛席扉的父亲则笑着点头,“玉米秸也行,不过我们用的这几个是高粱秸做的,你张阿姨从老家带过来的。”

秋辞颇有些天真地发问:“‘jie’是哪个字?是‘杆’的意思吗?”盛席扉的父亲耐心为他答疑,就像曾经在视频里教他怎样救活干枯的植物那样。

教的人认真,听的人也认真,盛席扉在一旁看着他们,心里竟产生一种幸福的感觉。

这时父亲也想起那两盆花,问秋辞:“我听席扉说那两盆都救活了?”

秋辞下意识看了盛席扉一眼,笑着回:“都救活了,就是下半截都秃了,只有上半部分有叶子,有点儿不好看。”但马上又补充,“不过我不嫌它们,它们都结花苞了。”

盛席扉张了下嘴又闭上,像是把什么话吞进肚里。秋辞趁盛席扉父亲低头包饺子时用眼神询问,盛席扉用嘴型回答:“开了一朵了。”秋辞再次面露惊奇,最近都是盛席扉给浇水器灌水,他都忘了去看了。

这时盛席扉想起他刚才那惊奇的表情,问他爸:“刚才秋辞猜这盖帘什么做的?”

秋辞顿时激动起来,甚至在盛席扉父亲面前挥舞起胳膊,“别说,叔叔,别告诉他。”

盛席扉更来劲了,连连追问。他父亲是真宽厚,秋辞不想让他说就真不说,可转头秋辞禁不住盛席扉磨,自己坦白了:“我刚糊涂了,猜是……”露出害羞又觉得好笑的表情,“甘蔗。”

张阿姨端着煮好的饺子出来,看见三个人都在笑,就像盛席扉刚刚那样,笑着问他们在说什么。

秋辞听盛席扉绘声绘色地讲他的糗事,感受到某种生活真实的本质——非功利性的重复。他的眼神也没了功利性,无目的地地在三张笑脸上扫过,最后无意识地停在盛席扉的笑脸上。被看的人察觉到他的目光,笑着看回去,眼里带了关心的询问。

这时秋辞发现自己心中并不存在疑问,更没有急于寻找的答案。他的心里只有平静。不是故意放空时那样空洞的安静,而是像被绳子捆住全身时那样柔软且被填满的平静,却比绳子温柔。想到这里,他又意识到,不是被捆住时的平静,而是被盛席扉拥抱时的平静。

可惜秋辞的平静总不会太持久。

因为两个馅调得太成功,四个人都吃多了。阿姨去睡午觉,盛席扉陪自己父亲下象棋,秋辞在旁边观战。他不擅长一切需要与人合作的娱乐,只知道最基本的“马走日象走田”。盛席扉父子俩一边下棋一边教他。棋子落到棋盘上,会发出清脆的声音:最弱小的卒与强大的炮落地声不同;精彩的一步和不得不为之的一步声音不同;父子俩性格不同,落子的声音也不同。那么细微又确凿的变化。秋辞隐约体会到生活另一种真实的本质。

下了一个多小时,两人各有胜负。

秋辞问盛席扉父亲:“他从几岁起就能赢您了?”他看了这么久,觉得两人下得都很好,心想盛席扉一定从小没少和他父亲下棋,所以逻辑思维能力那么强。

老父亲说:“差不多是他中考以后吧,我就再也下不过他了。”

盛席扉抬起头,“咱俩不是一直各有输赢吗?”

老父亲笑着说:“你后来是让着我,我知道。”

盛席扉这才露出意外的神情,之后慢慢地笑了,秋辞也觉得有意思,跟着他一起笑着。

这时老父亲又开口,难得有那么多话说:“一会儿你去楼下剪几串葡萄,隔壁楼里的邻居种的,挺甜。我们关系不错,经常互相送东西,我跟他打过招呼了,说等你回来要他几串葡萄,你直接去剪就行,自己留点儿,秋辞也留点儿,剩下的给你说的那个对象送过去,联络联络感情。自己种的水果不打农药,比超市买的好。”

盛席扉脑子里嗡嗡的,扭头去看秋辞,看到秋辞的眼珠似乎比平时颜色深很多,像是整个变成黑色,两口幽井似的看向自己,但只看了一眼就平静地移走了。

第86章 达摩克里斯之剑

剪枝的花剪都被递到盛席扉手里,父亲不明白儿子为什么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语调里带了疑问:“席扉?”

盛席扉看着秋辞,眼神几乎算是请求:“你跟我一块儿去吧。”

秋辞很好说话,只是不看他:“好。”

刚一出门,盛席扉立马就说:“我爸说的对象不是那个意思。”

秋辞依然回避他的视线,“嗯”了一声,“是徐老师让你去相亲的对象吧?”

这真是一条善解人意的捷径,盛席扉没禁住诱惑,走上去,说:“是。”又忙补充,“我已经跟对方说清楚了,我跟她不合适。”

秋辞又“嗯”了一声,意思是该去摘葡萄了。

两人变成一前一后走路,盛席扉走在前面,时不时向后看一眼,确认秋辞一直跟着他。他们走到楼下,找到葡萄藤,一起站到藤下的阴凉里。

这时盛席扉忽又改变主意,带着几分羞耻地说:“我刚才骗你了,我爸说的对象不是相亲对象……是你……”

这半晌以来,秋辞的脸色始终如微风拂过的湖面,只有轻微的波纹,却永远打不破他深处的平静,直到听到这里,他终于惊诧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的害怕多得溢出来,“你告诉你爸爸了……”

“没有,没有!”盛席扉忙安抚他,嘴里像含了一捧玻璃渣,“我就是,跟他说,我……”

秋辞紧张地盯着那双薄唇,听见它们说:“我喜欢上一个人。”

全身都颤抖了一下。

他仓皇地扭头,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一串葡萄。凉爽的葡萄粒握在手心里,心情略微稳定了些,低下头,看到地上斑驳的日影。圆圆的、大小一致的光斑,有的亮一些,有的淡一些,亲密地紧挨着、交叠着,铺满藤蔓的树荫。

秋辞想起两人曾经像中学生一样热切地讨论那透过枝叶缝隙漏下来的光斑是什么,又讨论在光下两根手指逐渐离近,在指腹相碰前,先一步融合在一起的边界是什么。

那时两人还没有这么亲密,盛席扉先带有试探地问:“你发现那些光斑都是圆的了吗?”

秋辞回:“小孔成像。”

那张好看的俊脸顿时笑了,说:“哦,看来这是初中的知识。”然后显出真正的快乐,一只手举到秋辞眼前,拇指与食指的指腹贴在一起,一张一合,另外三根手指竖着。现在秋辞回忆起来,觉得那像是在跳孔雀舞,孔雀的嘴巴一张一合。

盛席扉的孔雀闭上嘴,他真正的嘴巴笑吟吟地问:“那我考考你,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秋辞不用凑近去看就知道他在说什么,同时明白自己以前可能犯了个小错误,惊奇地问:“这不是小孔成像吗?”

那张招人喜欢的俊脸卖起关子,孔雀的嘴巴在他眼前一张一合,“你再想想?”

秋辞凑近他的孔雀,孔雀配合得张嘴闭嘴,变化的边界引得秋辞好奇追问:“那是什么?”

“是‘半影’!”盛席扉得意地解密,又忍不住笑出来,“我从小就爱玩儿这个,以为是自己体质特殊,直到上高中以后的某一天,才突然反应过来,原来不是有特异功能啊,还挺失望!傻不傻!”

连盛席扉都知道要先用“小孔成像”探路,之后才能说“半影”,再之后才能说特异功能,否则就容易被人看出自己奇怪的地方。每个人不同于大众共性的那部分,都是奇怪的地方。

没有比盛席扉更了解秋辞的人了,除了秋辞自己,没有人像盛席扉一样知道他那么多的秘密。然而秋辞知道自己的奇怪之处可远不及此,说给别人听,谁能受得了呢?

“我从小学起就希望自己以后能生个小孩,还因为这个偷偷地羡慕女同学,觉得自己如果也是个女生就好了。”

盛席扉果然露出吃惊的表情。

秋辞自嘲地笑了,“不是gender transformation那一类,就是单纯希望自己能生孩子。”他的奇怪之处总是难以分类,想找个同类都不行,“你别说你以前傻,我比你更傻。我明明比班里的同学懂得都多,却又比他们懂得都少。我本来就晚熟,还比同学们小,那方面一窍不通,到了小学高年级就有人谈论和‘性’相关的东西,我听不懂,只觉得很羞耻,不敢多听,也不敢多想。”

“有关生小孩,我只知道这是一个人完不成的事,得要两个人,可我又想象不出自己和另一个人有关,就只好跳过这一步,直接想象那个小孩子已经出生了;也因为我自己特别小的时候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所以直接想象那个小孩子已经上小学了、升到小学高年级了,我升到初中以后,就想象他也上初中了。”

“我想象长大以后的自己去爱一个和我很像的小孩子,就觉得特别幸福,然后没完没了地想下去:我读到有意思的故事书,就存进一个专门的柜子里,要留给他以后用,听到好听的音乐也是一样;我一开始讨厌弹钢琴,决定以后不要他像我一样每天被关在家里练琴,但是后来渐渐喜欢上音乐,就想着,也可以让他学一学,但是一定不逼他。我想象自己亲自教他,比老师更有耐心,也更懂小孩子的理解能力,有了这个目标,后来我自己学琴也更有动力了,弹琴也变成一件特别快乐的事。”

“在学校里上课的时候,我也会认真做笔记,不是为了考试的那种笔记,是记下教材里面哪里编的好,以后可以给他用,哪里编得不好,不符合小孩子的认知,记下我想要的改进——那会儿当然还不懂‘认知’这个词,只觉得那些大人们编的东西很笨。大人们都已经忘了当小孩是什么感觉了,要么把小孩子当成大人,要么把小孩子当成傻瓜。我怕自己以后也长成那种忘记童年的大人,被我的小孩儿觉得是笨蛋,也怕自己会不理解他、伤害他、让他失望,就把每一个想法都记下来,时常复习,我就能永远记得当小孩儿是什么感觉。”

“那些笔记现在还在吗?”盛席扉问。

“当然不在了。”秋辞回答得那么痛快,“也不需要了。”他平静地做出最终总结:“初二闹出那件事以后,我就不再想那些了。”他抬起头,想把刚刚握过的那串葡萄拽了下来,拭了几下没成功,只好两只手一起,费力地扯了下来,说:“还是用剪子剪吧。”

盛席扉剪了六串,剪其中一串的时候走了神,险些剪到肉。他把自己剪下来的六串和秋辞扯下来的那串一起放进塑料袋里。

临分别的时候,他父亲对他说,找对象结婚的事不用着急,自己唯一的遗憾就是身体不中用了,以后有了孙子孙女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这时盛席扉才恍然大悟,难怪秋辞突然和他说那些。秋辞总是比他想得更深、更远,他看到更多的未来,所以对眼前更不在乎。

回去的时候两人一人开一辆车。盛席扉开在前面,秋辞跟在后面,可还没出市里就跟散了。盛席扉趁机赶紧给秋辞打电话,问他到哪儿了,是不是走错路了。

“席扉。”秋辞的声音通过车载音响传出来,就像是在头顶响起来的,有种宣判之意。盛席扉这时再次意识到,秋辞依然很少喊自己的名字。

“你选一个日期吧。”

“……干什么的日期?”

“随便选一个,最好是今年的……最好别太靠近春节……选一个。”

太明显了,他绝不会上秋辞的当。他记得秋辞搬家之前一直不着急打包,他就不停地催,直把人催烦了,扔过来一句:“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赶不上的deadline呢,只要给我一个日期我就一定能完成!”但他转眼就落寞下来,沉默了半晌,说:“只除了一次例外。”

他那会儿的落寞让盛席扉印象太深刻了,所以知道“日期”在他那里不是个好词。

他想要的日期是截止日期吧。截止什么?想一下心里就疼。

“我再过两个月过生日,秋辞。”

电话那边安静下来。盛席扉为自己不齿,他这么利用秋辞的心软。

“有礼物吗?我知道你哪天生日,我得先想想送你什么生日礼物。我马上就要三十岁了,秋辞,我先体验一把三十而立,告诉你是什么感觉,等你过三十的时候就有准备了……你说三十的生日算不算大生日?是不是得好好庆祝一下?我一下子还真想不出来能请谁,想来想去还是峰峰他们几个,再加上你……再请别人就太乱了,也不像过生日,没什么意思,你觉得呢?”

秋辞都要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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