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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笑地看着母亲与祖母:“我没说是和你们商量。”

他不是不讲道理。

按三年前的约定,老祖宗和柳氏以为他私养女人,就直闯水霰堂,如今,他也是按约,如果国公府的人,无故硬进水霰堂,他可以直接离开。

柳氏也终于反应过来了,红了眼眶:“你……你怎敢算计我们呐!”

“砰”的一声,裴劭站起来,一脚踹飞他刚刚坐的椅子。

几十斤重的木椅,翻个跟头。

柳氏猛然一诧,拍拍胸口。

他活动了一下指节,说:“算计,这话你们也好意思说——三年前的事,还需我摆证据么?”

柳氏忽的放声哭。

老祖宗久居京城,不曾亲眼见裴劭和林昭昭的情谊,她却是晓得的。

“我知你要为这件事恼我们!”柳氏擦泪,“可你既然调查过,也该明白国公府又没做什么,真正做事的,是林家那堂叔,国公府是有不对,但也只是拦下那女孩报官。”

“你想想,她要入国公府,怎能把被卖进烟花巷柳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到时候,国公府的脸面往哪儿搁!”

彼时,柳氏不曾真正反对林昭昭进国公府,但是,只能是妾。

就算做妾,也得清清白白,无可指摘。

裴劭望着母亲。

自父亲裴茂去世,他与母亲的沟通甚少,但一直体恤她丧夫,从来都是好声好气,如今也忍不住一哂:

“你说得不错,既然如此,我在朝堂结了不少仇,那我给那些憎恶我的人个机会,把二叔三叔家四五位姐妹,是四五位吧,都卖去青楼,再给官府施压,我看谁敢去为她们鸣不平!”

柳氏:“你这说的又是什么糊涂话!”

老祖宗神色冷厉:“裴劭!你敢这么对你姐妹!”

裴劭冷笑,恨得几乎要捏碎手中茶杯:“裴家的姑娘,就是姑娘,林家的就不是吗。”

“你们明明晓得,林堂那厮要做什么,却不阻不拦,甚至让二叔知会老鸨李氏,务必把人拘在百欢楼。”

“又以林昭昭名声为由,放任林堂和李氏离去——你们不用狡辩了,那二人的认罪状,就放在水云斋,胡天!”

胡天利索地跑进来。

裴劭说:“把那认罪状拿来。”

“够了,”老祖宗拿着木拄拐敲敲地面,她神色冷漠,“你自己拎不清,难不成我们要看着你娶那样的女子?”

她似也压了多年的怒气,发泄道:“她母亲水性杨花,跟着男人私奔,生下她就死了,这种没有母亲教养的女孩,如何能料理好国公府!”

“国公府不能有这种耻辱。”

裴劭忽的沉默。

那么一瞬间,他好像摸到三年前打下的死结。

三年前,他只觉林昭昭的突然离去,不可理喻,可笑的是,那并不是毫无预兆。

在光的背面,在他看不到的阴影里,她们对她说过的话,只会更刺耳,更戳心窝。

那时他又在做什么呢?是了,远在西北,但不在她身边,就是他视而不见的理由么。

他曾恨她趁他远赴西北,另嫁他人,可又是谁,把西北当免死金牌,自以为只要他们相悦,就能白头到老。

一株疯狂生长的藤蔓,一圈圈缠住他的心脏,绞紧。

裴劭把杯子丢回桌面,杯子从桌上滚落,掉到地上,摔成碎片。

裴劭说:“她能不能担起国公府,成裴家的冢妇,都与你们无关。”

他无法改变她们,还不能离开么。

走到门口,老祖宗叫住他,裴劭回头,迎面是一个杯子,他不躲不闪,任由杯子砸中他额角,额角破开一个口子,血液沿着他流畅的骨相,缓缓滑落。

但他两眼镇静,幽然若深潭。

柳氏惊叫了声:“阿劭,快和祖母道歉!”

裴劭抬手摸了下血渍,说:“砸这一下,还我方才不敬之语。”若在场的,不是他的祖母,他的母亲,他能让她们吃上好几日药。

老祖宗脸色赤红:“我管不了你了是吧!”

裴劭笑了笑。

他转回身,踏出去前,只留一句话:“国公府里能管我的,早被阎王爷请去吃茶了。”

小厮长河和落日,已经收拾好几套衣裳和日用品,胡天则背上落在水云斋的文书。

他一路穿过国公府的仪门,迈过那门槛时,似有什么倏然轰塌。

少时,父亲抽过他许多鞭子,每一次,他都会问他服不服,他都会同他说,西北军的未来要靠裴家,裴家必须有人站起来。

所以他十一岁那年,穿上盔甲,拿起刀剑,一场战役下来,虎口被震到麻痹,毫无知觉。

十五岁,他完全习惯这种日子。

行军似吃饭,打仗如喝水。

由他指挥的大小战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他看着周围人恭维他,傲慢地想,打仗有何难,不就是杀人,所以,当那个千户朝他敬酒时,他连酒杯都懒得拿起来。

也就是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看到角落里,一个阴郁的小孩躲着,她瞪着他,撇了下唇角。

毫不掩饰的不屑。

什么臭小孩,十五岁的裴劭嗤笑了声,嘴上与周围人谈笑,心里早就冒出把她提过来问话的念头。

那时,他完全没想到,未来几年,他在打仗之余,就是找那小孩玩。

更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他会弄丢她三年。

他迫切想找到她,告诉她她忌惮的一切,都结束了。

而此时,林昭昭张罗着收拾东街宅子,虽每天都有人打扫,屋宅甚是干净,不过也是干净过头,没点生活气。

“再往左一点。”

满霜和归雁在挂画,林昭昭往后退几步,让她们摆正,“对对,可以了。”

忽的,门外传来几阵凌乱的脚步声,林昭昭回头,裴劭和他的几个小厮,突然出现在屋外。

但看裴劭额头破了个口子,她不由皱眉:“怎么弄的?”

裴劭:“没事,磕的。”

帮他包扎完,林昭昭才想起另一件事:“你怎么进来的?”大门锁着,密道也被她锁了。

裴劭清了清嗓子:“这有何难,我想进来自然能进来。”

林昭昭打量他。

裴劭身上干干净净,但她记得胡天、长河几人手脚还沾上泥土,就晓得他们是翻.墙而入,她斜睨他:“堂堂国公爷,做什么不走正门。”

裴劭眯眼笑:“你给我开?”

林昭昭目光稍稍飘移。

但她也说过,选择权在裴劭手上,只要他想进来,她就会依他。

裴劭忽的又说:“不过这国公爷,我倒不想做了。”

林昭昭怔了怔:“什么意思?”

裴劭让胡天他们放东西,他侧过身,对她说:“我与国公府,今日过后就分家。”

“分家!”林昭昭眼眸撑大,“这如何使得?”

别说老祖宗还没去,国公府百年世家,太过庞大,不是裴劭想分就能分的,何况还有其他缘由。

裴劭从鼻腔轻哼了声:“如何不使得?”

林昭昭拉他的手,劝说:“不妥当,你还是冷静冷静。”

裴劭反捏住她手心,他沉默了一下,说:“阿暮,当年的事,我查清楚了。”

林昭昭瞳孔猛地一缩。

胡天很有眼色地拉着其余几人,立刻退下,把这留给公爷和林夫人。

裴劭舔了舔嘴唇,他按住她手臂,心里一下一下地打着鼓。

他缓缓说:“当年的事是我不好,没有发现国公府的作为,如今我已经与她们摊开说,我心底里,无法原谅她们。”

顿了顿,他补了一句,“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乍然听到这些话,林昭昭耳中嗡鸣,指尖发凉,她闭眼,平静的心湖中,清风吹出縠纹,一圈圈漾开,须臾,归于平静。

他到底还是去查了。

她从没想过,去博取他的同情怜惜,过去不曾,现在亦不曾,更没想凭一己之力,让他憎恶他的家人。

轻轻拂开他的手,林昭昭说:“但没必要因为这件事,和国公府闹僵。”

裴劭面上笑意滞了下,对她的话避而不谈,只道:“我解决完我这边的,昭昭,该你了。”

他想让她彻底离开北宁伯府。

林昭昭看着窗格子,轻叹说:“若我还是不呢。”

裴劭攥了攥手心,只问:“为何。”

既然杨寒是友人,为何非要为他守寡?为何就是不和离?裴劭咬得舌尖一股淡淡的腥味。

长久以来的悬空感被加剧,更让他想紧紧抓着点什么。

林昭昭往后背靠在门扉上。

天光浅淡,她的影子也十分浅,同一个地方,晕开两三团灰影,模糊不清。

等不到回答,裴劭眼眸一凝,说:“既如此,我让官府拟定和离书,你只需印手……”

“裴劭。”林昭昭忽的开口,打断他的话。

他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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