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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方与嘉娘素来形影不离, 用泉九的话来说,吃软饭要有吃软饭的姿态,不过这回来,荆方并未跟随。
三珠府里的庄户都是为了侍候果林, 李氏想得长远, 江星阔此番前去拜过岑父, 日后便是岑家郎婿了, 每年清明都好去明州扫墓, 李氏掐算着那时庄上枇杷熟得最好,挑些好的去供奉, 更是一片心意。
“桑葚和樱桃也正是好吃的时候,只这两样东西太娇嫩,还是来庄上住着, 吃鲜灵的好。”李氏抚着岑开致的手, 江星阔大约已带着行装在山下等候。
两人携手往山下去, 却见江星阔在胡家的庄院外,同个仆人说些什么, 惊得那仆人慌张不已, 急急忙忙往里去了。
“何事啊?”李氏不解的问。
“方才出城, 偶遇胡沁, 托我带话, 说是胡家老爷子身子有些不好,催她回去。”江星阔口吻中有淡淡遗憾,只因胡家老爷子自觉愧对,生意场上给了李氏很多方便, 再说了, 悔嫁的又不是老爷子。
说话间, 嘉娘已经跑出来了,她腿脚不便,没几步就重重跌了一跤,好些钗环飞出来,散在江星阔足边。
岑开致蹲下身替嘉娘捡了起来,就见她一瘸一拐的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江星阔的胳膊,问:“我车马未备好,你先送我回去好不好?”
江星阔并非不给嘉娘行方便,只道:“我的车架上捆缚了行囊物品,若是腾换下来,你的车马早就备好了。”
其实嘉娘的本意不是要借江星阔的车马,而是想他骑马带自己回去。
被他一口拒了,嘉娘这才觉出自己此言不妥,觑了岑开致一眼,飞快的松开手,转而唤道:“阿达,阿达!”
此时也来不及要什么竹椅,阿达径直背了嘉娘下去。
岑开致手里还拿着嘉娘的首饰,李氏道:“给我吧。胡老爷子真有个不好,我得去瞧瞧的。你们俩也要启程了,莫要误了时辰。”
阿囡牵着詹阿姥的手,另一只手摇啊摇,同岑开致告别。
江星阔忽得想到一事,道:“阿娘,修葺坟庄的事情你要盯着一些,江风林这人品性阴损,在生意场上颇无道义,胡老爷子也吃过他几次暗亏。”
李氏点点头,道:“我晓得了,过几日就叫老祈带上一家老小都住到那去,只是你下手也太重了些,直接将通向你爹坟墓的小径都炸毁了。还移了那样多的树来,栽种的那样密实。”
“祈伯知道别的远路,爹和外祖的墓已围护起来,同坟庄连在一块,我已吩咐了工匠修路,毕竟没摆眼睛在哪,只怕江风林惦记过甚,做出什么杀了他也不可挽回之事。”江星阔冷声道,握着岑开致的手却依旧温热。“移栽树木一事,儿请教过风水先生,说是只有益处,没有坏处的。”
李氏摸了摸岑开致的面孔,又对江星阔道:“娘会安排,好好把心放在致娘那。”
行一段马车再转水路,江星阔所订的官船宽大,上下有两层,行船如履平地,简直就是一间水上的客栈,也分天地人字号的不同客房。
天字号甲一的客房之中,岑开致开了扇窗,虽是满目水天色,心旷神怡,却是四面江风,春寒料峭,实打实的冷,身后江星阔环抱上来,就似拢了个人形的汤婆子。
出门远行,尤其是走水路,大多数人都会带上干粮果腹,不过这游船上也置了小灶小镬,可供客人饮食。
船菜的原料大多是鱼虾蟹鳖,这条江连通咸海淡河,一网捞上来,鱼获丰富。但若是专门点一道菜,网中没有,那就有些难办了,故而江星阔只叫他们拣了好菜送来。
先上了一条清蒸的白鱼儿,这白鱼鳞色雪白,头尾上翘,百姓多称之为翘嘴白鱼。渔民窥见其水中游态,是以叫做浪里白条。
略文雅些么,就听岑开致道:“银刀啊,它的肉是鱼中最细,只是刺多了些,不过刺也算细软,你小心些吃。”
白鱼性猛刚烈,出水即死,就船而烹,其味最好。眼下虽不是白鱼最肥时节,但江刀味比湖刀要好得多,尤其是刀鱼清蒸过后色如凝脂几近透明,鲜得人心神荡漾。
银鱼细嫩如豆腐,这小鱼儿不过寸长,柔软无刺骨,与鸡蛋同烹调,或蒸或炒,融为一体,蛋腥摒除,鱼腥也无,鲜美往喉咙里滑。
“我幼时祖母常给我做银鱼蛋羹,银鱼裹蛋,银鱼馄饨。这鱼没刺,最适宜小孩吃。”岑开致撩动回忆,笑道。
船中有一道菜是早早做好,客人随点随有,只是卖完就无的,叫做母油鸭。
肥壮水鸭整只入罐,加酒和油膘一道焖煮,更淋入熟猪油包裹鸭肉,似炖似熬,似煎似炸,耗时足两个时辰,捞出时还用热麻油浇过一道,其形完好,肉却酥烂,虽是油上加油,却是半点不腻,味极丰腴。
因江星阔饮酒,粥水不合宜,主食岑开致要了些烧饼,是小灶上烙出来的,不及大灶火候足,只好多添芝麻弥补香气,拿在手上芝麻都不住往下落,虽有不足,却也层层起酥,剖开中空,正好夹入一块肥浓鸭肉。
一路行去顺风顺水,美食作伴,两人只做游玩,好不自在。
虽知岑开致有归期,钱阿姥还是不免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家中无人,左右无事,钱阿姥就将被褥枕头都取出来洗晒了,齐齐整整的晾在天井里,等岑开致回来时,就有蓬松好眠充满日光香的床褥等着她了。
食肆挂出了歇业的小木牌,偶有邻人叩响门窗来买咸齑腌物,钱阿姥还有些事情要忙,不至于成天胡思乱想。
她也不只把岑开致掂在心上,岑开致要回明州,她便想起自己从前伺候馥娘一家在明州的日子,馥娘和刘吉死后,尸骨都托运回了明州安葬。
岑开致整理行装的时候钱阿姥瞧见了,她买了一摞纸剪的上衫下裙,各色花样纹饰都有,临安毕竟是都城,连纸扎铺子里的玩意都远比别处来的精巧。
阿囡还请瞿青容给自己画了一副小像,也请岑开致带回她爹娘坟前烧掉。
孩子长得真快,不知不觉的,便什么都懂了。
江星阔告了假,自然瞒不住大理寺的人。因陈寺卿一直为自己当年保错媒而愧疚,所以江星阔坦诚相告,说自己是要陪未婚妻子回乡拜祭扫墓。
陈寺卿听了心中大快,回家同夫人一说,要她早些留意着给江星阔的贺礼,要厚厚的备上一份,聊表心意。
只是刚高兴了没多久,就听闻胡老爷子病重。胡老爷子是陈寺卿多年好友,要不然以他的性子,当年也不会保嘉娘和江星阔的媒!
陈寺卿为人实在,带了个太医去给胡老爷子请脉。胡沁出来迎他,一见面,陈寺卿差点没认出来,几月前见过一回,那时这张面孔还有些稚气,眼下大约是瘦得太过,轮廓变得线条分明,笑模样全没了,短短时日,少年就生生被淬炼成了男人。
泉驹站在胡沁身边,陈寺卿也认得他,便点点头。
这几日泉驹都在胡家帮着胡沁料理许多事,胡老爷子倒了下来,胡家大大小小的琐事就朝胡沁这唯一一个男丁涌了过来,接不住也要接,硬撑着也要管住了。
荆方作为女婿,岳父病重自然也要前来,陈寺卿一挥手,免去许多寒暄,先看病。
陈寺卿请来这位太医一看就靠谱,老,真老,牙都没了,眉毛都白了,一动不动坐在胡老爷子床边诊脉的时候,泉驹都忍不住想伸手探一探他的鼻息。
诊脉了一盏茶的功夫后,嘉娘来了,虽是刚小憩了一会,但看起来还是十分憔悴。
胡沁轻道:“阿姐醒了?”
老太医还在诊脉,不过他动了动,换了只手,好歹叫众人都松了口气。
胡沁等得焦急,抬眼瞧见院里好几拨来报信的人,心里更加烦躁。
“我看看去。”泉驹见状道。
荆方看着他走出去,对嘉娘道:“我也瞧瞧去。”
嘉娘恍若未闻,往胡沁身侧靠了靠。
院里的大小管事来报,都是生意上的事情,胡家生意做得大,也叫亲戚们跟着一块挣钱,不论是二伯还是四叔,正经的大舅兄还是不正经的小舅子,对生意和对胡老爷子的担忧似乎都搅在了一块。
“人都在等吗?”泉驹问。
几个管事点了点头,泉驹看向其中一人,面色一寒,颇有几分江星阔的样子。
“出去问问阿沁的亲舅舅,他是不是想把阿沁逼疯了?!别以为老爷子出了点事儿,胡家就没人当家了。阿沁的性子他们比我更清楚,他要是不痛快了,砸了盘子,谁都别想吃了!”
荆方跟在泉驹身后,脚步一顿,正想出言帮着修饰一下他的言辞,就见泉驹一挥手,几个管事都出去了。
“泉小弟,如此说话,是否太过直白?”
“荆姐夫,他们的言行还不够难看卑下吗?何必给些无谓面子?倒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可是胡家的生意,大半也要靠他们来撑着,若是一拍两散,岳父的心血就付诸东流了。”
荆方神色担忧,泉驹毕竟是外人,凭着一腔对胡沁的忠义做事,见他如此说,自然也会担心自己是否做错了事。
见泉驹似有些不安,荆方安慰道:“无妨,我出去看看。”
正此时,屋里老太医收了手,众人一叠声的问:“如何?太医,我爹如何?”
第78章 明州的糕团与面拖黄鱼
听着屋里响动, 荆方快步走了进去。
“滞脉。”太医半晌憋出两个字,众人面面相觑。
太医一抖袍袖,那意思,要纸笔。
别看老太医说话慢, 写字是真快, 刷刷刷就写满了一整张还不够, 两张药方子递给了胡沁。
一边煎药, 老太医还要施针。
施针看起来轻松, 其实不然,等着胡老爷子被扎成了个刺猬, 老太医的胡子都能攥出汗来了。
荆方细细替胡老爷子擦去口角渗出的棕色粘液,道:“为什么是这个颜色的?可是吃了什么不好?”
老太医没说话,陈寺卿又问一遍。
“不好论断。”老太医道:“且慢慢治吧。”
听说有得治, 胡沁惊喜交加, 道:“多谢太医, 多谢寺卿大人。”
嘉娘喜极而泣,身子却更加持不住, 软软跌在荆方身上。
“阿姐!求太医帮我阿姐看看。”胡沁听闻父亲有救, 心下一松, 又被骤然昏厥的嘉娘吓到, 顿时又高高提起, 如此情绪波动,憋了多日的眼泪终于是止不住了。
老太医此番动作倒是很快,收回手皱眉道:“这是有喜了,怎么如此不当心?”
荆方一愣, 怀中嘉娘睁开双眸, 也顾不得许多人在场, 虚弱又不解的道:“可我来了月事。”
“糊涂,那是见红了!”
医者最见不得轻慢自己的病患,老太医挥了挥手,胡沁和荆方赶紧将嘉娘抬到榻上安置。
嘉娘又喜又怕,这孩子怎么就挑在这个当口来了。
太医已是神思倦怠,不好再诊,陈寺卿送了太医回去,泉驹又替胡家请了个大夫回来。
“大夫,这,这我娘子无事吧?”荆方焦灼的问。
大夫又细细诊了两遍,道:“胎未坐稳时见红也是常事,并不一定有损胎儿,只是接下来要仔细保养了。”
晚间,泉驹回瞿家吃饭说起这件事,大家对嘉娘怀孕倒没什么反应,瞿先生有些担忧的问:“武学里容许胡沁告假那么多日吗?”
想起这个,泉驹有些食不下咽,他搁下碗筷,道:“胡沁考武学,其实胡老爷子并不愿意,那么大个家业要他来继承,只是拗不过胡沁,眼下胡老爷子身子不好了,胡沁虽没说,但我想,他是不会回武学了。”
“真是可惜。”回了两人的小院,瞿青容沐浴毕,对着铜镜梳发时还在感慨。
泉九趴在床上托腮翘脚,乖乖等着瞿青容上床来‘沉沦欢好’,闻言便道:“阿驹家无积累,光杆一个,自然要些功名学业来傍身,那胡小郎家业忒大一摊子,难道撇下?”
“也是。”瞿青容吹熄烛火,坐到床上用脚尖蹭了蹭泉九的肩胛,道:“不知致娘和江大人到明州了没有。”
泉九一个猛虎飞扑,精准的抱着瞿青容的脖颈轻磨,喃道:“早到了,许同咱们一般做事呢。”
有欲才为人,帷帐后是交缠的肉.欲,勃发的情.欲,而明州春寒料峭的夜里,沿街铺子屋檐角上悬着的灯笼被晚风吹得轻晃,连带着那张氤氲在黄暖的光晕里小小方桌亦摇动着人的口腹之欲。
桌畔的两人也晕晕乎乎,仿佛是被粗陶海碗里几个白浮团子甜昏了。浓甜漆黑的芝麻馅从白糯的皮子中缓缓涌出来,岑开致轻嘬一口,只怕烫了唇舌。
江星阔吃不了太多甜的,去隔壁摊子买了糟鸡和面拖黄鱼,回来时见‘浮圆子’三个字在风中飘飘摇摇,不禁疑道:“何为浮圆子?”
“明州人称汤团,就是浮圆子。”岑开致笑道。
江星阔一想,果然贴切可爱,便喃喃道:“浮圆子。”
这三字经江星阔口中一念,岑开致面颊微红,庆幸此时光影摇曳,叫他看不分明。
糟鸡是用酒糟和老酒一块腌卤而成,皮肉紧滑而嫩,酒味醇香,一口解腻,江星阔吃了几块,又吞吃了一枚玲珑白糯的浮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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