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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熄下了桌灯,接着切掉位于房间角落的电灯开关。原本独立于黑夜之外的明房,瞬间归属于黑暗的一片拼图。

我习惯将笔电锁定萤幕,儘管不再有人和我同用一台电脑,但养成的习惯一年之间尚且难改。当我面对人生时,也是。

随着年纪一一筑起的心防,出外时我总不厌其烦地锁上,在回到独属于我的房间后,我才敢安心输入密码、解锁。只要将感性与情绪的根源层层上锁,并将写有密码的纸条吞入腹中藏起,就不会有人能够入侵。

极尽可能地消除个人情绪,在面对一切不顺、不幸,或难以承受的失去,便能交由「理性」自我,冷静地、不带情感地应对。而那些深根于精神上的刺痛伤口,最终也会在时间的治疗中癒合成一道疤,儘管丑陋、儘管隐隐作痛。

我又下意识地摸了滑鼠一把,手指甫一碰上,却不甚点到了一颗按键。弹指之间,滑鼠迸发出耀眼的七彩光辉,彩光如梦似幻、炫目迷离。稍不注意,我盯着虹彩般的微光沦陷于斑斕的回忆。

阴灰的白墙,映着薄淡却引人入胜七彩,然而我的影子却仍是深黑。

我回过神来,迅速轻击按键熄灭。在光彩收敛后,街灯才得以慢慢渗透入来。凄凉的秋夜,让灯光尽灭的房间逐渐失温,寂静的星河才提醒了我,原来从前的我们,如今只剩孓然一人。然而我无从诉苦,只能沉默以对。

睡前准备就绪,我缓缓爬入冰凉渗骨的被窝,期待睡魔可以早些报到。

还好,今日房间还算整洁,毕竟昨日我才用罄剩馀心力,将散落一地的杂物、衣物归位。

之前有几次在熄灯后,当下因药效而迷糊的我,恰好一脚踢倒在地板中央的洗衣篮,我仅差一步就要给世界一枚悠长的吻,以我乾瘪惨澹的唇。还好我极其有幸,总能被柔软的床接起。

至于濒临陷落的心灵,也只得借助药物。

我轻轻闭上眼,时间的流速似乎随之缓慢下来。我能确切地感知到四周空气遭受扰动,街灯光芒正在洒落,漫天星月悄悄递移。

等待睡意的途中,我翻来覆去好几回。辗转之际,脑袋亦迟迟不肯安顿。

又辗转了几次,我忽然惊坐起,原来我忘了吃睡前的药。

我取来其中一枚半透白小药盒,里面已分好当日个别时段的药物。

我从「睡前」那格倒出几粒药丸。药丸外貌如糖衣繽纷,很讨喜。接着我随意配着一口开水,囫圇下肚。

虽然每日睡前,必须固定先做完繁琐的准备动作,我早已感到枯燥乏味。但为了这副破败的身躯着想,作息稳定、按时服药才是最佳策略。

儘管从前快乐的形象早已模糊,所谓回归正常似乎也遥不可及,甚至我仍暗自确信我註定沦落,但既然有那么一丁点希望摆在眼前,我还是得妥善把握吧,不然阿彦前阵子的陪伴可都要前功尽弃了。

「晚安了,阿五。」道完晚安后,我再度躺卧床上。

渗入房里的乳白灯光,及键盘散发出的浅蓝微光,此刻互相交杂、糅合,映照在幽暗的天花板上,于我眼底缓缓晕染开来。那样深沉、微妙且稀罕的色彩,将黑夜渲染得如此致幻。

我喜欢各式各样的蓝,我也曾见过让我一见倾心的蓝,但眼前这般色调,似乎蕴藏了不同的轻语呢喃,更贴近我心境的方言。

我又直盯了天花板好久,以文青的叙述法应该是:「在专属夜的蓝调里,与自我对话」。

有几个夜晚是如此了呢?具体我已数不清。不过以时间点来估算,肯定不超过365天。不过今年二月有29号,所以该是366天以内。

睡意没有如我预期地顺利拜访,今日药效发挥差强人意。

我沉住性子,缓慢调整呼吸节奏,以紓解压力。

但我失败了。

二十分鐘过去了,双眼仍然不自主地睁开,不愿放我踏入梦之国度。

在我与失眠搏斗途中,一则line讯息在整点时分扰乱了我的步法。手机萤幕瞬间发出刺目而惨白的光亮,将厄夜魔影照得无所遁形。音效在死寂的夜里特别清亮,像一枚金币被掷入已然乾涸的许愿池里,直击心灵最底层的空洞,敲响一段不协调音律。

同样的讯息,固定会在每日此时间点发送过来,从不延宕、从不间断,连年以来皆是如此。但我不愿面对那则讯息,旋即转身面向那床边那堵墙。

墙面的冰凉渐渐渗入他脚趾最前端,如鬼魅在轻抚。

而后是另一道铃响。

「喂。」

「你果然还醒着,我就有预感你还没睡,这样不行哦。」是阿彦的声音,他的语气充满无奈。

他打来的时机恰如其分,就这么对上了我失眠的时间点。

「抱歉,我不小心失眠了。」虽说是不小心的,但失眠怎么可能控制得了呢?否则那些在深夜里失眠的人们,所发出的悲鸣哀号,就不会瀰漫在这片无星的夜空了吧?

「没事。对了,我问你哦。」

「怎么了?」这个时间打来,不知道有何重要大事?不过对阿彦而言,这时间应是美好夜生活的起始点,说不定他才刚踏入一间酒吧。

「我揪了几个人去浅水湾,你要去吗?」

「浅水湾?」我小震惊。

「对啊。一起烤个肉、喝个酒、聚一聚,聊聊天。」

「我要考虑一下。」并非我不想见他们,而是……。

在我犹豫是否赴约时,阿彦缓缓提道。

「那次意外,快要一年了,对吧……?」

确实,翻翻日历,阿彦揪团的当天,正是去年彼时的同一天。

即使只依客观事实简述,他的语气仍然小心,深怕会触动我不怎么稳定的敏感神经。

电话两端各自停顿了几秒鐘。

「是啊。」我异常冷静地回覆,好似我的灵魂已然抽离现场,只徒留一具理性、无情绪的空壳在替我应答。

「你认真考虑看看啦,我们跟你很久没见了。你决定好了再跟我说。」

「我可以去。」我马上答应下来了。

「好耶,我把你拉进小群,等订好民宿我再通知你们。」

此时我突然额外想到一件事。

「对了,我可以带一个人去吗?你认识。她一直吵说我都不揪她出门。」

当初说好要找她一起去拍网美照,不知不觉这约定就过了两个月。确实有时候,某些人说「下次再约」,后来就都不再有下次了。而我是个重视约定的人,虽然农禪寺一行是失约了,但这次总该算是信守承诺了。

「可以啊。」

「那一切就交给你们处理了。谢谢。」

「好哦,没问题!你赶快睡吧,不吵你了,晚安。」阿彦不拖泥带水地掛断。

阿彦时常打来给我,关心我的状况,大概也已持续了一年之久。

阿彦当然是出于好意,不希望我长久隔绝于人群外,独自将所有想法、情绪默默吞下、消化。

诚如阿彦所说,这十多个月以来,我几乎足不出户,也鲜少参与群组的话题,已然是他们口中的「幽灵人口」。

幸好他们都愿意体谅我,不会强逼我出席聚会或参与群聊,只是偶尔会标註我,让我被动获得一点参与感,好让其他人相信我还活着。只是也许无法说是「活得好好的」。

而即将迎来惨剧的一周年,阿彦大概是不放心让我独处,只怕我会胡思乱想,做出傻事。他对我的关怀总是特别周到,我们心里都明白原因,但我们双方并不主动说破。这当然是出于好友间的尊重。

也好。虽然我尚未恢復足够的社交能量,但这次出游或许可以让我稍稍排遣,无声无息、层层堆积在这小小套房的天花板上,如阴云般密布的忧愁与寂寞。

我思来想去,出个远门走走总会有好处的。

和阿彦完过电话之后,我的心情平静了不少。此时,身体的疲倦总算酝酿出了睡意,我带着深沉的呼吸缓缓成眠。

睡梦中,我似乎做了许多零散、紊乱的梦境,纷杂的情境与对话短暂而快速地转场、替换。有日常、有过往、有幻想,共同点是没有实感,比如我正骑车疾行于公路上,身旁的景色皆是一扫而过,我不曾停留。

但那就现实而言,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毕竟我并没有此等高超的骑车技术,不像某人。我只能认命当个走路人,以免被臭骂是个三宝。

一会后,我感觉自己的意识,从梦的那端慢慢淡出。

下一刻,当我发觉时,我已然睁开双眼,眼前重新浮现一片漆黑。

我看向手机显示的时间:凌晨两点八分。看来今天注定得是个无眠之夜。

我的睡意退去了大半,我心里明白,再继续躺下去也于事无补,有很大机率只会持续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我睁着双眼,忽然想起摔落地面的那杯,它惨烈的死状让我馀悸犹存。

我当机立断下了床,我深知自己无法再待在这阴鬱的小空间里。我带上出门必备的三样随身物品,头也不回地离家。

房门闔上的声响,在四下无人的夜里很深远、很寂寥,带了点个人主义的喧嚣。然而我脑中的杂音,却伴随着这道关门声戛然而止,像是对影片的喇叭图示轻点左键,静音(m)。

当我每踏下一步阶梯,心情就是更上一层的轻快。

好像我身上某些杂乱无章的事物,随着轻盈的步伐掉了出来,重重落在水泥地面上。我如释负重。

推开锈蚀惨烈的红色铁门,铁门发出长辈唸叨的聒噪,它正劝戒我当个好孩子,别独自夜游。但我早已是逃家的不肖子,怎可能三言两语就投诚返家?

下一刻,一阵夜风迎面扑来,我想它是在欢迎我的加入。每每入秋后,夜晚的街道上经常不甚平静。这是属于风儿们的庆典季节。

我一阵哆嗦。我想是该多带一件外套的,但我实在不愿重回房里。

再说,我也曾与他一同当过「追风少年」,乘坐机车所经歷过的风,还比这猖狂数倍,没道理我耐不住这点寒凉。

闭上大门后,我再度面临抉择。

而这一次,我选择了向右。

我往右漫步,开始一人的晚间游行。

当我越远离大门,我的脚步就越加轻盈,有几次步伐比风还轻。

儘管夜空中只见得到彼此交错堆叠的黑云,没法见到农禪寺那天,日落后最先出没也最亮的那颗星。但仅仅让风推着我行进,我想这一趟出门应该也会足够尽兴。

凌晨的罗斯福路,宽广的道路上,晚风畅行无阻地奔驰,时强时弱。

偶尔有几部来车,大多是计程车,载着昏昏欲睡的晚归者。

向右不出几分鐘的路途,前方几步之遥的距离有块绿地,是走向捷运站口的必经之路。靠行人道的这一侧,成了一座小植物园,那里种植了几株不同顏色的蔷薇,以及数棵我不熟悉的树木。

天气炎热的时节,蔷薇花也开得曼妙。沿途走经此处,时常能闻到蔓延在空气中的花香,寻不得庇荫的路人,也因而能获得一丝抚慰。而那几棵树木,听说曾有人目击凤头苍鹰在此停歇,引来许多赏鸟客。

我几乎每天都得经过此处,但我从未听说、也没见过,究竟是谁在看管这块绿地。也许,只是由某人一时兴起,种下不必细心维护的植栽,想说就让它们在此地随春去冬来、自生自灭。但我更相信,是有小精灵在悉心照料着。

台湾四季气候的分野,近年来已逐渐模糊。即使季节递嬗,此处的绿意仍能常在。只是在这寒冷的日子里,令我怀念的色彩依然褪色不少。

在我赏花的同时,一辆脚踏车从对向呼悠而过。脚踏车经过我时,我听见一道清脆的金属声响,我转身一看,地面上竟凭空多出一串钥匙圈。我猜想应该是脚踏车主钥匙掉了。

我拾起钥匙圈,赶紧叫住渐行渐远的人。但由于逆风捣蛋,我的声音在半途即逸散,他因而忽略了我的叫唤。所幸,绿灯即时转红,他在另一侧班马线前急压两道煞车。

「不好意思!」我扬声大喊,快步追赶到他脚踏车旁。

由于此时夜已深,我担心他耐不住等候,会偷偷一鼓作气闯过这道形如虚设的「霓红灯」。

他转头,以一个惊讶的眼神看向我。我想他可能正疑惑着,三更半夜竟还有人在直销?又或他自比宁采臣,而我是倩「男」幽魂。

「怎么了?」他怯生生地问。

「你钥匙掉了。我是说,你的钥匙圈。」我担心他误认我想诅咒他,或是要找他索命、抓交替,所以我迅速补充说明。毕竟正值百鬼夜行的好时段。

「啊!是我的没错,谢谢你。」他见我举起一环嵌着三把钥匙的铁圈,先是确认裤子口袋的内容物之后,才赶紧转换语气向我道谢。

其中一把钥匙形状很简朴,也让我十分眼熟,很像大学新生初入住学校宿舍时,舍监会交付的那把。

我记得那时有个传闻:用同一把钥匙,可以打开不只一扇房门。换言之,即是同一栋宿舍里,有多扇门共用同一款锁头。

我没有亲身实验过,况且在我搬离那栋宿舍后,住宿组就立即发布公告,极力澄清这则「宿舍传说」。

今日深夜万籟俱寂,仅有两道细微的呼息。我怀念起总图草坪前的合奏。

绿地两侧的车道,没有任何一台车驶过。被两段班马线包夹的此处,像被隔离出来的孤岛,杳无人烟。

他取回钥匙圈,我们的对话即在一句道谢后止歇,过程中不曾相视。

我们同在这一方小区块等待着,静默无语的时刻让倒数计时的节奏延长、延缓。在眼前红色led光芒渲染之下,我们莫名產生了某种神妙的连结,某种共同点。

等待的时刻太漫长,我开始东张西望。我注意到他修长的腿型,以及裤管藏不住的肌肉线条。我惊觉自己的眼神过于侵略,不慎流泻出蓬勃的情意。

他像是与我有心电感应般,他下一秒也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相交的那一瞬间,我们隐约读出了彼此共通的秘密。

而后,我的视线落到了他手把上吊掛着的饮料杯。

「你今天也有去买那一间哦?」我好奇地向他搭话。

他像是被抓到做坏事的小孩子,紧急将视线抽离「非礼勿视」的部位。

「哦,嗯。你今天也有去买吗?」他一回神,便仓皇地举起饮料杯,故作泰然地答覆。

「对啊。因为他正在买一送一,所以我有买来喝喝看。可是我觉得不太好喝。」我敏锐地察觉到不自然,但我不急于戳破,毕竟我们就只是过客。

「我男……同学也这样觉得。他说可能是茶放太久了。」他不经意透漏了些资讯。但他反应迅速地改口。

「真的,茶涩味太重了,喝不下去。」我刻意把话题主轴固着至茶饮,藉以紓缓他的心防。

不过他说完之后,我倒想起了,稍早有一对男孩,他们也手持同款的塑胶杯子。当时我只约略扫过他们一眼,现在仔细一瞧,这人与身高较高的那位,外型和穿着完全一致,我想应该就是同一人,不会有错。

这应该是所谓的缘分,只是我在深夜遇上的并不是苏格拉底。

话题一段刚了结,代表止步的红色结束,转为象徵行进的绿色。他没有立刻收脚,反而跳下脚踏车右侧,与我同立足于地面,但我们并不能平起平坐。

「你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呀?」

我了解他可能正赶着回宿舍,于是我以指尖示意我们先通过斑马线。

「我有点失眠,睡不着。」谈到此,我不自觉在他这个外人面前松懈,裸露出不得体的疲态。可是我很快地又将朝气、有活力、相貌堂堂的形象穿回,一如白天专门让他人见到的模样。

「我期中、期末考的那几週,也很容易失眠。」他挠挠后脑勺,露出青涩的尬笑。我明白他是想表达他很能同理我。

「那你呢,这时候在外面吃宵夜吗?」

「我刚从我朋友家回来,现在要回宿舍了。」

「桌游吗?还是switch?」我以前也常去朋友家一起玩。尤其是可以互相陷害的游戏,更玩得乐不可支,常常一夜通宵。

「算是……吧?」他面露为难,回话模稜两可。

我猜想他有难言之隐,所以我停止追问。

我们持续往他原本的路途走前行,由于话题正进入冷却,我们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寧静的深夜,偶有几台疾驶而过的汽、机车,发出响亮的引擎和排气声。其馀时间里,只有节拍相仿的脚步声,和脚踏车轮轴发出的机械音。

走了一会,他似乎是耐不住沉默,率先开口问了我。

「你是同校的学生吗?」他遥指前方阴森的校园。

我答道我是校友,正租在附近。

他听闻我是同校学长之后,对我的心防似乎又更松散了些。接着,在馀下的路途里,我们变得畅所欲言。

我们的话题,从校园近期发生的趣闻和校内建筑的变化,跨足到课程和通识的选修心得,甚至涵盖与同学间的人际关係。

虽然两人只是在夜晚的街道上巧遇,却聊得像是同班同学一样热络。

走回四下无人的校门口,我们在此驻足一会。

「学长,我问你哦……」他忽以学长尊称,我顿时没反应过来。

「你问吧。」

只见他扭扭捏捏,一副害臊的模样。

「你有……交往过吗?」

「有啊,怎么了?」我直截了当地回答。

他听闻后,却又再度羞怯起来,迟迟不敢提出下一道问答。

「那如果,跟另一半吵架的话,学长你都怎么办?」

他思忖了一小下子,才吞吞吐吐地问。

毕竟换作是我,向相识不足半小的外人讨教,尤其是感情问题,那场面可谓荒唐又荒谬。而他也怕逾越分际而冒犯我,所以他问得很迂回。但我想他大概是真的陷入困境,却也无同类人得以询问、求助,才会出此下策。我既身为学长,学弟求取建言,那我也应当倾囊相授。

虽然我对感情諮询没有把握,但总好过发文寻求网友意见,不然通常只会收到「感情问题,一律建议……」之类的留言,而且最好搭配梗图服用。

「你们吵架的原因是?」我直切问题核心。

「他觉得,我分出太多时间给朋友了,导致我陪他的时间不够长。」他一脸苦闷。

「那他有说过,为何他会有这种感受吗?」

他稍微回忆不久前吵架的内容。

原来学弟的另一半认为,他几乎每分每秒都跟朋友群在line上聊天。就算是两人见面或约会时,他也忍不住时不时拿出手机回几句话;在路上也常因打字或和朋友玩手游而不看路。

在他们今晚争吵的最后,学弟另一半还很气愤地说:「一週七天,你留四天给朋友,只留三天给我,你要不要乾脆跟朋友交往就好了?」。

学弟当下无以辩驳。他为了让双方先冷静下来,于是先行逃回宿舍了。

听他语重心长地讲完,言词中满是无奈。

我审慎思考该给予什么建议,毕竟我可以说是过来人了。

「唔,我是觉得你也有不好的地方。」

我看向他,他眼神专注地回望。他是真心需要我的分析和意见。

「就你们约会时来说吧。既然你们都在约会了,那你就应该要拨出那段时间的空档,其他事先全摆在一边,过程中必须全心全意以对方为主。情侣之间相处,有时就得完全奉献出自己一部分的时间,才能妥站经营专属你们的『两人世界』。否则少了情侣关係的独特地位,那就跟亲密的朋友相差无几了,你说是吧?如果你们双方约法三章过了,那另当别论。但是你们现在已经为此争吵过了,表示对方真心很在意了,所以你必须要尊重他的感受。」

他悉听指教,默默细想自己的不是。

我方才受「雷达」干扰,加上每次阐述大道理时,我总会不小心进入「无我境界」,因此差点就要讲错话了。幸好我脑筋转很快,硬是马上圆了回来。但我果然不是说教的料。

「这样哦……。」

「走路边回讯息、边打游戏也很危险呢,他也是在担心你的安危呀。」

他认真吸收我的建议,但仍有些不明白。

「可是,我的朋友圈不是室友,就是系上同学呀,所以我有很多时间都和他们相处,这很正常,不能怪我吧?而且,我也都会跟他分享,我们都聊些什么好笑的内容啊,尤其是梗图……。」他备感委屈。

从他所述和语气,我相信他是很在意另一半的,只不过他仍是迟钝、憨慢了点。我想他是将朋友和情人都看很重的类型,不会是见色忘友的人。

这对周遭朋友而言当然是优点,但若另一半不能接受,或者佔有慾较高的话,便是一大缺点。

「这确实也不能怪你啦。」我试着同理他的难处。

「我太难了。」他垂头丧气。

「虽然你都会和他分享话题,但毕竟他是从第三人称角度来参与,我想他也很难马上融入,因而会感到被排挤在外,所以心里多少会不好受吧?」

「真的?会是这样吗?」他讶异。他没想过自认贴心的举动,原来也会招致反效果。

「这是可能性之一。」

光是我以前在群组比较活跃的时期,有时群友会讨论我不懂的话题,而且聊到旁若无人,这时我想插一脚却无人理会的话,我也会感到难受,彷彿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阻绝我和他们之间。

不过,现今的我早习惯了群组聊天模式。当我想插入不理解的话题,我会自己边查相关资讯,先有基础理解再加入话题。若是我不感兴趣的话题,我就乾脆找点别的事做,等换成其他话题再参与。

就经验来说,我想,让学弟和情侣有个共同团体,是个好的着手点。

「那我要怎么做才好?」他更为苦恼了。

我以提问的方式,代替直接给予建议。「你有想过,带他认识你的朋友圈吗?」

「当然有呀,可是他们完全没有交集耶,突然介绍他们彼此认识,不会很怪吗?」我懂他的顾虑。这是我们圈子共有的顾虑。

对「一般人」而言,带另一半参与自己的朋友圈,只要简单说明是情侣关係便无须多言。但有些关係是不可轻易言明的,必须想方设法藏于隐晦,否则一旦公开或被探掘出来,就可能深陷危机,甚至导致人际关係的革命。

我深深理解他的担忧,因此我为他想了一些说词。

「那就说是通识或选修认识的组员?」我想大家都懂好组员得来不易,革命情感岂能受质疑?

「不会被识破吗……?」

「你朋友们应该不会无聊到,打破砂锅问到底吧?我不相信有人会特地去追查。」

「应该是不会啦……。」他音量缩得很小。他右脚勾上了左脚,不停磨蹭左脚鞋跟,显见他对此仍感焦虑。

「我觉得你们可以讨论一下,说不定有更好的说词。但我想,带他进入你的朋友圈内是可行的,肯定有机会改善你们目前的难处。」

「好吧,我再想想怎么跟他提。」他叹了一口气。但眼下也想不到其他好法子。夜深了,脑袋不好使。

「在这之前,你还是先跟对方道个歉吧。」

「呃,你是指?」他又惊愕。他呆愣的表情有点可爱。

「你不是说吵完之后,你就直接先离开了吗?」

「因为时间晚了,我怕会整晚吵不停……。」

「当下双方情绪没有缓和的话,其中一方只拋下一句话就离开现场,长期下来,对你们的关係也是一种慢性损耗。我知道你是想让彼此拉开空间,等稍微冷静、怒气消退过后再好好谈。但你都这么愁眉苦脸、心烦意乱的了,你另一半不也会跟你一样吗?甚至他搞不好更难受。而且你们心里有疙瘩,也会不知道该如何主动开口,对吧?」

「嗯……。」他从离开直到现在,满脑思绪都还结成一团。

「想拉开距离是对的,脾气一上来,多看对方一眼都会多一分怒气。不过我会选择离开当下的空间,但不离开对方。一旦离开彼此,就意味着放弃了这次的沟通机会,久而久之,未来又遇到吵架的状况,互相逃避可能会成了习惯的模式,这会导致很多该磨合的未能磨合,心结也解不开。如此,你们的相处会变得更糟糕。那些闷在心里的负面情绪,就像一颗未爆弹,而且会因一次次的争吵而越来越大。所以,虽然你们当下可能没办法解决问题本身,但至少也得先处理情绪,你们也会比较愿意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

我一不注意又说了一长串大道理,嘮叨的个性实在不讨喜。可是对方都尊称我为学长了,我势必也得拿出学长的态度,尽量为后辈提供经验,协助解决疑难杂症。

「好。」他果断答道。

「因为你们争执的不是对错分明的事,而你们既是情侣,不管谁先拉下脸道歉应该都不为过。人家都说先道歉的最珍惜嘛!只要有心解决,主动说不定会有好结果。我差不多就提点到这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我向他靠近一步,拍拍他肩膀,给他一点勇气和鼓励。

「我知道了,谢谢学长!」

他双手扶着脚踏车,边向我鞠躬道谢,姿势有点不太协调。不过这大概就是他的天真可爱之处吧,我已然遗失的那种。

相谈过程比想像中长久,这片天空竟已悄然无声地,聚来了厚重的云层,团团笼罩于天顶之上。我猜是毫无停歇的夜风,偷偷将云朵一片片捎来,这是它们今晚的被窝。我抬头远望,出门时尚可见得的半面月亮,此时已然无踪,天色也显然暗下了几个色阶。

紧接着,一道闪雷穿越层层乌云,划破夜空的安寧,强烈闪光再次坠落于校园的后山上。

我低下头、遮住双耳、半弯下腰,在心里默默数下五秒鐘,接着一股作气大喊一声。

「啊!」

「学长,你怎么了?」他被我没来由的举动吓了好大一跳。

这种三更半夜、月黑风高、四下无人的场合,任何怪异的行为和尖叫,都会让整体的气氛添上诡譎、惊悚的成分。

我没有马上回应,而是静待预计的时间结束。

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五秒过去了,没有任何雷声传来。我卸下防备心,回復稍早的学长威严。

他又再好奇地询问,语气慌张。我赶紧说没事,接着向他解释。

曾经,有另一个同样惧怕雷声的人说过,只要趁雷响之前持续大吼大叫,让自己听不到雷声也就不会害怕了。

我看过那人做过几次,但我想在公开场合实际演练,是有点太过醒目、丢脸,而后我才改良了步骤。但路上人多的时候,我还是放不下包袱,只能任由雷声轰炸。

教我这招的人已经离开了,这种异想天开的做法,想必只剩下我会使用了吧?

学弟听完说明后一脸疑惑。我猜他可能只觉莫名其妙,甚至不以为意。但他也不敢出言反驳,只是姑且信之。

看来「学长」这个身分还是很好用的。

我们谈完之后,他佇立着思索了好一番。

他脑袋不停转动,思考该如何架构剧本,来实践获取的建议。

偶尔陷入瓶颈时,他会前后推拉脚踏车,齿轮与鍊条互相绞咬的金属摩擦声,将头脑运作时的音效形象化,且与他烦躁的程度成正比,时而尖锐、时而沉闷,时而吶喊、时而低语。

几分鐘的沉思后,他停止了躁动,脸上表情慢慢延展开来,他笑了。

像是原本蜷曲、皱缩的茶叶,沐浴在清透的水中,汲取足够的水分后逐渐绽放叶身。他的微笑在为数不多的路灯下,带有浅培乌龙的色泽与气息,有些青涩,却也富饶风味。

愉悦的氛围轻柔地渲染开来,为心绪乾涸的我解了渴。我总算摆脱了残留口腔和舌尖的苦涩茶味,源自于我囫圇饮毕的那杯;也稍稍弥补了,我失去另一杯的哀伤。

印象中,我曾在某处见过他的笑容,或许是位在男人照片堆里的某张大头照上,似乎是被轻薄的马赛克稍微遮掩着,有点距离感。而此刻,他的笑容近在咫尺,不失真、带了点靦腆,所有表情细节,完完整整地呈现眼前。

在稍早前,他略粗形的双眉常蹙成一个直角,嘴型上翘噘起的角度也有点锐利,要不是因为我位处侧面,说不定会被他划伤。

几番对话下来,我了解对方平时是个温和、好亲近的人,却也是个不懂得抒发情绪的人。说不定他其实私底下埋藏了许多情绪,不敢和自己身边的好朋友们诉说,深怕自己乐观、活泼的人设破灭,更怕因而眾叛亲离。

但他同时也不懂得,如何完美偽装情绪。从他紧绷的表情,和动作僵硬的程度来推敲,多少都能猜到,他正处于紧绷、不悦。

适当地与亲密友人表达自我情绪,我们才更有机会彼此体谅、理解。

我们都想维持所有人喜爱的样貌,试着以美好的形象讨好他人,藉以拉紧人际关係中细如蚕丝的线。但若要在至亲之人们面前,也随时保持高度虚偽的面容,那实在太辛苦了。

我们都有表达情绪的权利。虽然不代表我们能像小孩子一样,随心所欲地释放情绪能量,波及所有人。但只要以恰当的方式沟通,那么真正喜爱自己的那些人,势必也会愿意认真看待,陪我们消化那些难以独自苦撑的复杂心绪。

当我们互相坦诚彼此的情绪时,温暖体恤的拥抱与眼神,也是一种信任的样子。我信任你之后依然会在,你信任我之后一直都在。

当然啦,如果人人都有专属于自己的树洞,即使是孤身一人,至少有个角落让我们尽情诉说秘密,再深深埋藏起。就算不为人道也无妨,因为那是专属自己的小天地。

时机已晚,早过了该就寝的好时机了,何况他明天还得赶早八的必修。

他再度踩上踏板,我发现他扶着车头握把的双手,抓得更紧密了。我想他此时此刻已学会、也理解,应该如何紧紧把握那得来不易的平凡幸福。我深深期望他能够、也相信他一定会比我更懂得珍惜。

我们常祈求上天眷顾,为我们施加幸福的加护,却经常忘记要时时刻刻关注,并以真心作为最佳的保存容器,以爱之名。

啟程之前,他身子顿了下,回过头来羞赧地对我说。

「我觉得你本人比软体上好看。哈哈。」语末,他刻意以笑声带过,避免这句突兀的话,在独处的我俩之间產生尷尬,或发酵成另一齣腥羶式的情节。

他指称的交友软体,是我在自主蛰居时下载回来的。那时我除了工作外,已足不出户好几星期。由于太多话无人得以诉说,持续累积的情绪,在那段时间呈现大霹靂式的膨胀,一发不可收拾。

而我并不愿一味地,将情绪垃圾倾倒予亲朋好友们,他们的生活也已有许多压力,不该让他们多承担我这一份。我知道阿彦肯定义不容辞,但我当时总心怀芥蒂,不敢和他多提。

我害怕过久的沉默,会让语言在我身体里积累成疾,于是我选择将无处释放的话语,分成好几份讯息,一一拋给素未谋面的眾多男孩们。我不在意他们的来歷,毕竟我不着重于深度的来往。

虽然,偶尔能幸运地找到意气相投的谈话对象,但话不投机的机率佔据了八成。但又很神奇的,面对完全陌生的人类,却往往更能掏心掏肺,将心底最深处的秘辛,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

我想是因为,我们并不期待陌生人会牢记所述的故事。而倾诉的重点便在于,尽情释放自己心底无人知晓、无人理解的繁杂思绪。

我们透过阐述心灵,理出思绪根源,重新掌控情绪;也透过叙述故事,感叹人生遗憾,抒发内在抑鬱。幸运的人,能因此获得共鸣,求得认同。

阿五肯定也是抱持同样的心情,才会主动提出参加直播节目的请求。

「谢谢。你也不差呀。」我淡淡地接收他的讚美,再礼貌性地应对。印象中我们不曾聊到过,只「知道」彼此的存在。

我们相视,发出默契的会心一笑。

我想,他笑容的弧度近似于彩虹,在大雨落尽之后、艳阳露头之时而生,不过在他脸上是倒掛着的。我或许能藉机笑出一道霓虹,即便较浅,仍满具多元色彩,必定也会引人怜爱。

他在脸颊发红胀热前一刻奋力一踩,前后车轮各自转动了完满的一圈,他乘着不停吹拂的秋风,轻飘飘地扬长远去。

我停留在原地,目送他渐行渐远的身影,一晃一晃地隐没入黑暗中。

当他完整地从我视线消失之后,我仍多驻足了几秒,慎重地侧耳细听着,以免漏听了又一次的、金属製品落地时的清脆声响。

一方面我当然担心他的冒失,会让我做成的好事功亏一簣。另一方面我也抱有某种矛盾的期待。

我并非期待一段,肉体上蠢蠢欲动的、短暂的、激烈的爱意。我只想贪婪地尽情享受浑然天成的巧缘,藉以忘却漫漫长夜的不安与不堪。

至少我会再度相信,命运机缘是祸福相当。深苦暗夜,也必将迎来曙光。

我持续驻足、呆望着天,任由神识游荡在记忆深处。

凛冽的秋风狂妄地吹乱我软弱的发梢,也带走了回忆里仅存的馀温,而我只能无助地感受其发生。

于此同时,乌云愈发团结,夺去了夜空的主导权。

一道道在云层间穿梭的闪光,与从远方强势压境的闷哼雷声,警示着它们将挟带冷冽的雨势到来。我抓紧尚且无事的空档,踩着独角戏的单一步伐,节律紊乱地奔于返途。

最终,我顺利在雨势浇灌前,闯入满佈深茶色锈斑的红色铁门。好不容易取回一丝温热的心,也因而倖免于难。

年久失修的斑驳铁门,开闔时发出尖锐的嘎滋作响,紧密闭合时,鏘啷的杂响亦顺势而起。即便幸运地避开刺骨的冰雨,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却永远比我早一步登上阶梯,充斥这栋阴森的老旧牢笼。彷如鬼魅在耳边碎语低吟,如此渗人而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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