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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喝这个,给我口酒。”奚平推开小厮递上来的安神汤,方才纸钱来敲门,他就想着怎么泼火油跟它们决一死战了,这会儿回过味来,才发出一身冷汗。

画舫渡口王保常的死相,他只是听说,没亲眼瞧见。可那几个大活人被纸钱裹成肉泥的情景他看得真真的,再大的心也没压住肝颤。

这会儿身和心一起冷下来,奚平心里也纳闷——怎么又是他?

头天画舫渡口还能说是巧合,毕竟鉴花会热闹,什么香的臭的都跑去玩了。

可这鸿胪寺卿家的董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这尸早不诈晚不诈,偏偏在丹桂坊跟他打完照面才亮嗓子……莫非他“余甘先生”的美名已经传到了九泉之下,连僵尸都专程在这等着唱一出给他品鉴?

这时,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进来报:“侯爷,天机阁右副都统带人上门了!”

永宁侯一愣,略带犹疑道:“请。”

他说完,又伸手一推奚平肩膀:“进去看看你娘和老太太。”

奚平还没来得及应声,那小厮又道:“尊长特意说了,还要……要见咱家少爷。”

一天之内,两次被人间行走点名召见,奚平简直怀疑有人往他们家祖坟里插了根号炮,不然哪冒的这么多青烟?

天机阁第二次上门,味道就有点不对了。

清早态度还很慈祥的赵誉仿佛不认识他了,公事公办地将他去了哪、见了什么人、跟谁说了几句话都一一盘问过来,让旁边一个御林军事无巨细地记了,一会儿要对照着挨个找人查证。

那银腰带的庞都统双眼刀子似的,从他身上刮了几个来回,好像要将他五脏庙门都剖开审视。

奚少爷是个顺毛驴,不舒服准尥蹶子,尤其这个姓庞的方才还将他从墙头上掀下来过——于是他面无表情地以目光回敬,挑衅似的直视了庞都统的眼。

庞戬被他一瞪,却笑了。

这看起来挺不好惹的男人居然长了一对笑眼,和颜悦色地问道:“世子与那两位死者熟吗?”

奚平:“王思笃倒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董子瑞不熟。”

“董大人府上的郎君生的丰神俊秀,在国子监读书,从不和这些不肖的东西厮混的。”永宁侯适时地插了话,又指着奚平道,“我总说,但凡这孽障能有人家一分,让老朽少活几年都行,谁知……谁知董家竟能遭这种祸事!都说他家大郎今年十拿九稳是要入仙门的……唉,这岂不是要坑死爹娘吗?”

孽障奚平把眼皮一耷拉,在眼皮遮盖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董氏家风清正,董大公子是正人中的君子,从来不到处鬼混……人家只不过在城外养了个“红颜知己”而已。

说来也巧,一看今年要大选,该红颜就在年初吹了场风,识相地香消玉殒了。

据说董公子为了她,可伤心坏了,足足戴了三天的白玉发簪寄托哀思。

除了日常做作的侯爷,奚平也没见识过什么正经娇花。反正他想不通大活人是怎么让一场风吹凉的——金平冬天又不冷。

他倒是觉得另一个版本听着更可信:据说那红颜是被一碗打胎的虎狼药送走的。

不过他听出他爹这是把他往外摘,便管住了自己的嘴,没贸然拆台。

赵誉不动声色地顺着永宁侯的话叹道:“确实可惜。”

庞戬却压根没听见似的,仍是盯着奚平,问道:“可否探探世子的脉?”

随便探,奚平伸出手,心说,还能探出喜脉不成?

两根布满薄茧的手指虚搭在了他脉门上,接着,一股极细的热流顺着经脉流过了他四肢百骸,奚平激灵一下。

永宁侯眼角的笑纹立刻平了,沉声道:“尊长,我儿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庞戬好整以暇地收回手,“年轻人玩心重,没事老熬夜吧?气血有些虚。”

侯爷神色微松,却听庞戬又说:“不过我也是个半吊子,世子今天毕竟是与一车尸毒擦肩而过,稳妥起见,还是请世子跟我们回天机阁住上一天,彻底检查一遍保险。”

这算什么意思?

是检查还是调查?请人还是拿人?

侯爷脸色瞬间结了冰:“昨天画舫渡口,不少人都与尸体打了照面,据我看也都没什么事。小儿顽劣,便不去叨……”

奚平几乎跟他同时开口:“那行吧,什么时候走?让带小厮吗?”

侯爷:“……”

几道视线一起落在被永宁侯拦在身后的奚平身上,奚平就跟个听不懂好赖话的二百五似的,一点也不明白“去天机阁”是什么意思,还满不在乎地对侯爷说道:“爹,让我去呗,我还没去过天机阁呢。”

“胡闹!”侯爷转头呵斥,“天机阁是玩的地方吗?”

“住一宿怎么了,我又不尿炕。”

侯爷气得胡子都打了卷。

奚平就说:“我现在一闭眼就想起那僵……那董兄不知道为什么冲我抛媚眼,浑身起鸡皮疙瘩,晚上睡觉非做噩梦不可。您就让尊长们把我领走吧,去天机阁沾点仙气也能壮胆。我带号钟过去,保准不给尊长们添麻烦……铺盖卷用自己带吗,尊长?”

庞戬笑了笑:“总署里有客房。”

奚平听了这话,不等侯爷出声,就擅自一锤定了音:“好嘞,我这就叫人收拾东西去!”

永宁侯府就这么一根独苗,打小就是个混不吝,打不服,劝不住,软硬不吃。

平时侯爷拿着棍棒家法撵他,他愿意跑两圈,那纯粹是给他爹面子,顺带帮他老人家活动活动筋骨,真打定什么主意,谁也管不了。

开口答应完,奚平根本不看侯爷阴如锅底的老脸,雷厉风行就叫人收拾了行李,乐颠颠地上了天机阁的车。临走,他还没心没肺地从马车里探出头,冲侯爷挥手:“爹,明天晌午我回来吃,给我备点硬货啊!三殿下那除了汤就是粥,我这一天都没吃饱!”

要不是有外人在,永宁侯的骂声大概能响彻菱阳河。

庞戬听他提及庄王,眼神微闪,笑道:“放心,不会饿着世子的。”

人间行走们带着火来,挟着风走,只留下一水披甲的御林军,将丹桂坊围了个严严实实,提防再生变故。

南街上,各家都派了胆子大的家仆清扫门前污物,不少人看见天机阁把奚平带走了。只是大户人家的下人,都知道什么时候该装聋作哑,众人扫了一眼就立刻低头,没人吭声。

一个不起眼的中年人扫净自家阶梯,撒好符灰,与同伴一起去管家那领了赏钱,自告奋勇要留下当守夜门房。

夜又深了些,南街一片寂静,间或有守夜的御林军身上兵与甲轻轻碰一下,“呛啷”一声传出去老远,又不知惊散了多少人的睡意。

那中年人等到院里彻底没了人声,才从怀中取出一块木头的“平安无事”牌。

他细针蘸着水,在木牌上写道:角宿塔闻丧歌声,眨眼即至,六人。奚已被带走。

他的字歪歪扭扭的,像初学的小孩子。水沾上木牌,却不往里渗,等写完最后一笔,他就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将血珠按在木牌上。刹那间,水字和血迹都被木牌吸了进去,木牌表面光洁如初。

片刻后,木牌上微微一热,随后凭空冒出两个水字,是工整的小楷,明显出于另一人手,写道:依计。

这下仆手中不起眼的平安无事牌,居然是一件能和别人通信的仙器!

中年人闭上眼,轻轻吐出口气,这才抹去木牌上的水珠,重新写道:三十二兄如愿殉道。

他顿了顿,用血将这句话送出去,才又努力稳住颤抖的手指,一笔一划地在木牌上写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木牌沉默片刻,对面的人回:宁死霜头不违心。

此时,被天机阁带走的奚平还挺自在。

他在哪都自在,好像天生不知道什么叫拘谨,在马车上放肆地打量庞戬——据说天机阁的老大闭关去了,这个右副都统现在统领京畿防务,可是个大人物,平时没地方参观去,来都来了,不看白不看。

庞戬端坐时背如钢枪,一双搭在膝头的手骨节突出,缠绕手腕的青筋静静地盘着,指尖与掌心都是茧,手背上还有不少陈年的疤,坑坑洼洼的。旁边赵誉眼观鼻鼻观口地坐着,对他态度很是恭敬,一想起赵誉青年面容后面“赵老太爷”的真身,奚平就忍不住琢磨:这庞副都统多大年纪了?

庞戬:“世子想问什么?”

奚平自来熟地冲他呲牙一笑:“想庞都统往地上扔个小旗能插碎南街石板,看着也没比我大几岁,怎么练的?”

庞戬道:“就是比你大的那几年练的。”

奚平:“几年啊?”

庞戬慢悠悠地回道:“没几年,也就一甲子再拐个弯吧。”

奚平:“……”

失敬,庞老太爷!

“我倒是好奇,一般人半夜三更被天机阁带走,多少会有点紧张,”庞戬打量着奚平,“连侯爷都忧心得很,世子一点也不往心里去吗?”

“那是我们家侯爷想不开,尊长别跟他一般见识。”奚平坐没坐相地翘起二郎腿,“连着两天,有人碰见我就诈尸,哪有那么巧的事,我要是真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办?”

庞戬不料他直接就挑明了,眉梢微微往上一挑。

奚平又说:“要是能跟王大……王思笃一样,悄么声地自己嗝屁就算了,大不了赶明儿我变个厉鬼自己报仇去。可万一到时候我跟今天那董兄一样,临死到处拉人垫背怎么办?我们家侯爷腿脚倒是还利索,家里可还有个七十多岁的老祖母呢。保险起见,我宁可上天机阁蹲大狱去。”

这就不像话了,赵誉看在庄王的份上,有心想保他,听到这,忍不住在旁边咳嗽了一声。

庞戬含笑道:“那不至于。”

奚平眼珠一转,口无遮拦完,又卖了个乖:“我知道,看在三殿下的份上,尊长也不会为难我的。”

庞戬倒真有点对他刮目相看了。

初见这永宁侯世子,以为是个穿金戴银的二傻子,临走时听他有意拉扯庄王给自己上保险,又仿佛是个会耍小聪明的公子哥,才让人起了点恶感,他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坦坦荡荡地耍起赖来,将之前装疯卖傻和小心计都一笔勾销了。

“胆大放肆不糊涂,”庞戬在心里给了奚平一个评价,“天赋异禀的大混混。”

天机阁对奚平挺客气,将他领到了一间客房,果然没饿着他,给了消夜和安神汤。

将他领进去的蓝衣和颜悦色地告诉他:“咱们是修行中人,住处清贫了些,比不上侯府,不过在这睡一宿能清心安神消百病,世子不用担心会做噩梦。”

奚平排开小白牙,冲那位尊长傻乐,心说道:我要有点什么事,我就是那个“百病”。

不过他自信问心无愧,就算真有“病”,那也是别人害的。受害人心虚个什么?遂坦荡地叫上小厮号钟,俩大小伙子,将足够喂饱三四个人的消夜一扫而光。

这主仆二人心都挺宽,吃饱喝足,一个住里间一个住外间,不一会儿就都没了动静。

吊在房顶的蒸汽琉璃灯像是知道人都睡了,自动黯了下去。

朦胧间,奚平觉得周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他。可他眼皮太沉了,实在睁不开,干脆翻了个身,让那些视线随便欣赏。

四壁发出幽幽的光,像黄昏时分的夕照,然后那墙上渗出了古怪的“壁画”——画的是几头大眼灯一样的怪兽。“壁画”上的怪兽眼珠竟然会动,几道视线随着骨碌碌的眼,一起滚到了奚平身上。

紧接着,怪兽不但眼睛动,身体也开始在墙壁上来回流窜,围着奚平打转。

突然,其中一只像是闻到了什么,猛地从墙上蹿上了床帐,从“壁画”变成了床帐上的“刺绣”。

这团狰狞的“刺绣”很快又顺着床帐爬到被面上,趴上了奚平的胸口!

就在这时,奚平恰好翻了个身。身上什么东西掉下来硌到了他,他不耐烦地拱了拱,把那东西掀到了一边,又往被子里缩去,直接凑到了怪兽的獠牙下,仿佛是要用脸接怪兽的哈喇子。

跟他鼻尖对鼻尖的大眼怪兽都差点羞涩,往后退了一点,扭捏地闻了半天,脸上怒色渐渐变成疑惑。它呼朋引伴,从被面爬到了床褥上,被它叫来的怪兽们分头在床帐里踅摸,片刻,其中一只“大眼灯”找到了被奚平扒拉到床边的小锦囊。

那“大眼灯”凑过去闻了闻,猛地一仰脖,好像闻到了坨屎,它用力扑棱了几下脑袋,冲奚平“嗤”地喷了口气,怀疑是他屙的。

几只眼大如斗的怪兽都凑过来,围着那小锦囊,无声地交流了片刻,最后断定了这东西虽臭不可闻,但似乎无害。

将奚平上上下下审查了半个时辰,几只怪兽的身影才逐渐从墙上、被面床褥间淡去,诡异的壁画与刺绣消失,昏黄的光黯下去,屋里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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