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簟竹喝道:“旁人还没说什么,你就先自高呼小叫,我们这里头本就听不得高声的,谁进来不是轻言细语不敢吵了少爷清静。少爷又看重你,你要真出去了,他又难过,又要生病。”

弯月才收了声。

柳真便道:“那姑娘觉得如何处置?”

“照我意思,少爷那里不知失了东西,找个机会放回去就是,蒙英儿我们这里不用了,哪房里要用就拿过去用,要是都没人用,就打发出去。”

柳真想了想,目光看过簟竹,又看过弯月,却道:“蒙英儿明日再问,今日不扰你们了,不过明日要问话时,弯月必得过来。”

弯月又要发火,簟竹忙答应了,示意凤秀与柳真先走。弯月就坐在床边上生气,簟竹叹了口气,走到她跟前。

弯月转过脸去并不看她,对着帐内。

二人僵持半日,弯月一时想邓婆子哭天喊地地赖她使唤人送东西给她,一时又想蒙英儿貌似无辜嘴脸,平日里都奉承她的人也转了脸来谤她,越想越气,竟觉得喉头一甜,刚要对簟竹说话,就一口怒火烧心逼出的血沫来吐在地上。

簟竹忙捧了漱盂来给她,啐两口血水,又倒茶给她漱口。

弯月两眼发红,看着簟竹半晌,愣了会,才向簟竹怀里扑着哭了回,抬头时候问她:“姐姐说我这是撞了什么鬼神,都来找我的晦气,不如我今晚就死了的好,死了倒干净!”

簟竹连忙捂她的口,走去关门,坐到床上。弯月看她,嘴唇动了动:“姐姐说掉的一副耳环,今日邓婆子那里找到的我摸着不像,究竟怎么回事?”

“正要和你说,并不是我丢的东西,是桂巧丢的,却不是耳环。那天我去少爷那里正好撞见她在禀报这事,那丢了的东西,大有来头,乃是御赐给三皇子的,今上的心爱之物,才不敢声张。但这二人,眼下怕要将此事赖在你头上,我冷眼看着,她们像是一伙的。你先答我,你赌牌输钱之事,究竟除我之外,可还有人知晓?”簟竹小声道。

弯月一听之下,便明白了,她要不欠着外债也罢,她眼下还欠着不少钱,明日要问起话来,怕是要命,急道:“债主都有十数个,且又不是顶亲近的人。”

簟竹变了脸色,忙道:“那你仔细想清楚,不如今夜就收拾了东西出去,免得大祸临头。”

作者有话要说:

☆、礼尚

簟竹向外看了看廊下漏壶,进来说:“才不过掌灯时分,她们三个还没下来,要在前头服侍少爷吃完药。亥时初刻,内院落锁,你自己想想,要走我这时便替你收拾个包袱,要留也想好明日如何对答,凡我能帮得上的,必都帮你。”

说完簟竹向外走去,亲去茶房给弯月泡一盏松萝茶与她吃,弯月握着茶碗,并不说话,只往烛上怔怔看了半晌,或坐或行,莫不忧心如焚,片刻后,她向抽屉里取来一卷画,抹红轻纱自腕上滑下,一行一动之间,镯子叮当作响。

簟竹在外廊下晒屋里姑娘们的汗巾子,微风一拂,五颜六色的轻纱软红飘扬纷彩,煞是好看。又有一对绿鹦哥,其中一只将鲜红的喙埋在另一只羽翅之中,院里渐次叠染的枝叶被风按得低了头,温顺又灵动。

这样的景致,怕此生都见不到了。弯月心道,悄悄红了眼眶,她叹一口气,眼角挂着倔强的红痕,潸然间憋住眼泪,死咬一口银牙,将还带烫的松萝茶吃了,茶味香且妖,盘桓齿间。

她撂了茶碗在桌,外头廊下簟竹听见,扭头看来,只见弯月手势干脆将画轴收起,铺开一块青地杂花大格子锦收东西。夕阳万点,落在簟竹眼中,只成两孔浓重凝炼的墨色。

天黑之后,簟竹点起灯烛,替弯月结好包袱。自掏出四十两银来,先给弯月看,再包起来,她口中说:“这四十两,是我去年攒下的,你拿去,先应个急,来日或者风头散了,或者你回来府里,再还我不迟。”

弯月性子要强,若不如此说,必不会要。簟竹说完,替她包好放在包袱中。

弯月又要了一杯茶吃,将另一只青花碎瓷的茶碗以沸水烫过,注满松萝茶。她退后一步,向簟竹跪了,双手捧过头顶,声音发颤:“我脾性素来就不好,这些年在府里,多劳姐姐照拂帮衬,多年姐妹情分无以为报,以茶代酒一杯,但愿来日还有机会报答。”

簟竹接过茶去,眼眶也是发红。

“起来。”她嗓音发哑,直视弯月,“你起来我才吃这碗茶。”

吃过了茶,她两个都是眼眶通红,趁着那三个还未下来,簟竹先出去,打发了院子里的小丫头和小厮,带着换了身媳妇子衣裙的弯月出门,从小门出去,只说是里头院中的小丫头馨儿的姑妈,与馨儿多说了几句话磨蹭到此时,要送出去。

出了府门,簟竹是不能再送,夜色朦胧,万物俱被笼罩在黄昏的余韵之中,弯月举袖拭过眉眼,将簟竹的手牢牢握住,嘱咐道:“我爹妈还在府中,劳烦姐姐照看,我这就走了,等落下脚来,捎信给姐姐,再还姐姐的银子。”

簟竹忙打住她的话,低声道:“钱财不过身外之物,莫要放在心上,你一个女儿家,上路不易,不用跑得太远,这档子事也不会追究过甚,过完三个月,风平浪静之后,只管回京城谋事,你这样人品模样,又懂规矩,京中但凡大户人家招用丫鬟,都可去应了。你爹妈且不必担心,但凡我有一口汤喝,就少不得他们的。”又安慰了几句。

弯月本抱着离开京城就不再回来的念头,听簟竹一说,又觉也有理,心内稍宽,便先定了主意,等三月之后再做打算,先向南边投奔叔婶。

“送到这里就够了,你先回去罢,出来得久,要再带累了你,我这就是真的该死了。不过那桂巧好大的心,这回陷害了我,保不齐将来陷害姐姐。”弯月握着簟竹的手,复叮嘱道:“姐姐千万小心为上,我这就走了。”

却说弯月当晚披星戴月地走了,内院里桂巧三个下来时见弯月不在,也无人问,至于夜深了,年英打散头发,披衣坐在床上,方才向另三个问:“怎么弯月不在,这么夜了,眼下夫人又管得严,用不用打发个人去找她?”

“该不是又去找人打牌赌气了?今儿邓婆子还闹了一出,该收着些性儿了。”沃玉端了盆水来,给簟竹洗手。

桂巧不作声,将自己床边小灯吹了,向内背着身睡着。

年英看了眼簟竹,簟竹往手上抹玫瑰脂膏,漫不经心道:“要么去打牌了,要么去找几个管家媳妇了,明日要拿了她问话,怎么坐得住?早前说了那么多回,只当是在害她一般,眼下晓得外头那些腌臜货的厉害,也让她自去买点教训,碰些壁头,才晓得我们待她的心。”只叫年英与沃玉两个小的睡了莫要去管。

次日一早,陈氏那里命人来带弯月去问话,正与柳真那里来的两个媳妇碰了个面面相觑,彼此问过,将府内上下都找遍了,才向孟良清屋里来问。

孟良清正摆了一盘棋,与桂巧对弈,听问了,将棋子丢在盒里,蹙眉道:“这么说她昨晚就不在屋内,究竟什么事。”

柳真忙在他脚前跪了,将昨日之事回了,又把陈氏那里要弯月过去回话的事说了。

孟良清原不知少了东西,此时一看,果真少了那两样,孔雀嘴哨是林文德带的,那对镇纸是礼部尚书的庶子送的。他听了,眉毛皱起,反向桂巧问:“弯月有什么难处?你们一屋子的姐妹,就没一个人来我跟前说,她究竟家中有什么事,等着使银子?”

侍立在旁的簟竹,看一眼桂巧,才福身回:“少爷还不知道弯月的脾气,她脸皮子薄,心里又一股傲气,倒也不为着家里什么事。前些日,夫人不在府里,晚上无事可做,就去外头厅里寻人赌钱,一来二去,也欠了些债,想是逼得紧了,她又不肯赖账拖延,只得出此下策。”

“欠了多少?我都帮她还了。”孟良清道,叫柳真去请弯月的爹妈来,要问问她究竟是回家了还是如何。

柳真答应了正要出去,被桂巧叫了住。

“少爷此举不妥。”桂巧低眉道:“在侯府中赌钱本就是错,欠债不还也不对规矩,少爷只当纵容一回两回,却不知养得个个奴才刁钻放纵,外头的且不管,里头的人若不守规矩,或者夫人知道了,或者将来新夫人见了,都不是什么好事。一府之风不正,失窃之事还要再生。”

孟良清一声不吭。

桂巧眼瞳清澈温顺,瞟了他一眼,叹道:“少爷丢的两件是不打紧,但咱们府里御赐之物甚多。”她话到此处,就断了。

孟良清想起来那块玉佩,一时当真无话了,最后只得替弯月还了赌债,命人去弯月家中问人在何处。柳真亲自来回,说弯月不曾回家,又在京中暗地里打听询问,但一出了府,人海茫茫,再要寻出一个人来就难了。

于是陈氏做主,既然东西寻了回来,弯月跑了,那便是默认了盗窃之行,将弯月的爹妈叫去训斥一顿,打发了二十五两银子发配出去。

那蒙英儿本来揭发有功,蒙家老爹早关照好了里头人,打发蒙英儿的妈去问信,却见年英携着哭哭啼啼的蒙英儿走来。

年英的手帕颇不耐烦地拍在蒙英儿后脑上,斥道:“哭什么哭,不知道还以为你死了老子娘了,要哭等回了你老子那里,要把天哭塌下来也无人管得你!”

蒙英儿抽噎着,年英将个钱袋子塞进她手里,见到蒙英儿的娘,脸色不好,显是听见了方才的话。

年英走去,脸上一丝笑也没有,揣着手道:“还不快跟你娘回去。”说完扭身要走,被蒙英儿的娘拉了住,那婶子脸上堆笑,“姑娘,咱们家丫头……”她欲言又止。

年英冷笑一声:“这不是打发了钱么,不少了,足有八两银子,拿着出去外头找个事,我们里头可收不下这么厉害的丫头。”

蒙英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说什么,却被年英冷脸子吓了住,一想便是捅出来谁是指使,也落不得好。孟良清发了话,他跟前要老人伺候,不再要新丫头,若还在内院服侍四个大丫鬟,更要被人看碟下菜,少不得吞了这口气,况乎年英私下已给了她十两银子,就被她娘拎着耳朵下去,纵被数落也不吭半句。

次日一早,年英与沃玉两个先去前头伺候,簟竹与桂巧轮的下午当值,晨曦透过薄薄窗棂入内,映着桂巧的脸,犹如皎月明亮洁白,她脸盘子圆,眼仁乌黑,手上捏着一根绿玉簪子把玩。

“这个不值什么,你再拿去这个。”桂巧拉开首饰盒子,另取出一支金钗来,样式简朴大方,“要当要留着自己用,都随你。”

簟竹漫不经心接过那支钗,随手收了,指间捋过桂巧乌黑油亮的头发,梳子慢条斯理自她发上滑过。

“那家钱庄虽是没了,不过我问了问,我哥说与钱庄中一名管事相熟,无论如何能退得出一些。”

簟竹看着镜子里的桂巧,问:“能吐出来多少?”

一条抹红的汗巾子从桂巧嫩如葱白的指头里滑过,她指头翘着,比了个“三”。

簟竹倒没说什么,静静替她编好头发,又替她匀好了妆面,才坐到一边去,往脸上涂抹紫茉莉粉,雪白粉末渐扫去她脸上疲惫。

“上午既然无事,不如就睡一会。”桂巧的声音自门边传来,她已收拾妥当出门去了。簟竹听见那扇门轻微一声响动,浑身仿佛被抽去了力气,软靠在枕上,肩膀朝外,不住发抖。

转眼八月,孟良清才收到沈寒香的回信,他去信中详细转述了林文德所述,如今通关令便易,前后层层官员打点下来,五六十两即可办妥。

【家中无事,大哥费心上下之事已身心俱疲,且明春入京读书考试,余思分担一些是一些,便就要去,断不是一人上路,不过尚有七八月时,不忙。】

孟良清一面读信,一面想要如何回信,他读信读得慢,不过薄薄一纸,费足了一刻钟,才叫人研墨,写了回信,当天着人送去沈家。

沈寒香一面拆信,一面抓了一把钱给小厮,向他细细询问一番,得知孟良清身体康健,侯府中并无相关大事发生,遂点头,拆信就读。

边读边翘起嘴来,那小厮惯会察言观色的,这才将手上罩着黑布的笼子揭开,一只雪白鹦哥扑扇翅膀低低叫了一声,转了个方向,双脚紧紧抓着一根细铁杆保持平衡。

“小侯爷还没给它起名字,说让姑娘自己起就是,已叫人教了几句诗。”

沈寒香逗了逗它,那鹦哥依依呀呀不曾开口说话,她便笑,叫三两带进去挂着。

“你等一会,我这里有一件东西,你带回去给他。”沈寒香脸颊有些发红,转回屋里去,将原本孟良清的那个玉佩装在个蓝地白花的荷包里,上面系好了绳扣,下端垂着一条缨络。

小厮恭恭敬敬收了,沈寒香又道:“两日后你再来一次,取回信,多有劳烦。”

那小厮忙道不敢,不到天黑就又回了京城,傍晚时候孟良清已将那枚玉佩贴身挂着了。合着天光未熄,不妨约了林文德去听戏,晚饭也不在府里吃。林文德左右是无事,却也诧异孟良清近来走动频繁。

见了面一听,不由笑道:“怎么又问起这事,要是你相识的,只管拿了信来,谁敢不放通关令与他,打点的银子亦可免了。”

孟良清微微一笑,却没说话。

京城的戏太正,他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林文德跟着摇头晃脑一番,听完两处,请孟良清挪去厢房,里头早有一人在等,孟良清一看,不由睁大了眼睛。

椅子里抬起脸来,挂着笑的,正是三皇子萧清林。

“好不容易偷跑出来,快来坐下,我寻了两个弹琵琶的好手,你来听听,听完我还有事问你。”萧清林志得意满笑道,林文德拉着孟良清与他同席而坐,旁边美婢上来斟酒,萧清林亲给孟良清换过酒去,热茶注满杯,“你这回跑得倒早,留我一个人天天听训,该罚过三杯酒才是,你就先吃一肚子茶水,再与你论。”

作者有话要说:

☆、高枝

孟良清先吃三钟茶,向萧清林正色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出来一趟也不容易,究竟要问何事?”

萧清林眼角吊着,一手摸着下巴,笑道:“我问一个人。”

林文德走到门口去,先将门带上,留萧清林与孟良清说话。萧清林向衣中掏出一个荷包来,绣的不是鸳鸯也不是连理,不过是三两节苍劲竹枝。

孟良清沉默半晌,方才道:“桂巧的手艺,三皇子看上了?”

萧清林嘴角带笑,手反复摸了摸那荷包,又重系在衣内,贴身收着,手里握着金镶玉的酒杯,大声笑道:“听曲儿,先听一曲采莲,咱们边喝边说。”

林文德这才推门进来,带着两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琴娘,俱是一身翠色裙装,琵琶坐在宛如荷叶的裙上。

调弦拨弄,萧清林漫不经心地喝酒。

林文德听得入神,略有些圆的脸上略带痴迷,眼神直向其中一个脸庞尖瘦的女子身上瞄,手掌也在膝上合拍子。

悠悠一曲罢了,萧清林已喝了半壶酒,将衣襟敞开些,脸与脖子俱带着薄红。

“本是无所谓的一个人,眼下见不着,倒有些想了。”萧清林一掌攀在孟良清肩头,醉眼懒看他,就势倒在孟良清膝上,望着他的少年好友。

“就是个丫鬟,要么你就给了我。”萧清林吐词不清道。

孟良清背一僵,林文德识相地带琴娘出去打赏,半晌未归,只见一男一女的影子,自窗纸上过去。

萧清林神情恍惚,直至看不见那两盏影子了,才缓缓嗳出一口气,道:“哥已许多年不曾如此放纵自己,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一步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萧清林觉得难受,侧脸在孟良清腿上冰凉丝滑的布料上蹭了蹭,眼角如同林贵妃一般的风情万种,带点红。

“什么人,都不是自己人。想要一个推心置腹的爱人,把心里的话都说给她听,都不可得。不是这个娘娘塞的,就是那个大人的侄女外甥女外孙女,半个知心人都没有。”萧清林蓦然抬起眼睛,看进孟良清眼底里,“你就把这一个给了我,我能有个念想,才不至于断送了自己。”

孟良清拔去萧清林头顶玉簪,散了他的头发,手指在他额前轻轻按揉两下。他想了又想,才道:“桂巧是我娘的心腹。”

那晚上萧清林喝得很醉,被林文德扛上马车。

细雨缠绵在天地之间,一小厮站在孟良清身后,伞盖投在地上,圆圆一片阴翳,将孟良清的身影完全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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