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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整个世界都随神的意志而转动,正确与错误、公义与邪恶、纯洁与污秽,都在神的一念之间。神怎么可能犯错?

他是正确,是公义,是纯洁。

他永远不可能犯错。

当他俯身于一个女人的身前时,那个女人就从罪恶的化身,变成了整个世界上最美丽和最纯洁的尤物。

尽管助手一直试图说服自己,无需对神的行为大惊小怪,却还是感到了强烈的惊愕和恐惧。

世界会因为神对一个女人的偏爱而发生动荡吗?

事实上,动荡已经发生了。

至高神殿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暴雨后,又陷入了无边的黑夜,就是最好的证明。

助手害怕黑夜过后,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

比如,洪水、旱灾以及无声无息的瘟疫。

尤其是后者。

暴雨连绵不断时,不少教士都彻夜跪在倾盆大雨里,接连出现了高烧不退的症状。医官那里已经人满为患。助手担心这会演变成可怕的疫情,比霍乱或麻风病还可怕的疫情。

助手不敢请求神的怜悯,神的怜悯是求不来的。

当神不想施予怜悯时,没人能扭转神的决定,使神去怜悯一个人。

但他可以求助艾丝黛拉。

是了。

以前没人能扭转神的决定,但艾丝黛拉一定可以。

想到这里,助手抬起头,心惊胆战地看了神一眼。神能听见造物所有的想法。他打算求助艾丝黛拉,使黑夜和瘟疫消失的想法,神肯定听见了,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神允许他去求助艾丝黛拉。

助手的脑子里闪过一句话——“他既然已经伸出遮住太阳的手,谁能使其收回呢?”

这句话出自颂光经。当时,一个贪婪的国王拒绝拜神,并当着先知的面,讽刺神只是一些骗子编出来招摇撞骗的玩意儿。除此之外,他还下令,禁止国民拜神,一些公然唾弃神、给神供奉染了疾病的牲畜的人,甚至能得到国王的赏赐。

但很快,这个国王就受到了神罚——先是王臣接二连三地变得愚拙、贪婪,企图掏空整个国家;接着,肥沃的土地莫名其妙地变得干涸,走兽飞禽全部迁往其他国家;最后,穷凶极恶的犯人毫无征兆地从监牢里逃了出来,使整个国家不得安宁。

国王得知这一切都是神的惩罚后,连忙派人修建高大宏伟的庙宇,呈上新鲜、健康和完整的牲畜,想要修复自己和神的关系,但一切都晚了。

神冷漠地晓谕先知:“我将灭亡这个国家,使这里再无国王。谁在这里自封为王,谁的国家就将遭受战争、瘟疫和天灾之苦。”

先知如实转告了国王。国王吓得痛哭流涕,失声大喊:“谁能不犯错呢?我仅仅是没有敬拜神,就落得如此下场……神啊,你比世界上所有君王都要残暴!”

先知听见这句话,就知道国王将惹下大祸,连夜逃离了这个国家。果然第二天,神就伸手遮住了天上的太阳,使一切都暗淡无光。失去了阳光,就如同失去了一切。不久,这个国家就彻底灭亡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如同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一般。

神学家们常常以这个故事为例,告诉众人,神既可以是统领万物的主人,也可以是冷酷严厉的法官。凡是激怒神的人,必将受到可怕的惩罚。假如此人至始至终都没有悔过的话,神甚至会迁怒他的家人以及后代。

没人能让神转意,也没人能让神收回惩罚的手掌。

但现在,神几乎是暗示他,艾丝黛拉可以扭转他的想法。

助手真的很想知道,艾丝黛拉究竟是怎么得到神的偏爱的……从过去到现在,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她这样让神如此眷顾,如此纵容,即使是那些为信仰而死的先知,也没有记载说他们被神如此偏爱,能凭一己之力改变神的想法。

艾丝黛拉没想到那种事如此妙不可言,已经过去了一分多钟,她还沉浸在滚滚不尽的欢乐之中,直到助手走过来,叫了她的名字,她才回过神来,抬起一双朦朦胧胧的眼睛:“怎么啦。”

助手不敢与她对视:“我希望您能让阿摩司殿下出面……安抚一下外面混乱的人心,如果阿摩司殿下还在的话,他肯定不想看见至高神殿变得这样人心惶惶。”

他本想恳求艾丝黛拉去求神恢复白天,但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希望阿摩司殿下出面安抚人心。

可能他的潜意识里,还是无法置信艾丝黛拉能扭转神的想法吧。

艾丝黛拉却微微挑眉,饶有兴味地说道:“你说得像阿摩司去世了一样。你想让他安抚人心,不能直接和他说吗?他就在里面的卧室里。”

“您是在开玩笑吗?”助手以为她在装傻,想要借此引出与神的特殊关系,在他的面前炫耀一番,不由有些恼怒,“你我都知道,那根本不是阿摩司殿下,而是……”他不敢直呼神的名字,连尊称也不敢,“求您了,您作为被神眷顾的人,不应该和神一样有一颗怜悯的心吗?”

艾丝黛拉知道助手误会了,但没有解释,而是微微一笑问道:“神?怜悯?谁告诉你神有一颗怜悯之心的?”

助手实在无法忍受她如此轻蔑地谈论神:“假如神不怜悯世人的话,我们为什么能活在这个世上?假如神不怜悯世人的话,那些恶人为什么能遭到报应,饥饿的人为什么能得到丰美的食物,病重之人又为什么能奇迹般地康复?数年干旱的地方,又为什么会突然降下甘霖?你的思想真的太狭隘了,神就是怜悯,就是仁慈,就是公义。这是无可置喙的真理。”

“既然你觉得神有一颗怜悯之心,而我没有,那你干吗来求我,你不应该去求神把阿摩司还给你吗?”

助手哽了一下:“你错了,我来向你求助,恰恰就是因为神在怜悯我。凡人是无法直接向神求助的。所以,神暗示我来求助你。”

艾丝黛拉似笑非笑地说:“是吗?那这样的话,我更不可能如你的愿了。因为我持与你截然相反的观点。在我看来,神并没有一颗怜悯之心,他也不像你们说的那么良善。你知道约翰二世吗?他在位时,做过的最残忍的一件事,是侵略一个国家,允许士兵掠夺境内的一切。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妇女、小孩和男人,都任由士兵处置。据说最后,那个国家的河流全部变成了红色。你觉得他残忍吗?”

助手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忍气吞声地答道:“当然残忍,无论如何,一国之主都不该放纵士兵烧杀掳掠。”

“但你们的神,比约翰二世更加残忍。”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却被她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助手被她的态度彻底激怒了。

“你放肆!如果没有神的怜悯,你我根本不可能在这里对话。你能活着,能呼吸,能说话,能思考,都是因为神在怜悯你。你的一切都是神赐予的。你却说神比世俗的君王更加残忍……”助手愤怒道,“要不是因为你是神的人,就凭你刚才那些话,我完全可以把你送上火刑架,你却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这不正是神怜悯你的体现吗?”

助手是真的怒不可遏。

多少教士为了得到神的眷顾,用鞭子抽打自己的后背,弃绝一切私欲,吃树根,喝雨露,幕天席地,无时无刻都手握念珠和祈祷书;而她作为唯一一个被神眷顾的人,却把神比作一个残忍的君王……过分,实在是过分。

艾丝黛拉不紧不慢地说道:“也许我能活着,能呼吸,都是神的功劳,但我能思考,绝对是我自己的功劳。而且,我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并不是因为神怜悯我,而是因为你惧怕他的残忍。”

“我惧怕的是神的威严!”助手怒气冲冲地说,“‘残忍’这个词,是形容恶人的!”

“威严和残忍,有什么差别呢?”艾丝黛拉换了一个姿势,倚靠在沙发上,声音妩媚而低沉地说道,“我记得颂光经里,神曾因为一个国王不肯敬拜他,而灭掉了整个国家。你见过约翰二世,发动战争是因为某个国家的国王不肯敬拜他吗?这不是残忍是什么?”

她眨眨眼睛,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噢,也许还可以说是‘残暴’。”

助手刚要反驳,就被她打断:“别说这不是残暴。你见过哪个国王,要求臣民必须像仆人服侍主人一样服侍他,且服侍他时还必须承认,这是其他人求之不得的殊荣,他们必须每日感恩国王的怜悯,国王的恩赐,把一切功劳都归在国王的头上,稍微对国王有一丝不敬,就会被判决火烧或砍头……”

她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反问道:“现在,你还觉得这不是残忍吗?”

助手沉默。

“颂光经上说,每一个人都有罪,包括刚出生的小婴儿。因为他们是人,所以有罪,只有虔诚地信仰神,祈求神的怜悯,才能净化体内的罪恶。这和农场主告诉奴仆,他们天生血统低贱、肮脏,智商低下,除了服从主人的命令,做一些体力活儿,否则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区别?”

助手咽了一口唾液。

他在心里想,大逆不道,太大逆不道了。

她却嗓音甜美地继续说道:“就像男人和女人一样。如果男人不给女人灌输,她们‘天生愚蠢易怒、软弱无能、变化无常’的观点,怎么把权力牢牢拢在男人的手里呢?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助手听完她这段话,只有一个感想——她一个女人,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可怕的观点?

下一秒钟,他就听见她微笑着说道:“你肯定在想,究竟是谁教给我的这些可怕的观点。”

助手吃了一惊,刚要说服自己,她不过是恰巧猜中了他的想法,并不是因为看穿了他,就见她优雅地站了起来。

他发现,她似乎长大了不少,比刚来至高神殿那会儿变了太多。

那时的她顶多只能算作一个发育良好的少女,现在却有一种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的风韵。她的脸蛋儿小巧,只有一只攥紧的拳头那么大,但不会再有人把她当成什么都不懂的青涩可爱的小女孩了。

她身上的外衣只扣了两颗扣子,露出里面轻薄宽松的晨衣。昏黄的烛光投射到她的身上,照出晨衣里修长的腿和纤细的腰,以及微微凸起的髋骨。

有那么一瞬间,助手就像是看见了怪诞却艳丽的东方春画一般,除了迅速低下头,什么都不能做。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手心渗出了一层热汗。

艾丝黛拉却轻蔑地笑了笑:“真是个蠢货。”

助手压抑着怒气说道:“明明是你衣冠不整,是你太过轻佻,你——你凭什么……”

“你不是蠢货是什么?”她冷淡地说道,“我都把神是如何统治世人的原理告诉了你,你却还是因为不小心看了我一眼,而感到羞耻不安。你简直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蛋。你为什么会对女人的身体感到不安,因为你觉得女人是罪恶之源。女人为什么是罪恶之源?因为只有这样,男人才有理由奴役女人,不信任女人,甚至女人和女人之间也会不信任彼此。你所以为的贞洁,不过是统治者为了维护自己的王国,在你心里播撒的一粒种子。”

她走到桌子旁边,倒了一杯冷甜茶,喝了一口,语气讥讽地作了总结:“现在,你还觉得神有一颗怜悯之心吗?”

助手喉咙干涩。

他的头脑被她外衣里的美丽搅得一片混乱,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助手哑声说道:“你也许是对的。但大部分教士都没有奴役过女人,他们甚至没怎么见过女人……”

“教士认为女人无法获得神启,无法晋升,终身都只能当最低级的神女,本身就是一种奴役。”她浅浅一笑,“不过,我赞同你这句话,大部分教士都没有奴役女人,他们不过是神殿的一条看门狗,自以为高人一等,拒绝女人进入神殿,实际上他们和女人一样,都是被奴役的牛马。”

“注意你的言辞!”助手说,“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尽办法进入至高神殿,是想给那些终身无法晋升的神女一个公平……你想恳求神,赐予神女和教士平等的地位。你的想法很好,但请不要用如此粗俗的言语说出来。”

“你的想法天真得令人恶心。”艾丝黛拉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说道,“如果奴仆只是恳求,是不可能与主人和平共处的。只有奴仆和主人的位置调换,才能让原本的主人认为和平共处是一个好主意。”

她转过头,朝他嫣然一笑:“你猜,我口中的‘主人’和‘奴仆’指的是谁和谁呢?”

助手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神”。

她想要取代神的位置,得到神的权力。

但是……怎么可能?

她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可怕的观点,从哪里学到的这些可怕的言辞?

助手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手脚。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足足有六英尺那么高。艾丝黛拉个子娇小,身高还不到他的肩膀,脑袋即使加上蓬松浓密的鬈发,也没有他两只手大,却装满了古怪、可怕、荒唐的想法。

她想要取代神……所以,才四处散布神堕落的谣言,乐于看到异象频生的场面。

她根本不在乎那些教士的死活,也不在乎神堕落后,会给世界带去怎样的动荡。

她只在乎权力。

她的眼里也只有权力。

这是一个怎样冷漠、恶毒、自私的女人。

助手看着她,就像是看见了一条艳丽得令人瞠目的毒蛇或者一只节肢点缀着七彩绒毛的毒蜘蛛。

神知道她在想什么吗?

肯定是知道的。

那她为什么还能得到……神的眷顾?

助手知道,今天是没办法从神或艾丝黛拉这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了。

不管是黑夜什么时候消失,还是阿摩司殿下是否能出面安抚人心。

事实上,助手也不想要一个答案了。

黑夜就黑夜吧。

他现在只祈祷,不要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出去。”就在这时,一个冰冷刺骨的声音响了起来,“就算她不是罪恶之源,你也不该与这个模样的她共处一室。”

话音未落,助手就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威压。

在这样恐怖的威压之下,似乎连空气都开始振动发颤。助手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骨骼嘎嘎发响,像被什么用力挤压一般,双膝也一阵一阵地发软。他不敢在这里跪下,怕跪下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而神决不会允许他跪在衣衫单薄的艾丝黛拉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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