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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阙站起身来,望着月剑,最终还是望向相安。他的姐姐永远都是这般良善,明明谈及当年,握剑的手都在发抖,却只因那剑法对他有益,便还是含笑应诺她。相阙接过月剑,亦笑道:“日剑没有丢,一直在我身边。”说话间,日剑亦在他掌心化出,日月双剑相合,拼成一把完整的重剑。
剑柄处,含日刻月,他说的是真的。
他在相安无比震惊的眼神中,继续诉说。他说他以气化形骗过六十四路星灵将出穹宇,只是想要带将她带回,他从来没有认同过凌迦,所有与他争夺她的人,他都憎恨着。甚至他们的女儿,他也一样讨厌。他说枉死城中,那抹气泽便是我,那时我便想让她们胎死腹中,断了你的牵绊。若不是怕伤到你,哪还会容她们到今日……
他看着他的姐姐赤红了双目,被困在结界中挣扎不得,终于不再说下去,只带着日月合天剑转身离去。许是他已然控制不住魔魇,体内仅有的属于神泽仙气的灵力消散开去,他的姐姐便破开结界追了出来。
彼时,他已经双眼染墨,青丝皆散。他聚合着最后的清明,一掌震开了她。他记得十分清楚,相安倒地的时候,伴随鲜血一起吐出口的是两个字,“回来!”
“我要回家!”那是相阙留给相安最后的话语。
然而,相阙知道,他回不去了。相安派出前来追他的人,有毓泽晶殿的护殿星君,还有七海水君之下的各处仙君,连着六十四路星灵将都出来了。
最初同他交手的是毓泽晶殿的八位星君,彼时他受魔魇所控不久,所拥有的力量便不算太大,如此勉励同那八人战了个平手。只因他出手狠辣刁钻,那八人顾及他身份,到底没下狠手,便让他逃离了七海中心。后有六十四路星灵将在他即将返回大宇双穹时拦住了他,彼时他已经混乱了神识,他不知为何要来入大宇双穹,只知心底尚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入穹宇,封寒潭。然而前面六十四路星灵将领的居然是杀令,半点再未留情,或出招或结阵,皆是要将他魂飞魄散。那一刻,他体内魔魇成形,唯有一颗神泽之灵未受侵染。他虽也动了杀意,只是看着那四扇鎏金的宫门,脑海中竟还浮现出一点他的手足同胞为了他闭殿封宫的模样,遂而没有恋战,转身离去。
然杀意已起,非见血不得收。七海各海域水君派出兵甲无数搜他,终于有一支队伍与他正面相交。那是凌迦闭关的第二日,东南二海交界处,浅滩之上,千余兵甲血染碧海。
数个时辰后,西海、盐阳海亦有无数生灵为魔气所扰,周遭一带结出瘴气,亦是无有新生。后半夜,与七海毗邻的八荒传来急报,西、南以及西南三荒之地,十数部族数万余人毙命于日月合天剑下。至寅时凌迦出关,昭煦台见到相安,三山九川、四野、六合五镜大半个神族仙界皆受魔气滋扰,轻则万物凋零,神者仙君无法修道;重则受魔气化形,凡有神识者皆魂飞魄散。
昭煦台内,凌迦从散落一地的卷宗上知晓了此刻神族仙界已然大乱,却也没有太多惊慌,只将卷宗扔在一旁,将从他进门还未说过一句话的相安抱进怀里。显然,她是被吓坏了,浑身冰凉,面色惨白,只一双眼睛红的仿佛要泣出血来。
“有我在,不怕的!”他将她死死抱住,仿若要把她融进血肉骨血里。
“嗯!”良久,仿若真的是一块寒冰被捂暖,相安缓缓启口,“我不怕。”顿了顿,她又道:“阿诺,我同你说件事。”
“你说!”
相安抬头看着凌迦,半晌才到:“当年霄禹宫九曲长廊上,我知道那两人不是你和师姐,是阙儿......我一开始便是知道的,他的身上没有药香......对不起!”
凌迦顿了顿,“前半生陪着他,往后便都只能陪我!能做到,我便不生气。”
相安望着他半晌没有说话,只是将头深深埋入他怀中,良久方才探出,笑了笑,竟有点撒娇的样子,她说:“阿诺,我渴!”
凌迦捏了捏她脸颊,给她到了一盏茶。茶水早已冷透,他还是细心地以掌中灵力将水温至四分热,方才喂给了她。
相安就着他的手,无比温顺地喝了半盏,方才停下了歇一歇。
“还要!”这一次,她的话语竟带着几分娇憨。
凌迦继续喂她,她含了一嘴的水,踮足吻上凌迦,竟是将茶渡给了他。先时,凌迦尚未反应过来,眼中还有一分惊诧,却也不过一瞬,便由着她徐徐渡来。
相安一双本就如星灿亮的眸子,弯成两轮浅浅的月牙,眼中逐渐蒙上的水雾仿若真的是月色朦胧,迷离的不甚真切。便如她此刻的笑意,明媚的不切实际。而凌迦的眼中,早已由初时的宠溺变成了焦急与恐慌。他想推开相安,却是半点也动不了。相安渡给他的茶水,竟是混入了血引,锁住了他周身灵力。
“安安!”凌迦厉声道,“神族仙界乱便乱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死了太多的人,皆因我而起!二十二万年前,一意孤行。二十二万年后,一念之差!”相安退开身来,止住他的言语,只浅浅道,“阙儿夺走月剑时,说了很多让我生气的话,他还打伤了我。我是真得生气了,方才派出那么多人去追他,拦他,杀他。可是没多久我就想明白了,他是故意气我的。他想让我恨他,忘记他,纵是失去他也不会太难过。因为我看见他的样子,他入了魔魇,那抹气泽,已经在他体内。而他,他说他要回家,我便该想到的。他夺我月剑,不过是想打开大宇双穹的大门,琼音阁门前的那一汪寒玉池,可以封印他。如果……如果不是我派了那么多人,他早就回去了,今日神族仙界亦不会变成这样!我的弟弟,他也不会手染鲜血……我小心翼翼护了他数十万年,只求他不要占上性命,到头来竟是我自己让他变成了这个样子……他都说了,他要回家……是我,阿诺,是我没让他回去……也是因为我,今日神族仙界才会变成这样……我想追回谕令的,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相安泣不成声,只一步步殿外退去。
凌迦终于明白,她再此枯坐两日一夜,等他出关。原也不是为了与他告别,她只是为了制住他。
而此刻,她要做什么,他也已经想到。
她有一腔神泽之血,可生白骨,活死人。她还有半颗神泽之灵,可定九州,安天下。
“相安!”凌迦从未这般喊过她,却实在觉得无望,方才吼道,“今日你若离开七海,便是我们夫妻情尽,我不要你了。”
果然,已经踏出殿门的女子顿住了脚步。她转过头,冲他笑了笑,“是吗?那也很好!百年前我便给了你和离书,记得盖上你的君印。”
“安安……”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许威胁我!”门边的女子笑意傲然,“届时我与诸神万仙,天下九州融为一体。世间再无我,世间亦皆是我。你舍得毁掉吗?”
“还有,孩子没有了母亲,不要让他们再没有父君!”
至此,昭煦台中只剩了凌迦一人。
昭煦台建好用了千年时间,后空置二十余万年,得新主入住不过百年,然细算来,只有十年!
第86章 尾声2
相安带着雪毛犼从七海腾的时候,正值日上正中。
阳光洒在海面上,近处碧波金光,远方白浪如雪,分明是个天晴风暖的好日子。只是晴光中折射出血迹,微风中弥散着血腥。许是七海正神式微之故,整个七海神泽已经开始混沌,不甚清明。
她立在雪毛犼背上,以半颗神泽之灵填补了灵力之源,如此获得了短暂却磅礴的灵力。两手十指皆已挑破,十缕血液如同细长红线交错成一个五芒招魂阵图。按着她的心意,双手间五芒星无限变大,转瞬间如同一张巨网笼住神族仙界的每个角落。随着她指尖血源源不断地输入,手中阵图重重叠叠扩散开来,层层覆盖下去。
“阙儿——”
此时,她已经出了七海海域,雪毛犼按她的授意往九天穹宇跃去。阵法之中融着她的呼唤,那是她最后的期盼。她希望凭着这最后的血脉之情,她的弟弟能破开魔魇,随她回家去。
她隐约看见因受她鲜血滋养,原本灰蒙蒙的下方地界,无数流窜的黑色气泽速度不再那么迅猛。而本就灵力繁盛的地方,魔魇之气更是开始逐渐停滞,融成一团浮在半空。她已经逐渐泛白的面容,浮上一点欣慰之色。
“阙儿——”随着又一声呼唤,她忍过神泽之灵上寒气侵体的苦痛,合目凝神,逼出体内更多的鲜血于十指尖,双手间五芒星血色光芒大盛,一层叠一层笼罩四野。然而,魔魇之气虽不再蔓延,却丝毫未见相阙身影。
已到达大宇双穹的殿门前,许是她体内灵力的消耗,掌中阵图已经黯淡无光,下界之地魔魇之气重新蔓延开来,七海洪泽滔天,八荒草木凋零,四野精灵禽兽不得化形,六合五镜人心剧变,亦生魔魇,丛极渊处渺渺红尘浊气和朗朗神泽仙气即将混成一片……二代正神纷纷施法调伏,已有数位中了魔魇,散了修为!
相安再未有半分停留,直接点足而起,弃了一身绛衣红纱,只以白绫素纱裹身,开启了上古排名第一的“墨销阵”。
“墨销阵”非攻非守,不杀不灭,却可化尽天下一切阵法,亦可模仿天下诸阵,威力更是百倍剧增,只是需以物炼之。有修为者自是以修为练之,像她这般无有修为,当日无极崖上用的便是纯血脉炼化。然而此刻魔魇蔓延至整个洪莽源,相比当日只是消除诸神记忆,填平髓虚岭,如今俨然难上数倍。而相安的血从七海至穹宇,已经留的太多。
她足腕上金铃作响,染血的两手拈出一朵花,此乃开启“墨销阵”的法门。
赤足摇铃,素手拈花。
她竟以那短暂的灵力炼化阵法,以半颗神泽之灵做了阵眼。
而她手中,重新结出以血凝聚的五芒招魂阵图,因着“墨销阵”的威力,招魂和净化以数百倍的威力传至四方。她的灵力源源不断注入阵法中,指尖鲜血细而密。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双手腕间旧伤破裂开来,颗颗血珠蹦出,齐齐溅在素纱之上。
血染白纱,像极了雪地红梅,瞬间绽放,当是一番好景致。
“阙儿——”
不知身处何处正执着日月合天剑疯狂厮杀的相阙,在一片浓重的黑气中,回过头来,终于听见来自九天穹宇间的呼唤。
“姐……”只是他尚未完整说出口,因着片刻的失神,一柄尚且流泻着神泽仙气的弯刀便勾上他左肩,化出一道深而长的口子。他回首垂眸,只见鲜血泊泊流出。这一刻,他竟未还手,只抬手染上鲜血,是热的,鲜红的……他只觉心下有股清明之气上升起来,蓦然地他竟露出了一点笑意。
眼见周遭灵力流转渐盛,而相阙身上的怨泽之气逐渐稀薄,那弯刀的主人手间发力,刀尖转过直入相阙左肩。
“阙儿——回来吧!”
原本被黑雾再度蒙上双眼的相阙,因着又一声呼唤,多复了一丝清明之态。本已经举起的剑锋偏了半寸,只是挑开了那柄弯刀,却因留情之故,被逼退至一处崖壁上。如此,周遭所有的人都看出了他的式微,遂而纷纷施法想要灭之。
相阙倒转手中长剑,以仅有的神识控制着魔魇,凝出灵力逼退他们,得此片刻时辰,腾云返回大宇双穹。
九重宫门前,姐弟重见,不过三日时光,却仿佛已经隔了千万年。两人只是彼此对视了一眼,却也未说一句话。相安接过日月合天剑,匆匆开启宫门。从指间到腕脉,她的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握在剑柄上的手不知是因无力还是疼痛颤抖着,竟是试了多次都旋转不开。蓦然间,一双同样染血的手握了上去。四手相合,缓缓启动长剑。
“姐姐,我只是救了一个人,如何便成了这样?”
“姐姐,我不想这样的。我想和你一样,做个良善的神。”
“姐姐,寒潭池就在你寝殿前,以后……你能偶尔回来看看我吗?”
“姐姐,当年九转长廊上,是我骗你的,和姐夫没有任何关系……”
日月合天剑上,染血沾泪;九重宫门,次第打开。
相阙缓步踏入寒潭池,池水湮没他双膝,胸膛,脖颈,头颅……雪毛犼施法开始封印池面。他在最后的意识里,终于听到她姐姐开了口。
她说:“阙儿,当年之事,我一直便是知道的。我心甘情愿留下陪你,我舍不得你一个人。”
她说:“阙儿,你别怕,寒潭池就在姐姐寝殿前,姐姐会一直在的。”
她说:“阙儿,在姐姐心里,你同我就是一样的。”
她说:“我的阙儿,终于知道要施手救人,是真的长大了,姐姐很开心。”
她说:……
她说再多也无用了,池面已经彻底封印,她的弟弟什么也听不见了!
而她,还有未竟之事。
果然,当她执着日月合天剑出现在九重宫门前时,大宇双穹开始晃荡起来,尚未净化彻底的缕缕气泽和枉死在相阙手中的神者仙君的魂魄直冲九霄。她吸了一口气,一手彻底划破腕间脉,让血液随着她意念流至洪莽源各处。一手捂上胸口,五指慢慢嵌入肌理骨肉,竟是要掏出仅剩的半颗神泽之灵。
殿宇宫门前,怨气退,晃动止。下界各地,尚未凉透的躯体里,血肉生,魂魄归。唯一不安的是,地裂依旧,山倾不止。
而此刻的相安,却无比镇定,只一点一点抽出自己的神泽之灵。终于,半颗神泽之灵落在她掌心,小小的一块是可以安天下的至宝,却只是淡淡流转出温润柔和的光。像极了她这个人,明明是至尊,却一直温和淡泊。
神泽之灵从她手中脱离的瞬间,她亦沉沉倒下。这一刻,她的目光落在七海的方向。也不知是否是人之将死,她竟听到了龙吟之声……
苍龙携着千钧雷鸣之势腾上九天,化成一个身着黑袍靛纱的神君。神君双眸染血,怒气弥漫,他俯身抱起地上的女子,脱下风袍给她披上,只冷冷道:“你是愈发长本事了!”
“要你这么有本事做什么?你原来不是什么都不会的吗?你什么都不会……”他的话到底没有说完,他说不下去了,泪水一颗颗落下来。
他也不让她说话,只死死堵上她的嘴,与她口齿交缠。奈何怀中的人儿早已脱力,只由着他摆弄。他摆弄什么,原不过是帮她止住了腕间血流,再把那在空中接住的半颗神泽之灵重新送入她体内。
做完这些,他轻轻在她耳畔温言道:“乖,等我,回来!”
然后,他再也未等她彻底恢复意识,便散了一生功德,以功德消弭洪莽源的浩劫。
功德消,修为散,是为羽化。
至此,世间再无凌迦神君。
时光一晃十年,九重宫门再度打开。崔牙树下,青衣碧纱的神女睁开双眼。
“安安,你醒了!”御遥握上她的双手,测过她脉搏,眼中满是激动和欣喜,“神泽之灵融合得还算可以,且慢慢养着。”
“我不敢睡得太久,也不敢不融好神泽之灵。我怕他回来又要凶我!”相安抬起双眸,带着些许企盼的神色,“师姐,他……会回来吗?”
却也未等御遥回答,只自己现开了口,“他会回来的。他说,让我等他回来!”
“嗯,兄长会回来的!他早已修至羽化来去,虽是散了功德,却拯救了整个神族仙界,亦是立了功德。待功德圆满,他便回来了。”
之后,当真是漫长的等待。相安再未落下九重宫门,就怕有一天他回来找不到她。
白日里,她带着雪毛犼游走于七海之上,帮他看顾领地,批阅偶尔上呈的卷宗。入夜,她便回到大宇双穹,枕在崔牙树下入睡。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此等待的第五年,大宇双穹之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虞姜。
她跪在相安脚畔,垂泪告罪。她说很多年前,在北海之地,曾有一个人给了她一颗以红尘浊气炼化的内丹,告诉她融了此丹大约可以修为大涨,匡复魔族。她犹豫了几十年,一念之差终于吞了下去,却又无力操控。后来七海实施搜魂术,内丹在她体内来回冲击,将她折磨的生不如死,是相阙殿下救了她,却不想引他入了魔魇……她说若我没有执迷不悟,早些交出内丹,或许当年神族仙界也不会大乱,凌迦神君就不会羽化而去……
“何人给你的内丹?”
“记不清了!”虞姜摇摇头,“仿若是个女子!”
“一个女子?”相安没再追问,当真是浮生一劫罢了。
一念只差,生了贪欲的,又何止虞姜一人。
栖画贪他人之情,沧炎贪内心之恋,相阙贪永生之伴,而她自己贪长久之情,凌迦贪她之生,皆为因果。不过是此间代价,需各自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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