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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巫洛漠然地抽回长刀。
罴牧一动不动,身体就像陈旧的墙面一片片地破碎,剥落。他的脸上浮起一个非常扭曲笑容,他想起来先前师巫洛说过的话这个疯子说,他发过誓。天上天下,人人神神妖妖鬼鬼,谁没发过一两个誓?但誓言也仅仅只是誓言,除了寥寥几许毅力出众者能够做到,剩下的大多只是懦弱者的无力和不甘,最后化为被遗忘乃至被背弃的尘埃。
可这个疯子发的誓
那哪里是誓啊?
是是
劫难。
注定要发生的劫难。
师巫洛推到入鞘,右手袍袖卷动间,露出腕上扣着的一枚镯子。一枚双夔龙的暗金古镯,和仇薄灯左手腕上扣着的一模一样。他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一蓬金尘在浓稠的瘴雾中炸开,纷纷扬扬地落下。
天外天,上重天,神龛阁
阁中灯火如昼,一盏盏长明灯点在一块块黑沉漆金神碑前。龛阁中没有风,但其中一盏长明的火烛忽然摇了一下,火光闪烁间,照亮对应神碑上刻的名字东野之神罴牧。
咔嚓、咔嚓。
先是一道裂缝,转眼间密如蛛网。
啪。
神碑破碎,长明灯灭。
咚咚咚
云雾缭绕处,忽然响起了沉重的钟声,钟声穿透云层,在高高的苍天之上回荡。冥冥之中,一尊尊古老的存在猛然自沉睡里惊醒。
城北门。
惊鸿舟降落在一片废墟里,不过就算山海阁阁主本人亲自,也很难认出这艘飞舟就是他珍爱多年的惊鸿了:十丈长三丈高的飞舟现在缩水成了八丈长二丈高,尖而修长的首尾不翼而飞,紧密排列的肋骨板里凸外陷,鹘翼般的纤长披风板像鸭子的翅膀被退了毛,至于三片玉贝般的帆就更别提了只剩下最后一小块,可怜兮兮地垂在折了的桅杆上。
船上,左月生、陆净和娄江三人东倒西歪地瘫了一甲板。
娄江支撑着身,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一步三歪地挪到惊鸿舟的船舷,慢腾腾把自己挂了上去,向下一张口,顿时哇哇大吐起来。
姓娄的左月生正面朝下,趴在船板上,有气无力地动了动手指头,行行好,拉我一把,我在这吐,会被隔夜饭呛死的。
娄江没理会他。
这厮,真的太不当人了。
之前他在半空不知道喊了多少次你们来替我开一下惊鸿,这两个孙!子!充耳不闻,结果一远离城中心,左月生就伙同陆净生拉硬拽,把船舵抢了过去。船舵一落到左月生手里,娄江就把眼一闭。
飞舟一到左月生手里,那就不叫惊鸿了,叫惊魂!
能把飞舟开一艘报废一艘的,十二洲连海外三十六岛,独山海阁少阁主一家,别无分号。
娄江?娄师弟?娄哥哥左月生捏着嗓子喊,好哥哥
呕!
倒在一边的陆净瞬间扑腾扑腾爬起来,抓着船舷吐了个天翻地覆。
你呛死吧!娄江方才就差把自己的肠子一起吐出来,吐到口鼻都是酸水,此时就像根面条一样,靠着船舷软踏踏地滑了下去,双目无神,已然超脱了世间凡尘,回回山海阁后,我就跟阁主提请去驻扎不死城这世界上,姓娄名江的,跟姓左的胖子不能共存。
你为什么不早说?
陆净一边吐一边断断续续地问。
回想起刚刚无数次飞舟贴着地面山石擦过,无数次墙垣角楼从鼻尖刮过这关城门的一路上,大半惊险居然不是来自打瘴雾里蹿出来的魑魅魍魉,而是来自开船的左月生。
陆净觉得自己从此以后可能会得一种无药可救的病,一种能生白骨活死人的药王亲爹都治不好的病。
叫见舟欲吐。
呵呵,娄江无师自通地学会用最简短的音节表达最强烈的愤怒,大概古今中外,人的感情总是共通的,你们让我说了吗?
这还真没。
陆净先前哪里晓得左月生开飞舟是这个德性,一腔热血脑子犯浑。左月生挥臂大喊以生死之交的名义,把这家伙拽开,陆净就帮他把娄江拽起来了。现在想来,当时娄江的确想对他说些什么,但被左月生死死地捂住了嘴。
等船舵到左月生手里后
也就没他们说话的余地了。
陆净理亏,只能讪讪地笑,急忙调转枪口:左胖!你自己开的飞舟,怎么还晕成这个样子?你丢不丢脸?
放你的狗屁!左月生艰难地把自己翻了个面,大字型铺了一船板,老子这是晕的吗?老子这是灵气透支犯恶心,开飞舟不用灵气啊?你丫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娄江和陆净异口同声:呸!!
咳咳,不说这个了。左月生赶紧岔开话题,你们看,枎木的光恢复原样了,仇薄灯应该也好了。仇大少爷还真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就话本里经常写的,平平无奇的扫地僧其实身怀绝技,吃肉喝酒的和尚其实是个真罗汉?
那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陆净没好气地说。
左月生用后脑勺拍了下甲板:对对对!就是这句话,你说姓仇的是不是简直就像眼下那些娇滴滴小姑娘最爱的话本主人公?
这一套早就老掉牙了!陆净目光充满鄙夷,我来枎城前,醉风阁的姐姐妹妹们,最喜欢的是背负骂名的剑客,忍辱负重后与邪祟同归于尽,以身殉道,名流千古。上次有个《悲回风》的折子就这么写的,投的花掷的果多得差点把说书人砸死。
我操!左月生砰弹了起来,呸!呸!呸!你可别乌鸦嘴啊,走走走,赶紧地来去看看,仇大少爷有没有名流千古了。
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拉船舵。
娄江和陆净瞬间如猛虎扑人,一左一右,把左月生拖到了一边。在左月生大呼小叫的抱怨里,娄江掌握了惊鸿舟的控制权。
娄兄,你来开。陆净面目狰狞,开慢点!稳点!
娄江点点头。
惊鸿舟缓缓地扇动残破的披风板,缓缓地离地,缓缓地向前老半天过了,惊鸿舟移动了半丈。
这也不必。陆净委婉地说。
不是。
娄江面无表情地抬头,指了指稳如老龟的惊鸿舟。
它坏了。
啪。
最后小半块船帆带着绳索,从半空砸下,不偏不倚,正中陆净的脑袋。原本还在闹腾的左月生缩了缩脖子,尴尬地笑了两声,不敢说话。
陆净:
得了,下船用跑的吧!
仇大少爷!你可要千万撑住啊,千万别真以身殉道了!
我还不如去死!
仇薄灯失声痛骂。
东三街的万象八周伏清阵横七八竖地倒了一地,老城祝还在对着神枎跪地谢恩。而仇薄灯自己翻身半跪在火里,人虽然还没以身殉道,但已然是不想活了。
疼!疼!疼!
太疼了!
什么无天、无地、无众生没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疼这么一个念头,他浑身上下疼得仿佛每块骨头都被砸碎了,每条血管里都有火在灼烧,血肉不是血肉,筋骨不是筋骨,人也不是人了,想晕都晕不过去。
破剑!你不是一直想斩了我这个邪祟吗?来吧现在就动手!快点!
太一剑被他丢在不远处的地面,听见这话连动弹一下都欠奉。
仇薄灯眼尾泛着潮湿的红意。
他踉踉跄跄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从地上捡起恢复雪亮的太一剑,手指疼得不断颤抖。抓住剑后,仇薄灯强行稳了稳手腕,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就挥剑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比起疼!他宁愿死!
剑锋还未触及肌肤,仇薄灯的右手就被人紧紧扣住了。
抓住他腕骨的手,哪怕被火光印着也显得格外苍白,指节分明,修长有力。一节深黑的衣袖下,露出枚暗金夔龙镯。
属于年轻男子。
第18章 十指相扣
有人抓住了他。
以十指相扣的方式。
指骨烙着指骨, 掌纹接着掌纹,指尖烫过手背, 掌心沸过静血昏昏沉沉间,仇薄灯觉得自己被紧紧地拥住了,被用力地拢住了,清凌凌的药味铺天盖地,像张不论从多高的地方坠落都会将他接住的罗网。
是谁?
他想看清那个人的脸,那个竭尽一切来拥抱他的人长什么样子,但眼前一片漆黑, 眼皮重如千钧。
黑暗里,一切都被模糊了,只剩下与他相扣的手,静如山岳, 戴一样冰冷的东西。
是了。
他记得那是一枚
夔
傀傀傀哪里有傀?
趴在桌子边头一点一点打瞌睡的左月生猛地跳了起来,惊慌失措。
什么!那鬼东西还有吗?
夔龙镯。
哦哦不是傀啊左月生惊魂未定, 自从经历过满城人都被傀术控制后,他就有点杯弓蛇影,听不得傀字, 吓死老子!说着, 他就要灌点酒压压惊, 手刚一伸出去就意识到了不对, 瞬间猛一回头朝床上看去,姓仇的, 你醒了?你居然没死!
我没死你很失望是不是?
仇薄灯歪歪斜斜地撑起身, 捂住鼻子, 眉梢一沉。
你是想谋财害命吗?把酒坛子都给我丢出去!
喂喂喂,左月生不敢相信地瞪大眼, 一副心灵受到巨大伤害的样子,仇大少爷,您就是这么对待辛辛苦苦给你守夜的人?
少爷我还没死呢,守夜守你个头!
仇薄灯太阳穴一跳一跳。
醒来的房间勉强算熟悉,在柳家的净室里。
只是此刻房间里酒气冲天,酒坛子东边一个西边一个丢了一地。桌上吃光的果点碟子垒得摇摇欲坠。换了件月白衣的陆净靠着桌子脚,呼呼大睡,居然还握了个酒杯没撒手要不是刚醒来,使不上力气,仇薄灯绝对要让这两个傻叉也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四无相。
四无相,死无相!
什么!谁死了?
陆净诈尸一样猛一直身,忘了自己在哪,哐一声,重重地一头撞上了桌子。
哎呦!谁敲本公子闷棍!
仇薄灯往床头一靠,开始思考这种充满二百五的世界,到底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不是谁死了!是我们仇大少爷祸害遗千年!左月生应道。
没死啊,那我们棺材岂不是白买了?陆净捂着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清醒点后看到仇薄灯冷飕飕地瞅他,回神一看满地的狼藉,顿时假模假样地哎呦一声,胖子啊!你先收拾哈,我出去拿东西!
喂!
左月生罕有地逃离现场比人慢了半拍,转头看到仇薄灯不善的眼神,只好认命地开始收拾,一边打开窗户,一边一手一个哐哐哐地把酒坛子丢出去。
仇薄灯努力平息杀心。
冷静下来后,仇薄灯摸了摸左手手腕,腕上空荡荡的有些不习惯。昏迷前自己似乎因为业障反噬,疼得死去活来,就要挥剑一了百了时,被制止了。有人握住他的手腕,然后他便沉入了昏眠。
就没有再疼了。
他没看清是谁。
我怎么在这里?仇薄灯问。
你怎么在这里?听仇薄灯提起这茬,左月生的心虚顿时没了,那天我们本来想去看看你有没有以身殉道。要是以身殉道了,也好赶紧趁天凉没臭,给你风风光光下葬。结果到了东三街一看,贼老头拦腰两节死得干脆利落,你小子却生不见影死不见尸,连块骨头都找不到。妈的,你知道全城人在一堆破烂里翻了多久吗?!
多久?
一天一夜!左月生愤怒地伸出自己宽阔肥硕的手,看看看!刨地刨得皮都脱了一层。
唔。仇薄灯慢吞吞地发出个单音,那最后是打哪里刨出来的?难不成有人当我已经死了,提前给我埋坟坑里了?
那我可真要为这位英雄好汉烧香拜谢。左月生咬牙切齿,我们就差给你买棺材搞个衣冠冢了。不过你连衣服都找不到,就商量着,干脆拿你盖过的被子顶一顶,结果一回这里,发现,你就在床上睡得比谁都香!!!
谁送我回来的?仇薄灯追问。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左月生翻了个白眼,然后一努嘴,人是没见到,不过还给你盖了件大氅,这么久了你就没发现么?
仇薄灯一低头,才发现被子上的确搭了件大氅,
纯黑色,有淡淡的暗纹。
左月生扇了扇,估摸觉得通气通得差不多了,见仇薄灯在打量那件衣服,就走了回来:我之前还当你是开玩笑呢,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什么玩笑?
仇薄灯一边想着扣住他手腕的人衣袖好像也是黑色,一边将大氅扯了起来。不出意外地闻到了淡淡的冷药味。
就冲着你这张脸怎么也会有十个八个大能,愿意暗中护卫啊。左月生狐疑地看他,仇薄灯仇大少爷,我们现在可是生死之交了,你再装傻充愣可就不厚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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