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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

娄江一打手势,眼睛死死地盯着街巷的另一头。

他来了。

只见舟子颜果然牵着一个孩子走了过来,几个人下意识想躲,但双方距离极近,街道两侧又没什么东西好遮身,仓促间舟子颜走到了面前。

众人惊得个个手按刀剑。

快到家了,不能再和你娘吵架了。

可是,我想当祝女。小姑娘揉着眼睛,子颜子颜,你和我娘说好不好?你现在是城祝了嘛,你和我娘说,我娘会同意的。

这个

一大一小沿着街慢慢走远了。

左月生慢慢地松开刀剑,和陆净对望了一下。

迷津里的舟子颜,比他们见到的时候要更年轻一些,还只是名祝师,哄小孩的架势也远没有他们见到时那么轻车驾熟说实话,他们和舟子颜也没什么交情,猝不及防被暗算时心情更多的只是种日你大爷,居然敢对老子下手的愤怒,甚至还想过,这姓舟的是不是像枎城前城祝一样,又是一个王八羔子。

但舟王八又好像和葛王八有点不一样。

左月生和陆净还在纠结,娄江已经越过众人,径自跟了上去。

左月生一拍大腿。

靠,怎么忘了,他们这里还有个人貌似曾经是舟王八的迷弟来着!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大家都忘了这点,现在想想,刚刚在幻阵潘街上,娄江挥剑的气势简直就是前所未有的凶悍。

走走走,跟上跟上。

左月生一挥手,尾随其后。

一行人快要绕过街道拐角时,前面走的舟子颜忽然停下脚步,低下头对小姑娘说:你在这里等一会不要乱跑,我去和你娘先说一下。

小姑娘乖乖地站住。

舟子颜摸了摸她的脑袋,向前走去。

娄江离他最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手指下意识地攥紧剑柄。但很快,娄江便注意到了不对,舟子颜自己一个人绕过街角,悄无声息地站在一处檐角下,垂下眼帘,静静地听着从院子里传出来的谈话。

又比去年晚。

日头也不出雨也小了,这下去可怎么办啊。

娄江明白了。

舟子颜不是发现了他们,而是听到了院子里的谈话,所以让孩子先留在街角等等。只是娄江有些不懂,这些谈话和舟子颜的迷津又有什么关系。

正想着,院子里的对话逐渐变得激烈起来。

他一个人拖累我们,当初就不该

你瞎说什么!男人粗暴地打断,你这婆娘懂什么!

我是婆娘,你们说的那些大道理我不懂,女人发狠,那你倒是说说,他又做了些什么?他自己吃喝不愁要什么山海阁给他什么,那我们鱬城呢?我们鱬城怎么办?

他不是回来了吗?

回来,回来有屁用。女人冷笑,当祝师又算什么,反正城一死,他照样回去当他的山海阁第一天才,耽误得了几年?又有好名声,又有远大前途,多划算的买卖。

娄江转头去看舟子颜。

舟子颜苍白地站在原地,等争吵结束过了一小会,他抬手揉了揉脸,若无其事地走上去,敲了敲门。

谁呀。

杨婶,是我。舟子颜温和地应。

院子里仿佛有东西被打翻,脚步声急急地传了出来,门嘎吱一声被打开,露出一张慌张的妇女脸庞:啊,子颜,是你啊,快进来快进来老头子快去拿枣子!

不用了,舟子颜神色如常,略有些歉意,我刚刚遇到兜兜了,她说怕你骂她,不敢回来。

这死丫头。妇女一边道歉,一边把人往里让。

后面的对话渐渐地就模糊了。

娄江后退几步,撞到了人。

左月生、陆净还有叶仓眉头打着结地站在背后,显然也听到了刚刚的争吵。

几位施主,以前鱬城也是会出太阳的。

不渡和尚捻着佛珠,淡淡地说。

城门打开。

阳光沿着地面平推而出,转瞬在成千上亩水田上铺开,青绿的禾苗在金光中抽高,扎头巾挎竹篮的妇女踩着平行的田垄而行,扛锄头挑草担的男人牵着水牛跋涉在泥浆里。仇薄灯站在一条约莫三丈长的赤鱬身上,被湍急的河水携裹着打半月形的城门下经过。

老人敲起锣鼓,苍老的歌声在天地间回荡。

瘴月过呦

四野开!

弯腰插秧苗的男女们直起身,高声应和。

神鱬河开

种谷麦!

成群的赤鱬跃出水面,鳞片灼灼生辉。它们从正在耕作的人们头顶飞过,洒下一串串绚烂的水珠。鱼群在城外的空中划过一道绯色的彩虹,又一头扎进把水田分隔开的河道里,顺河而游,游出一段距离后,又再次高高跃起。

所过之处,漫长瘴月残余的晦气如积雪消融。

赤鱬的鳞火来源于日光,怀宁君轻飘飘地落到仇薄灯身边,虽然是离不开水的鱼,但其实也离不开太阳。没有雨,它们会死,没有日光,它们会虚弱。

因为虚弱,才需要休眠。

仇薄灯在田垄上走了几步。

太阳高悬在天东,积雨落于天西。随着时岁的更移,日渐偏西,雨渐偏东,仿佛一个缓缓旋转的雨与日的太极,阴阳相融,构成了这座城的奇特生息。在日光普照的地方,鱬鱼借河而出,替人们清除一整个瘴月下来积攒在厚土中的晦气。在雨水绵绵的地方,鱬鱼半游半浮,从人们手中衔走精心烹制的青团裹点。

整座城有雨也有光。

喧哗而热闹。

赤鱬之红,桑禾之青,旭日之金,天地画卷。

那么,怀宁君袍袖一挥,你想救它吗?

雨水弥漫,四周的景物迅速变化。

庭院、吵架的男女都消失了,娄江几个人静静地站在原地,心知这是迷津在发生变化。他们有那么一段时间,看不到其他的东西,只能听到纷纷杂杂的对话,有时尖锐有时窃窃,但都很模糊。

子颜子颜,又有人归水啦。

说多少次了,要喊城祝,再不济也得喊先生。没大没小的。

可大家都喊你子颜子颜,凭什么大家喊得,我喊不得?

说得漂亮,人人平等。

听到最后一句话,左月生和陆净险些跳起来。

前面三句话应该是舟子颜和另外谁的交谈,但最后一句声音分明就是仇薄灯!

靠!

左月生和陆净激动得差点大喊,心说仇大少爷果然最后还是您老提剑来救我们啊。幸好被不渡和尚和娄江一人一边摁住了。

周围终于清晰起来了。

几人四下一看,发现这一次迷津呈现出来的画面还蛮熟悉的,可不正是他们被设计进幻阵的圜坛吗?

与此同时,他们也看到了仇薄灯。

仇薄灯待在距离圜坛不远的水亭里,望着这边,目光径直从他们身上穿过,落在圜坛上。看样子,在迷津里,不论是舟子颜还是仇薄灯,都看不到他们。

左月生还想过去仇薄灯那边,被不渡和尚拍了一下。

不渡和尚一指穿着城祝衣的舟子颜,示意其他几个人先跟上他。

魂兮归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归兮!高天无极,其唯止歇。

祝师祝女的歌声渺渺茫茫。

虽然知道舟子颜看不到自己,但几人莫名地还是有些心虚,蹑手蹑脚缩头缩脑地跟着他上了圜坛最高处,就看到他握着刀,动作熟练地切割一具尸体。几个人中,陆净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场差点就想直接吐出来。

这家伙,别压根的就是个邪魔吧?

陆净用气声问。

好食人尸的那种。

娄江狠狠地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把他捅闭嘴了。说话间舟子颜的刀已经切开了死者的腹部,几个人同时见到一块金从刀下滚了出来。舟子颜没有什么表情地继续执行归水仪式,握刀的手苍白用力,一把剜出了死者心脏。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不渡和尚轻轻道。

果然如此。

怎、怎么了?陆净问。

吞金自杀,娄江回答,瞳孔中映出万千鱬鱼淹没死者的景象,他是在以身饲鱼。

群鱼低旋徘徊,赤鱬不能言不能语。

但娄江却听到了它们的悲歌。

说要借剑的少年渐行渐远,长不大的小姑娘嗒嗒跑进水阁,拽着年轻的城祝往外走。一开始欢快地说着典藏,后面声音渐渐地就低了下去。

子颜今年归水的人好多。

嗯。

子颜,鱬鱼这次醒来是不是不会再沉睡了?

嗯。

陆净呆呆地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们走远。

素窗边的女人抚摸着他的头顶,轻声说,十一,你要知道,我们很多时候都只是个过客,别人的喜怒悲欢我们不懂得他们来到鱬城,看它烟雨绵绵,看它在阴沉晦暗中迸溅出来的天地霞色,他们惊呼,他们赞叹。

可他们真的了解这座城吗?

不。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过客。

唉,不渡和尚愁眉苦脸地叹气,难办了哦,原来不是舟子颜要杀我们,是整座城都要杀我们。

知生无可期,知死无可惧。

举城皆同谋。

第37章 年少仗剑平不义

我不懂, 左月生茫然地看着迷津中的舟子颜和兜兜远去,这座城, 不也曾剑斩太虞吗?

他还记得那日在酒馆的血气上涌。

当时有仇薄灯,有陆净,还有他。他们围着一盏蜡烛,听一个不靠谱的和尚说鱬城的往事,说那太虞氏少族长嘶吼着咆哮着,说自己是未来的天牧者,说空桑千万载力如浩海, 也说鱬城百万凡人百万兵,说鱬城满城着刀甲。

说这座城的人,与修仙者相比卑如蝼蚁的凡人在那一刻奋不顾身。

用菜刀,用剪刀, 用牙齿,用所有荒唐可笑的武器。

修为最高的鱬城城祝已死, 再无一人可与太虞少族长相抗,他肆意横斩,携鱬鱼破破围而去, 直到城门处, 遇到了打暗影中飞出的剑光。

尸如山血如海, 最后剑照十二洲。

其悲至此, 其烈至此。

这么烈的一座城,当初能够百万人一起奋力起身的城, 怎么就被困在冷雨中日复一日地磋磨着, 磋磨到夫妻间口角相向悔意横生, 磋磨到正值壮年的人吞金自杀以身饲鱼?

当初的那一剑哪去了?

鱬城剑斩太虞到底是什么时候?

娄江突然一把抓住不渡和尚,近乎失态地低吼。

说啊!说!

归已三十二年, 昭月二日。

归已三十二年,昭月二日。三十二年

娄江松开不渡和尚,踉跄地后退了一步,浑身生寒。他记得这个时间,他记得!他曾无数遍阅览过另一人的轨迹,透过简单的文字想象那个人在某一刻的意气风发,即嫉妒又向往他看了那么多遍以至于最后那些数字都烂熟于心。

山海阁弟子宗卷载:归已三十二年,昭月二日,舟子颜归乡探亲。

距今约莫百年。

时岁的流逝要很久才能在修仙者身上看到痕迹,入了仙途,修为稍有所成,衰老就会很慢。修仙者的年少与年老和凡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归已三十二年,舟子颜悟道。娄江不知道,他返回鱬城时,是否也带着荣归故里衣锦还乡的意气风发。

那一年,他十六岁。

百年后,娄江再次见到舟子颜,他依旧面容年轻,甚至还会掩面欲走,被陶长老呵斥的时候,神态腼腆局促。娄江读了他那么多年少风华,心里也下意识就觉得,他还是当初那个十六岁荣归故里的人,没有意识到,时间早已经过了百年。

一百年。

一百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一个天才和一座烈如炽火的城,变成如今的模样?

娄江推开其他人,朝快要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舟子颜冲了过去。

娄江娄江!

背后左月生他们在喊,娄江全然没听到。

他在舟子颜的虚影即将消失之前,一把抓住了年轻城祝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吼: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啊?

他最嫉妒的人,也最崇拜的人。

手指擦过衣领,娄江被一股力量席卷,撞进了一片混沌里,等再次醒来,他跪在一间略微有些昏暗的净室内,头顶传来一道熟悉的苍老声音:子颜,你太冲动了!我不是给了你聆听符,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再不济,你也该把人带回山海阁,让山海阁来处理!

可他会死吗?

娄江听到舟子颜的声音响起,压抑而低沉。

交给山海阁来解决,他会死吗?

他抬起头,看到了面带怒容的陶长老,熟悉而陌生。

娄江熟悉的陶长老是个有些不务正业的老人,整天在阁里阁外转悠,毫无架子。然而舟子颜记忆里的陶长老,则显得更加年轻,更加冷硬严肃,不抽烟也不风雅,更像传闻中曾镇守不死城数百年的山海阁顶梁柱。

老师,舟子颜轻声问,山海阁会杀他吗?他会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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