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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巫罗第一反应是乌呈酿。

这玩意是最后族里年轻人欢迎的烈酒了。南疆潮气深重,原始密林里危机四伏,活在这里就跟把脑袋系腰带上没什么区别,因此巫族向来民风彪悍,男男女女之间的那档子事没什么讲究的。看上谁就请谁喝酒,第一次喝的酒还是正常的,被请的人要是也看对眼了,就要去采乌木上的并蒂花酿乌呈酒回请。

这种并蒂花酿出来的乌呈酒比春/药还有烈,一坛酒下去,基本上就快活得跟神仙也没什么差别了

不过,这玩意现在对那一位显然大不敬到得去挂尸高枝谢罪,甚至一出口都不用他自己去挂高枝,师巫洛就能直接把他宰了。

兼酒,是烈酒,师巫洛垂眼看着一坛坛摆开的酒,但他什么酒都喝。

什么酒都喝,就不知道他会最喜欢哪种酒。

巫罗瞅着一坛坛整整齐齐摆开的酒,心说怪不得收集了这么多,原来是不知道他会最喜欢哪种酒,就干脆把走到哪就把哪里的美酒收集起来了:北葛氏的二回龙、江左的浔酒、渝州的虞泉酿、天东的云梦从东到西,从北到南,无所不包。

一千年里,这个人除了横杀肆斩,还一直默默在为另一个人找他也许会喜欢的酒。

可过去那么多年,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个人到底能不能回来。

嗯巫罗老头抓了抓头发,那饮酒也是要看环境的,一起湖心垂钓喝的酒跟一起迎风踏浪喝的酒肯定不一样的。小雪时要喝让人能想起炉火的酒,高脊冰风时要喝让人如见烈日的酒,烈日灼灼骄阳万里时要喝让人想起清泉孤松的酒然后还得看看呃

巫罗又卡格了一下。

他想说还得看看是发展到能亲嘴还是能拉手的地步,但这话太粗俗,放在巫民身上没什么,却不好在师巫洛面前说

巫罗觉得也亏得首巫大人问的是他,不是其他几个人,他至少读过点别处所谓的典籍诗文,搜肠刮肚,也能憋出点文绉绉,像模像样的东西。

换做其他人来,铁定瞠目结舌,直想喝个酒,还他娘的有这么多讲究?

具体要回请他什么酒,就得大人您自己选喽,巫罗轻声道,您想想您是想在什么地方请他喝酒,觉得他会喜欢什么酒别人说的是不准的,您自己的感觉才是准的。

他又有句话没说。

其实选什么酒都是对的,只要对方其实也对你有意思。

反过来也一样,要是对方对你什么意思都没有,那选什么都是错的。

师巫洛沉默地点头,他看着排开的一坛坛酒,不知道在想什么。

笃笃笃。

一名胡长及地,背驼如峰的老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上了祭坛。

巫罗跟他打招呼嘿,咸老鬼,你这胡子还没被你孙女扯光啊?

巫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毕恭毕敬地朝师巫洛行了一个礼:大人,药放好了。

师巫洛点点头,收起酒独自走下祭坛。

啧。

瞅着师巫洛背影消失在古木之间,巫罗砸吧了一下烟斗,摇了摇头。

让他主动去治伤可真不容易。

你跟他说什么了?巫咸打袖子里摸出根烟斗,也抽了起来,这么管用?

以前师巫洛每次离开南疆,回来的时候,不管伤得是轻还是重,都没见他理睬过。虽然过段时间,靠着实力高,伤也就好了,但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啊。只是,族里一干人劝是不管用的,强行把人押去治吧且不说敢不敢,单就打也没人打得过,只能干瞪眼。

对此最气愤的,莫过于巫咸了。

他是族里最精通医术的人。

上次开完祭坛后,师巫洛破天荒地愿意处理一下伤。巫咸马不停蹄地熬了一堆草药,一副势必借这个机会把首巫大人身上的沉疴旧疾一起解决的架势。结果药还没熬好,师巫洛一句解释都没有,就直接又回到祭坛,强行启动秘法。

而且比上次还夸张。

上次只是灵识亲自,这次他直接压下伤,分魂过去了。

原本只是重伤,等秘法结束返魂回来,简直就跟半只脚踏进棺材没两样了。巫咸气得差点直接背过气去,火急火燎地重新熬药怕他又半路走掉,这次药熬好了,巫咸立刻亲自过来催。

好在这次师巫洛没有再匆匆离开,而是真的过去了。

我说的管什么用?巫罗嗤笑,烟斗磕在石面,磕出点火星来,是那位要他好好活着吧。

我想也是。巫咸捋须,那首巫大人刚刚摆一堆酒做什么?

巫罗随口把刚才的事说了遍。

巫咸一拍大腿:问你该请什么酒?

这不挺好的,巫罗说,至少开始像个活人了,你这么吃惊干什么?

不不不,巫咸摆手,我是说,他居然问你。

巫罗一皱眉:咸老鬼,你什么意思?

你这种打光棍到现在的家伙,能懂个屁,巫咸脸都快扭曲了,见鬼,他要是真信了你乱七八糟出的馊主意,那还不完了!你给我滚去挂树枝谢罪吧!!

巫罗勃然大怒。

胡扯!当年族里最受欢迎的可是我!你那时候连只母猪都懒得理你。老子孙女都嫁了,你到现在还是老光棍。

混账,那是因为我专情。

巫咸冷笑:光棍。

巫罗语塞。

师巫洛把自己沉进药池里。

他双手交叉,静静地仰望池子顶部的钟乳岩,清而冷的水从如倒立生长的石笋尖滴落,落在水面,发出清脆的嘀嗒声,仿佛在计数时间。

嘀嗒。

嘀嗒。

在师巫洛心底,一直有一个计时的水漏,里面的水一直在往下落,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其实什么都没有在看。

他只是在数着时间的步伐。

一天一天,积成一月,一月一月,积成一年。

年年岁岁,永无止境。

在之前,那个漏斗里水滴落的速度是那么慢,慢到每一滴都像穿过很远很长的距离。但某一天之后,它又在某一些时候,忽然落得那么快,快得让人手足无措。

比如在鱬城。

强行激发秘术的结果就是若木灵傀一寸一寸地破碎。

他忍不住紧紧抓住仇薄灯的手,明明知道之后还能再见面,可还是觉得舍不得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水漏的嘀嗒声,就快得让人恐惧,让人想将它冻住,好叫时间就那么停下来,不再流走。

每一瞬都像偷来的梦。

略微炙热的药水滚过伤口,细微疼痛的同时让人昏昏欲睡。

师巫洛闭上眼,让意识渐渐地沉进黑暗。

曾几何时,入梦是他最恐惧的事。

一旦沉进梦里,就会看到那道从天空坠落的鲜红身影。他一次又一次,拼尽一切地想要伸出手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到。但他又如此渴望入梦,因为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那个人。

我会接住你。

在彻底陷进黑暗之前,师巫洛轻声说。

对自己,对另一个人。

仇薄灯下巴枕在胳膊上,空着的一手拿着折扇懒洋洋地敲着桌面。

陆净觉得吵,抗议了几次,仇薄灯都只做没听到他讨厌死沉沉的安静,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只要没睡着,就一定要折腾出点什么动静。上辈子,黄金友律下,仇大少爷一个朋友都没有,就算这样,他指挥跟班狗腿,都要指挥出一片喧哗。

要前拥后簇,要热热闹闹。

还要什么呢?

仇薄灯转过头去,一言不发地望着飞舟外的流云。

若木灵偶碎了之后,袖子里骤然一空,空得让人不自在。

真奇怪,明明把那么一个小木偶挂在袖子里,也就是这几天才有的事,按道理还远远没到养成习惯的时间。

流云的颜色渐渐地变成了瑰红。

仇薄灯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想起鱬城日出的那一天金日高悬,雨幕连绵,鱬鱼在他们身边轻缓地游曳,那个人扣住他的手指一直在轻微地颤抖着。一开始,他以为那个人是在紧张,后来发现不对。

不是在紧张。

是在若无其事地忍耐疼痛。

什么样的疼痛会让师巫洛那样的人都克制不住指尖的颤抖?又是为什么疼到那种地步也没有离开鱬城?他蠢么?

简直愚不可及。

回你的南疆去。

他挣开与自己相扣的手,自顾自地转身,踏着积水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记得,你欠我一次酒。

好。

背后传来的答应声很轻。

那时候,仇薄灯心里是有点想回头看一眼的,可事实上他头也不回。还能是怎么样呢?秘法解除时,所有虚虚实实的相要么像水墨一样淡去,要么像亿万光点般碎去不论是哪一种,他都很讨厌。

他讨厌离别。

所以他从不送别。

只要没有亲眼目睹,就永不离别。

我要去漆吴。

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只是某个人真的能理解他什么意思吗?

仇薄灯有点不确定。

诶?晚霞真好看啊。陆净顺着仇薄灯目光看了一眼,赞叹道。

晚霞?一边瘫着的左月生敏锐地捕捉到什么,弹了起来,往窗户一瞅,马上兴奋地喊起来,到了到了!漆吴山到了!艹!我们运气真好,时间真赶巧!

说话间,天雪舟开始缓缓下降,天空也在迅速变幻着,像岩浆倾倒,红与金的颜料碰撞调和,苍穹成为了一片最瑰丽的画布。紧接着,就是炙热的风和一重盖过一重的潮声,即使在飞舟里都能感受到风的热热烈烈和潮的浩浩荡荡。

左月生兴奋地大呼小叫起来,上蹿下跳地挥舞着手臂:

快快快!都赶紧准备准备!

一会就能看到金乌载日了!

金乌快要到了!

第45章 金乌载日

药谷处内陆, 离海甚远,陆净打娘胎里出来, 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海,一时间心潮滂湃,张口欲作诗。不料,嘴巴刚张开,一口炙热的风就直接穿过咽喉,贯进五脏六肺。

风从天空压下来!

仇薄灯从未听过那么惊心动魄的鼓翼,一起一落间千万里的海水被排向左右, 浪潮抛卷向苍穹,腾成高墙后轰然砸落,来不及碎成飞雪,就化作一片茫茫蒸汽。唳鸣响彻天地, 伴着金铁长锁被扯动的声音。

他抬起头。

熔金印进仇薄灯的瞳孔左月生在枎城说过的话回响在耳边,他说, 它翼长三千丈!他没有吹牛,没有夸大!从所有人头上飞过的,的的确确是那样一只翼长三千丈的遮天巨鸟!

金乌!

三足金乌扇动它千丈之长的双翼, 将苍穹燃成一片翻涌的火海。

那是一只威严得超出所有想象的神话生物, 直长万里的日轮以天索捆负它宽厚的背上, 锁链末端被紧紧地抓在它弯曲强劲的三足中, 一身翎羽深黑如甲胄,边缘勾勒着凶煞的红光, 遮天的羽翼上滚落熔金般的流火。

它的出现使沧海刹那成血!

陶长老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 早早地展开结界, 否则此时这几个人早化为了焦炭。

怎么样?

左月生眉飞色舞,扯着嗓子问。

壮观吧!

陆净用力点头。

他从未像这一刻这般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尤其是在金乌载着太阳从他们头顶正上方飞过的瞬间, 视野中只剩下赤焰与红云,炙浪让一切都变得模糊扭曲,莫名的战栗席卷全身,以至于胸口咽喉吐不出半点声音。

怒海狂涛,人如草芥。

这么壮观的日和乌,年复一年,悬在山海阁头上。

陶容长老走上前,枯瘦的手掌按在左月生的肩膀上,打鱬城事变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像这样被百氏掌控的太阳,还有九轮,更别提还有冥月。

左月生得意洋洋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转过头去,对上陶容长老苍老的脸庞,见了不知多少风霜的眼睛,此刻如刀剑般与他对视。

百氏牧天,司命日月。你明白么?少阁主。

左月生看看他,又转头看向大海。

金乌载着太阳落进海天相交之地,万丈高的火峰涌向天空,给苍穹和沧水留下一片血霞。长风还在来回鼓荡,怒潮还在汹涌咆哮。

我明白。

左月生一字一顿地回答。

还查天轨吗?

查!

他斩钉截铁。

为什么不查?仇薄灯听着他们的对话,提着太一剑,向前走了几步,踏上一块礁石,远眺金乌载日消失的地方,日升月落,天命之常。什么时候沦落由人掌控,为人利用的地步?日月就该有序,四时就该有候。

天地辟启,众星归洲。

万民生来泽厚。

陶容长老一震,立刻紧紧地盯住仇薄灯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神色的变化。天边的余火还未彻底消失,赤霞印照在仇薄灯的眼瞳里,像汹涌的血潮,像即将点燃鸿蒙的震怒难道

说得好!凭什么日月就该由百氏的那群龟孙主宰!我呸!未等陶长老再仔细分辨什么,陆净便用力鼓起掌来,日月有序,四时有候,□□有常仇大少爷文采斐然!称得上是太乙门面!

仇薄灯乜他一眼,横剑就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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