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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窃笑。

还有人高声道:拿无解之问来刁难,可见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洛城无影,立木无长短。

满座喧哗中有一道声音懒洋洋地响起。

所有人忽然觉得耳朵像被羽毛拨了一下,泛起丝丝缕缕的痒麻说话的这人似乎有些醉了,声音慵懒,略微有几分哑,但他音色极佳,听起来就像剔透的冰碾磨过细如金沙的糖砂。

天女涟要将雪银花笺挂回灯枝的手一顿,惊诧地回首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见到她这个反应,溱楼里的客人沸腾起来。

居然答对了?!

这位公子答对了。天女涟轻轻颔首,《六衡通录》卷三《天下志》曰:中洲不定,影多飘忽,随其方出,量有参差,即如洛城无影[1]。故而洛城立木,无长无短。

六、六衡通录

左月生眼角微抽。

《六衡通录》是一部公认满纸荒唐的古书,不知著者是谁也不知著于何时何地。内容极其荒唐怪诞,晦涩难懂,谬错百出,有人试着将它当做一本谶纬之书去解读,结果没有任何一个意象能够与现世对应。早在数千年前,就由文学古书大家盖棺定论,这是一本无名氏假托古人编出的疯话。

《六衡通录》共六卷,每卷各一百一十八万字,自被定论为荒唐言后,就再无人愿意去研读,更别提去记诵其中的细枝末节。

把这种题放进素花问里这是压根就没打算让人答出来吧?

简直荒唐。

更荒唐的是,当真有人答出来了。

一时间人们纷纷朝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去,目光中敬仰和怕不是有病二者兼具。

连《六衡通录》都烂熟于心,不渡和尚失语片刻,又捅了捅陆净,心悦诚服,贫僧可算知道你为何如此气定神闲了,仇施主果然博学。

陆净尴尬一笑。

其实他连《六衡通录》是个什么鬼东西都不知道之所以这么有信心,纯粹是因为仇薄灯是他们三人中看书最多最快,并且一目十行,过目不过而已的那个。姓仇的连《古石碑记》那种又臭又长的书都能一晚上看完,这世上还有什么拦得住他!!!

也不知道仇薄灯好好的一个大纨绔什么毛病,除了喝酒外,最大的爱好居然是看书乱七八糟的什么都看

陆净问过他原因。

仇薄灯一脸愤愤,说了一堆还不是因为没有互联网没有电脑没有手机云云的话,陆净也不懂互联网是何物,电脑又是何物,只觉得仇大少爷果然脑子有病,骰子不够好玩吗!斗鸡走狗不够好玩吗!

当时仇薄灯看他的眼神格外怜悯,以至于陆净产生了一种自己精神娱乐贫瘠无比的错觉。

哦,精神娱乐这个词又是仇大少爷发明的。

叮铃铃。

天女涟拨动十二枝灯将众人的注意力引了回来,道:这位公子是否愿答这素花十二问?

她边说边想确认出来的人是否是媚娘交代的那位太乙小师祖。

谁料仇薄灯压根就没有出来,依旧懒洋洋地躺在雅间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其余想看看这位奇才真面目的人一面觉得大失所望,一面又有些不满,心说天女相邀,这是何等不解风情的无礼之辈才会待在雅间里不动弹?

天女涟抿唇一笑,低头摘下一枚雪银花笺。

蕤宾仲吕,音间几何?

一听到这题目,陆净就是一蒙,从字面上理解,好像是在问蕤宾和仲吕两者的距离是多少,但是蕤宾是什么东西?仲吕又是什么东西?这两个东西的距离又要怎么算?怎么他连题目都听不懂了?

他真的有这么傻吗!!

蕤宾指卯中绳,加十五日指乙,即为仲吕。间十五日。

雅间里仇薄灯将杯盏一饮而尽。

对面应玉桥从加十五日里听懂了点东西,隐约猜出这问的应该是天文历法的事,便回头看出身空桑的太虞时:太虞兄,他说的是对还是错?

太虞时脸色阴沉,缓缓点头:古历以十二音律对应节气,春分雷行音比蕤宾,加十五日指乙,则晴明风至,音比仲吕。[2]

可这中古历被废弃已久,天牧者久研历律,才知晓一二,现在答十二问的人是谁?竟然也知晓古历?

旱修土龙,涔时何具?天女继续问。

擢对掘池,以应天候。[3]

五行微深,何所曰之?

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

天女的语速渐渐加快,问题也一个比一个更古怪刁钻。

仇薄灯声调自始至终都一个德行,懒懒散散,信口对答。溱楼的人原先还不忿他竟然高卧不出,渐渐地没人再窃窃非议了,面带惊色尤其是中间天女还问了一道极其艰深的算术。溱楼里也不是没有算术好的,听到题目心中略略一解,便知道少说也得纸笔不停地算上一天一夜。

结果雅间中没露面的人依旧是随口就将答案报了出来。

陆净和左月生将众人的神色看得分明,暗爽不已,心说:一群没见过世面的蠢货,仇大少爷可是能够心算天轨,同时校对四个人的狠人,区区算术,算它个卵哦!

这边仇薄灯答得越快,那边太虞时的脸色就越难看。

同样是答十二问,没露面的家伙势如破竹,岂不是衬得他越浅薄无知?

曹州何神,鼓腹而鸣?

泽有雷神,龙身人颊。

天女涟放下最后一支雪银花笺,心底轻轻松了一口气。

一入溱楼便身不由己了,可她总想能够能通过素花十二问,选个不讨厌的人度过第一夜。却没有想到,这个微弱的梦也被媚娘打碎了一开始插手左月生等人和太虞时的争锋,她心里其实有些不情愿,但随着十二问一过,她对即将见到的人不由得也升起了一丝期待。

至少不是真真正正不学无术的人,不是吗?

她嫣然一笑:这位公子,恭喜您过了素花十二问。

仇大少爷天下第一!

陆净难以按捺,振臂高呼。

仇大少爷所向无敌!左月生瞅见对面应玉桥和太虞时跟吞了苍蝇一样的脸色,兴高采烈地跟着欢呼,恶心两人。

好!

溱楼喝彩连连,众人一边嫉妒,一边也算心服口服地鼓掌喝彩。

满座呼声里,天女涟抿唇一笑,觉得那位传言中的纨绔也并非面目可憎,至少在某些方面与她心底的少年英杰重合。

公子,还请一见。

天女涟一低头,面颊微红,看得鼓掌的人心里越发泛酸。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么?你伸长脖子生怕见不到的仙子轻声细语地等一个男人出来相见。更气的是,被请的人还半天不见人影。

陆净咳嗽一声,刚想替仇薄灯说点什么,就听到里面的仇薄灯懒洋洋地应了:

不见。

鼓掌声戛然而止。

大家一脸茫然,只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否则怎么会有人干脆利落地拒绝天女的邀请?

天女涟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问:为何?

我为什么要见一个长得不算好看的人?仇薄灯理所当然地反问。

溱楼先是一静,随即轰一下就沸腾了。

四面八方的人恶狠狠地朝这边怒目而视,把个横了这么多年的陆净吓得都猫到左月生背后去了操啊,这些人义愤填膺得就差冲上来把他们撕了好吗?!可见色令智昏诚不欺我!在美色面前,绝对不会缺少热血上涌的家伙。

长得、不算、好看?

天女涟的笑容出现了裂痕,指甲差点摁断在青铜铃上。

陆净听着外边的哄堂大骂,探出个脑袋,颇有义气地替仇薄灯和他们对骂:仇大少爷也没说错,和他比起来,天女长得也就、也就那样!你们真是井底之蛙,才觉得她便是天下第一美人!

左月生心说你都怂到躲起来了,怎么还敢火上浇油?

啪叽。

菜叶子和茶点雨般丢了过来。

左月生眉一横:谁他娘的再丢东西,回头山海阁收拾谁!

嘘声四起,有人躲在人群里捏着嗓子高声骂:左少阁,在风月地不讲风月,你爹知道你这么横吗?

左月生一抹脸,暗骂这人忒损。

他爹都能在青楼女装唱戏,又怎么可能在青楼耍横?

就是就是!

风月场有风月场的规矩!

口诛笔伐声如鼎沸。

天女将涌到胸口的血气压了下去,恢复了清浅的笑容,朝仇薄灯所在雅间方向婷婷一拜:阿涟承蒙厚爱,被抬为天女,不敢冒称天下第一美人。小女虽是风尘之人,可也知朝闻道,夕死可矣之理。若这位公子肯让小女见见何为天下一等容色,小女即辞天女虽死无憾!

话说到最后,斩钉截铁,竟也有几分江湖女子的烈性。

众人一面为之喝彩,一面高声催促这位称天女远不如他的家伙出来亮个相。你们真的很吵啊。

慵懒倦怠的声音压过一切喧哗。

左月生和陆净一左一右,分立两侧,狗腿如小厮般地挽起珠帘。

天女涟突然愣住了,对面阴冷孤傲的应玉桥和太虞时也愣了,所有见到那袭红衣的人都愣住了少年越过两位尊贵的小厮,走到了人们的目光中,他的五官晕着从天而落的清辉,他的眼尾扫一抹飞红,顾盼间靡艳无边,鸦羽般的长发素雪般的肌肤烈火般的绯衣,整座溱楼一下子黯淡了下去,天地之间的所有浓墨重彩被倾注到他一人身上。

满座寂然。

少年走向回廊上的一名剑客,伸手向他借剑。剑客愣愣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把视若生命的剑随随便便地交到了他手里。

剑客迷失在少年方才侧首看来的一眼,清月的光辉在黑瞳上流转,眼尾却晕着迷蒙懒倦的绯红,就像一柄插/在曼珠沙华里的剑,那么冷又那么艳。剑客失去了言语的能力,本能地追逐着少年离去的背影想要上前拉住他。

少年忽然一跃而下,广袖飘扬,像月光里盛开一朵妖冶的朱砂。

举楼惊呼。

十二枚铜铃被少年降落带起的风晃动,铃声连绵,空灵旷远。

一枚铜铃被仇薄灯挑起,挑向空中。

雪银花笺翻卷,上面的字在月光中一现而过。

谁乘黄龙,珥彼青蛇?

赤南沙西,夏后开兮!

谁狩衡山,狩之为何?

天穆南狩,牧尔罴雄!

红衣少年绕十二枝灯而走,一枚枚铜铃无间断地被他挑起到天空,他随走随念,随念随答,四字一句,两句一节,渐渐如歌。

声音清绝,高歌旷远。

曾有人说溱楼的素花十二问所有花笺连起来其实是一首磅礴大气的问天之歌,上问天地下问幽冥,求索八荒追溯四合,这个说话流传久也,却始终没有人能够将所有的雪银花问答出来。也就没有人知道到底有没有这样一首古老的歌。

直到今天,似醉似梦似酩酊的少年披月而来,这个谜题被豁然揭开。

溱河洧水的清溪被击碎,却没有人再去管那一朵花期短暂的素色白芍。天女涟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可她清淡素雅的美在俯仰天地自问自答的少年面前不值一提。天女的目光是雨是涟漪,他的目光却是焚世的业火,是不渡的般若,是颠倒众生的森然华美。

他且问且答,且醉且狂,颓靡冶艳,所向披靡。

他不看天女,不看太虞,不看任何一个人,眼角眉梢却流转了那么多的妖冶。

整座溱楼在这一夜悄然静寂。

屹立红阑街上千年,任由无数后浪冲击,悍然不倒的第一风流鎏金窟在这一夜被打败了。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女子,她们的音律,她们的才情,她们的风流,她们的绝色,在今夜化为了乌有。

当骄阳冉冉升起,萤虫般的微星就会在它的光芒里消失。

最后一枚铜铃锵然落地。

醉去归何处?何处葬我骨?

我醉眠山海,江河葬我骨!

少年纵声而笑,回旋转身,十二枝灯上十二只金乌鸟负着的赤松子被高高挑起,在半空中碰撞成一轮红日,轰然撞向溱楼最高处如圆月般的空洞。

暗处的媚娘一惊,下意识地就要冲出去制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琉璃如冰纷纷扬扬地从空中落下,大火在溱楼的屋脊上蓬地燃起。

红阑长街夜沸。

走水了走水了

先是一个更夫魂飞魄散地扯嗓子大喊,紧接着整条街人仰马翻了起来:云鬓松散的妓/女,神色惊恐的小厮仆从,衣衫不整的嫖/客醉鬼,气急败坏的老鸨,手持刀剑的武士打手指挥救火声、呼喝抓人声、破口大骂声混杂成一片,纷纷杂杂。

左月生横推直撞,在前开道。

三人夺命狂奔。

你砸场子就砸场子,烧什么楼啊!陆净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问。

赤松子又名火精,一枚可燃千年,收于寒铜中才能敛起烈性,一离收束,瞬间就能覆盖数里。刚刚仇薄灯一剑挑起十二枚赤松子,把人家溱楼好端端的穹顶冰琉璃撞碎了不说,还把大半个溱楼阁顶给烧了!

不仅如此,火势一瞬而过,很快牵连左右,把大半个红阑街给点了。

好在山海阁以灯市著称,走水起火家常便饭,火星刚起所有人反应就比兔子蹿还快。山海阁经验丰富的巡逻灭火队瞬间就位,开始麻木而熟练的扑火工作问题是,起火在山海阁的地盘不会出人命,可纵火者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是人人喊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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