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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空方为混沌,无清无浊,无善无恶……”身为经学大家,《明德报》的主编,程颐自然也拿到了苏轼文章的手抄本。然而一遍遍读来,每一个字都仿佛戳着他的心肝,让人胸闷。
这论调太过别出心裁,又有那杆生花妙笔,居然也气度雄浑,汪洋恣肆,只看着就让人心底信服。可是这论调,跟他毕生所学全不相同啊!研究经学,怎能不提“性命”,怎能不涉“宇宙”。他又是力主“天理”,对于这些说的就更多、更深。现在可好了,突然冒出的“大气有巨力”,简直像是一个耳光扇在脸上,哪怕衍生出的“真空说”,不过是苏轼臆测,他也很难找到反对的立论了。
若还想秉持“理在气先”,他就必须解释“大气有巨力”的道理,并说出“真空”不存在的理由。然而就算亲眼所见,亲手实验,他也没能想明白其中道理呢,哪有办法说个明白?
“正叔,这文且先放放吧。再读下去,你就要魔障了。”见弟弟这副模样,程颢忍不住道。
“阿兄就认命了吗?”程颐骤然抬头,恨恨反问。这些日来士林里多少人对宝应观演法长篇大论,或赞或叱,可是他却一个字都没有写,《明德报》上更是提都不提。有读者都开始对来信问询了,他却依旧理不出思路。难道真要跟着张载改弦更张,谈那“气在理先”吗?
程颢却摇了摇头:“自是不能认命。只是天地博大,又岂是区区几人就能辩明的。既然大气却有巨力,就要放开成见,避除心障,想明白其中道理。一味想寻错漏,反倒容易误入歧途。”
这也是程颢跟程颐最大的不同。一个讲究“心”,一个讲究“理”。故而程颢能看得开,程颐却是不能。
沉默良久,程颐低声道:“这气,当重新‘格’来。一个道士所言,终究距离至理太远。况且浑天说不同于宣夜说,乃是儒家正统,哪能轻易更张?”
“你想从《白虎通》入手?”程颢立刻反应了过来。
“不错。《白虎通》方为纲常之始,‘天人感应’乃是至理,不可篡改。凌霄子以道乱儒,可是大过。”程颐像是一点点找到了方向,声音也逐渐大了起来。
“天人感应”之说来自董子,而《白虎通义》就是他思想的大成和延续。也是此书,确立了“天道”和“三纲五常”的关系,更解释了宇宙奥妙。若“大气压力”还能勉强融入,“真空”的说法就不妙了。毕竟《白虎通义》所言,有了太初、太始、太素后,天地就已成型,阴阳分明,而这才能牵扯出其后的伦理和天地之德。但若是天穹中还有“真空”,那岂不仍旧有混沌,仍旧有初始。这些不受纲常控制的存在,又该如何解释?
不过程颐想的也十分清楚,针对苏轼,他很有可能辩不过。但是针对凌霄子就不同了。若不是他在宝应观前演法,又岂会让人生出这等忤逆的心思?因而直指那小道,比反驳士林中的众人都要简单,也更釜底抽薪!更妙的是,他撰文批驳那小道,对方能驳斥吗?莫不是要在报上笔战?一旦如此,连跟他关系匪浅的《日新报》都要受到牵连,岂不一举两得了?
听到这话,程颢微微皱了皱眉:“官家可是极为看重那小道。”
“那又如何?我听闻宝应观一年就从内库取了十万贯,东京城里有哪个宫观庙宇能有如此重的赏赐?官家这岂不是要重蹈真宗覆辙?!”程颐愈发的正气凛然,“如今朝局动荡,人心浮躁,皆因那小道入京面圣而起。也唯有让天子远离妖佞,才能正朗朗乾坤!”
而只要扳倒了那小道,冒然相信妖言的苏轼,以及其同党,自然也会受到影响。哪怕他笔下生花,也要得个“浮浪”的恶名,无法重用。那“真空”的说法,也就不攻自破了。
这话说的激昂,就连程颢这样不愿生事的,都忍不住微微动心。想了许久,他终于点了点头:“或可一试。”
反正针对是个骤然得了圣宠的道士,就算不成,他们也不过是直言劝谏,不会对自己产生多少影响。试上一试,也无不可啊。
※
拿着新一期的报纸,韩邈步入了房间,笑着对甄琼道:“琼儿可知,《明德报》上也提及你了。”
甄琼眼睛一亮:“说了啥?莫不是夸赞我演法时英俊潇洒?”
这些天他还是关注了一下京城各式各样的小报,那些吹捧演法,赞他学究天人的,甄琼都喜滋滋存了下来。将来造化派发展壮大,也能给徒子徒孙们看看他的英姿嘛!
“那倒不是。这报上说你提出的大气压力与纲常不合,祸乱人心。还说宝应观花销太多,赏赐过重,靡费了钱粮。”韩邈慢条斯理的把内容复述了一遍。
甄琼:“???”
两眼瞪的浑圆,甄琼憋了半天,才骂道:“这不是有病吗?大气压力跟纲常有啥关系?再说经费都是我凭本事赚来的,关他屁事!”
早就料到了甄琼会如此说,韩邈笑着摇了摇头:“大气压力兴许还能说得过去,但是真空就不一样了,会动到经学根本。这些儒生讲究天人感应,以天理定纲常,自然看不惯这些让人摸不清头脑的东西。”
“天理跟伦常又有啥关系?再蠢也该知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吧?老天爷还管你吃喝拉撒、婚丧娶嫁啊?”甄琼简直出离愤怒。这群人读书难不成把脑子都读坏了?讲的什么乱七八糟!
“不行,我也要写点东西骂回去!”甄琼可不肯吃这亏。他文笔是不行,但是认识的人里有行的啊!找李格非,或是那天天来蹭吃蹭喝的苏轼代笔,骂死这群混账玩意才是!
谁料韩邈却摇了摇头:“不过犬吠,若是与人口舌相争,反倒落了下成,进了他们的圈套。”
“啊?”甄琼一听这话就泄气了,“那就任他们骂我?”
虽然不知为啥不能骂回去,但是韩邈的话,他还是听的,只是一肚子火咽不下啊。
“那倒不是。只是要再等几日罢了。”韩邈答道。
“等几天风头就过去了?”甄琼仍旧不明所以。
“不。再等几天,皇后就该临盆了。”
“啊?”
伸手摸了摸仍旧一脸茫然的甄琼,韩邈不再压抑唇边的笑容。让甄琼选在这时候演法,为的不就是多一重保障吗?现在总算可以物尽其用了。
作者有话要说: 程颐和苏轼的确有过节,不过是哲宗朝时候的事了。程颐行事古板,被苏轼怼了后记恨在心,引动洛党排斥蜀党,最后把苏轼挤出了朝堂。
第150章
程颐的计策, 的确起了效果。被“气压”、“真空”等等说法打得措手不及的士人, 在一阵乱战后, 终于找到了目标。一个道士提出的理论,怎能让儒生信服?那梦溪生藏头露尾,不知底细, 在宝应观前哗众取宠的妖道,可不就成了众矢之的。明明只是个演法,居然连天子都请来, 还要提前在报上刊登, 不是为了邀名又是什么?说不定都是些掩人耳目的术法,只为了动摇国本呢!
当然, 有人对大气压力全然不信,却也有人亲手做了实验, 生出动摇的。但是信了“大气有巨力”,却未必肯信“真空”之说。于是也趁着这股风浪, 开始攻击苏轼。
苏轼是谁啊?好不容易印证了自家学说,哪能容这些鼠辈挑衅,来一个就驳一个。他文字锋锐, 又善旁征博引, 寻常人还真是难以应对。不过这边越是吵得热闹,就越显出宝应观的安静。连程颐都不免怀疑,这小道该不是怕了吧?还是仗着圣宠,想要天子为他出头?若是如此,他可就想错了。士林风向, 连天子都不得不慎重。当了缩头乌龟,到时候才是无翻身之力。
形式简直一片大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张载居然也站在了苏轼一边,开始谈起真空和宣夜说,并称赞凌霄子有洞识天地之才。这是明摆着要同他们兄弟分道扬镳了,难免让程颐有些不悦。不过不用他动手,朝中不知多少君子盯着这位枢密院新贵呢。要是能抓到破绽,说不定连将兵法都要夭折。这大好机会,哪个会放过?
在这一片纷纷扰扰中,时间转瞬而逝。只是朝中还未有定论,宫中先传来了消息。向皇后足月生产,平安诞下了一位皇子。
这一下,不论是吵吵什么的人都住了嘴,开始匆匆写起了贺表。这可是元后嫡子啊,若是能健健康康长大成人,就是下一任的天子!谁敢轻慢?
赵顼也龙颜大悦,宣布大赦天下。
※
宝慈宫也是一片喜气洋洋,高太后可是整整诵了一天的经文,才盼来这皇孙。现在母子均安,那孩儿还能吃能睡,哭声都格外响亮,更是让她心中欢喜。
“得再念几天的经,为大哥祈福。”爱怜的又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孩,高太后动情道。这可是她的长孙,还是皇后嫡子,可容不得半点差池。
“有娘娘祈福,神佛也要庇佑大哥。”一旁站着的阎夫人笑着答道。
听她这么说,高太后更是开心,想了想又道:“宫观里也要有赏,宝应观得多给些才是!”
在她心底,宝应观的凌霄子可是大大的功臣。若无他发现铅汞之害,提出碳气伤人,还不知宫中何时才能诞下健康的皇子。甚至那擅长妇幼科的太医钱乙也是他招来的,这次皇后生产能安然无恙,也多亏了那用上了酒精、肥皂的新式助产术。
更别说,她还听儿子说了不少凌霄子的好话。什么铜山盐场,火炮锻锤,连她身边常备的护心丹都是宝应观出的。这样一个能救人、能生财的道人,简直就像上天赐给她们母子的祥瑞。如今连皇孙都有了,怎能不好好赏赐一番?
谁料听了这话,阎夫人迟疑片刻,低声道:“娘娘,臣妾近日倒是听了些闲话。有小报胡言乱语,说通玄先生妖言惑众,想让官家赶他出京……”
一听这话,高太后眉毛都竖了起来:“何人如此大胆?!凌霄子救人济世,功德无量,哪有妖言?”
“都是那宝应观的演法闹的。有人就是不信大气压力之说,还说他坏了法度。恐怕也是不愿见官家重用通玄先生。”阎夫人可是深谐太后的心思,低声道。
“这两日用的吸筒,不就是借了大气之压?有才不用,难道用那些无能之辈吗?”高太后更生气了,她可晓得那些臣子们为了排除异己,会干出些什么缺德事!
吸筒法多好啊,前些日她腰背受寒,就是让女官吸了寒气,大气有压力哪里是胡说?官家还亲自给她们演示过呢!一个一心向道,不愿看苍生受苦的有道高人,也能被如此诋毁,还说要离京……开什么玩笑!要是凌霄子走了,宫中子嗣有碍,谁能负得起责任?!
“得让官家好好查一查,究竟是谁在背后使坏!”高太后立刻道。她不但要让天子惩治那群胡言乱语之人,还要亲自召见凌霄子,重重的赏赐,给他应有的礼遇才是!
太后有所动作,这消息就盖不住了。就连刚刚缓过劲的皇后,都寻了天子,哭诉这群书生想排挤凌霄子,害她和大哥。儿子才刚生下来,就有人惦记赶走最大的功臣,身边的福星,不是害她们母子是什么?
天子原本不欲搭理这些腐儒,现在听了母亲和妻子的哭诉,也觉得这些人居心不良了。也不管那些关于大气压力或是真空的异见,狠狠训斥了一番御史台,让他们好好查查,究竟是谁这么大胆,敢诽谤有功有德的通玄先生。
这下那些大放厥词的,顿时噤若寒蝉。天子可是刚得了长子,这时候碰上去,岂不是自寻死路?更要命的是,不知为何,民间也开始议论此事了。
※
“竟有人说雷霆真君是妖道?这不当人子的,俺家隔壁就有个从鬼樊楼里救出的娃娃!要不是雷霆真君,怕是一辈子都寻不回啊!”茶馆里,有人破口大骂。
听到这话,众人纷纷附和。
“可不是嘛,我家二子生娃,就去宝应观求了酒精,母子均安呢。亲家还不信,家中就有女郎得了产褥病。啧啧,连宫里都用的助产术,这群人还不听,简直是……”
这话题跑偏了,也没人理。有人愤愤道:“俺家也是换了新式的煤炉,去岁没一个人中炭毒的。今年早早就定了韩家的炉子,要给老家也送几个回去。”
“对对对,俺家丈人随身都带着护心丹呢,整个冬日都没犯病。可不是雷霆真君庇佑?”
这一桩桩,一件件,东京城中谁人不知?就算你家不用助产术,不用护心丹,不用煤炉、吸筒,总该听过雷霆真君荡平鬼樊楼的话本吧?这么位肯庇佑生民的大能,还有诋毁。怕不是烂了心肝!
这风潮一起,就止不住了。别说是百姓,就连一些官宦人家的内眷、长辈,都谆谆叮嘱自家的夫婿儿孙,切不能惹得雷霆真君动怒。不说庇不庇佑,若是来一记雷劈在屋上,也是要家破人亡的。没见那宝应观的演法就有震天雷音吗?
于是污名比来时退的还快,须臾就消散了个干净。甄琼可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自从皇子诞生,他就被喊入宫中领赏。天子赏了太后赏,太后赏了皇后赏,连太皇太后和宫中大小妃嫔都有赏赐。一头雾水的领了一堆金玉锦缎,他回到家,就去寻了韩邈。
“邈哥邈哥,我今日又去宫中领赏了。皇后产子,怎么都可正劲儿赏我的呢?”虽说有些出乎意料,但是钱不拿白不拿啊,况且还这么多。
韩邈笑道:“助产术因你而来,炭毒也是你先提出,皇后顺利诞下嫡长,岂能不赏?这些日,连骂你的人都销声匿迹了呢。”
甄琼顿时反应了过来:“原来你说等皇后临盆,就是等这个?你怎么知道一定会生皇子呢?”
“我是不知,但是不论生男生女,乃至难产,都有应对之法。”韩邈笑道。
生了女儿,亦或出了状况,也都是那些恶语之人的罪过,想要应付过去还不简单?不过现在生了儿子,自是最好不过。
甄琼闻言就来了精神:“那能骂回去了吗?”
他可等好久了。现在有了天子和太后、皇后撑腰,不骂岂不枉费他忍耐许久。
韩邈却挑了挑眉:“光是骂有何用?那等居心不良的小报,还是关停最好。”
甄琼睁大了眼睛:“官家还能取缔小报吗?”
“何必官家出手?”韩邈笑着摇了摇头,“这点小事,为夫就给你办妥了。”
嘿呀,还是他家邈哥最厉害了!甄琼一听这话,心头那些郁闷顿时飞了个一干二净,开心的扯住了韩邈的手:“走,咱们去点点今日得来的赏赐!”
※
“什么?店家都不愿代售《明德报》了?”听到弟子禀报,程颐眼前就是一黑。这些日他着实是担惊受怕,受尽了折磨。
先是天子降罪,说有人诽谤通玄先生,连御史台都有几个连连上书的被去了官职。好在兄长之前支持农田水利法,也没亲自发文,没被牵扯。不过这么一闹,之前支持《明德报》的士人,都慌忙撇清关系,投稿数量一跌再跌,谁也不愿再跟这等“妄议功臣”的小报扯上关系。
之后市井又闹出了风波,那些崇信“雷霆真君”的细民群情激奋,反过来把他们这些敢言的骂了个狗血喷头。连报馆都有人上门,若不是他们机警,说不定都要被堵在屋中了。
现在可好,连店家都不愿售卖《明德报》了。他们的报纸销量本就不高,全靠依托那些卖诸小报的店家带一带。但是有人发话了,只要代卖《日新报》的店家,都不能兼卖《明德报》。《明德报》才有多少销量,谁肯为了这芝麻粒丢了《日新报》这样的大主顾。
如此一来,简直断送了整个报纸的前途啊!他不过是直谏天子,谁能料到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程颢沉默片刻,叹了一声:“也罢,办报也不赚钱,这一年下来,亏了不知凡几。停了也好。”
《明德报》卖的比别家小报要贵不少,但是始终未能盈利。最开始还有一千多的销量,到如今几百份都卖不到了。这样下去,不过是越陪越多罢了。还不如趁此停了了事。
见弟弟满脸涨红,还想说什么。程颢摆了摆手:“正叔,事不由人啊。我过些日怕就要出京巡视各地水利,你也先回老家,潜心学问吧。”
程颐气得浑身都抖了起来:“我回去?这事怎能如此善罢甘休……”
“胡闹!”程颢也提高了音量,“你不惜身,难道也不顾程家名望了?”
这一仗,他们败的太惨了。失了圣心,士林的支持,连民间声望都丢了个干净。这样谁还肯投在他们门下,开宗立派,立言立德的宏愿又如何能实现?
一步错,却不能步步错了。这次实在是程颐太过任性,才闹到不可收拾。
听到兄长这话,程颐憋红了眼睛。可不是嘛,这几天就连他的门下弟子都少了七八个。惹得天子动怒不算什么,士林离心,百姓唾弃,才是要命。他没有功名还不算什么,要是再闹下去,兄长都要去职,被赶出朝堂了。
沉默许久,他终于低声道:“回乡消息不畅,我想留在京城。阿兄,我会收敛心思,不再给你添乱。”
见他这副模样,程颢又重重叹了口气:“也罢,留下就闭门读书吧。那大气压力,真空之说,也不能一味排斥,得潜心钻研才行。”
现在风向已经变了,大气压力之说,信者越来越多。而张载也开始支持天穹为真空的说法,甚至探讨起了宣夜说,连带气学也成了热议的话题。反倒是自家的理学,说是穷究天理,却连大气压力都说不明白,更勿论宣夜说浑天说了。想要开宗立派,靠的终究还是自身。这次吃了大亏,岂能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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