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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报上匿名发那短文时,苏颂还以为韩邈是想自己搭建悬摆,用以宣传呢,谁料却让别人抢去了。不过转头想想,这也不算坏事。毕竟悬摆是为了验证地球自转的,能交给旁人来做,反倒更稳妥些。只是连他也没想到,竟然会如此顺利。

“如今想要仿造自鸣钟的商家可是不少,还有什么能比这事更有噱头呢?”韩邈微微一笑,丝毫不觉得奇怪。

出风头的事情,谁也不会落在人后。尤其是这么大的景观,简直比上元夜的花灯还要醒目。若能制出来,店家的名声就打出去了,以后怕是能跟韩家的自鸣钟分庭抗礼。

听到这话,苏颂更是感慨:“如此一来,岂不是要被人抢走了买卖。景声当真是舍得……”

这也是最让苏颂佩服的地方。之前研究自鸣钟时,韩邈就给了他一笔不菲的报酬。这钱拿的苏颂都有些烧手了。虽说自鸣钟里的一些构建用水利锻锤来打造会节约成本,但是能工巧匠看来,仿造出来也并不难。可以说此物一出,就势必会被人仿了去。给他这么多钱,韩邈岂不是亏了?

结果韩邈似乎根本不在乎钱财,自鸣钟刚一面世,就在报上发文,使人造出了声势。如此一来,那些有心制仿造的商人哪会错过良机?还不是争着抢着来造这巨大的“钟摆”。虽说他们的计划得以施行,但是韩邈无疑放过了一个赚钱的良机。

韩邈笑着摇了摇头:“若是怕人仿制,就不必做生意了。想要站住脚,终归还是看自家的本事。既然如此,何不顺手把事办了,也算解了你们心结。”

这“你们”用的可太冠冕堂皇了,怕是只为凌霄子一人吧?然而这话,不必多言。苏颂想了想,又道:“只是旁人做了,还要仔细盯着点才行。别出了纰漏,反倒没法验证地球自转的道理。”

韩邈闻言失笑:“子容兄尽管放心,如今盯着的眼睛那么多。花钱出力的,才是不愿在人前丢脸的。只需静待即可。”

果不其然,那家铺子只花了十天时间,就在大相国寺前建起了高台。足足二十丈,比铁塔、繁塔都不差多少。也亏只是个架子,不是房屋,否则都要有逾制之嫌了。

架子建成后,店家倒不急着演法,而是请来了瓦子里的杂伎,使了几日攀杆上索的手段。这下可好,原本不知此事的,也不免围在了大相国寺前,凑在一起看热闹。

见打出了名头,店家终于不卖关子了,宣布明日就挂钟摆。

一传十十传百,到的第二日,大相国寺前人山人海,连和尚都出动了不少,围成人墙,防着那些围观的挤出乱子。

甄琼和韩邈也换了道衣,挤在了前排。瞧着那高耸入云的木架,甄琼简直张口结舌:“这也太高了吧!光这架子要花多少钱啊?”

韩邈闻言微微一笑:“反正不是花咱家的钱。”

甄琼一怔,顿时连连点头,可不就是这个理吗?

好不容易挨到了时辰,就见个掌柜模样的老者上了台,面对人群躬身做了个罗圈揖,这才朗声道:“鄙店乃是城东冯家,专营漏刻买卖,已传了三代,乃是百年的老店。店里的漏壶最是精细,样式繁多,连达官贵人也多有光顾。如今家主欲新增自鸣钟一款,恰巧看到了报上文章,原来这钟摆还能有别样的说法。这才在大相国寺前起了高台,只盼能博诸君一笑。各位贤君子,若是看的新奇,可莫忘了我冯家铜漏铺。”

这话说得圆润,引得一圈人齐齐喝彩。那掌柜笑着拱了拱手,对着身边的杂伎使了个眼色,就有人背着绳索,一溜烟向杆上爬去。这下顿时引起一片惊呼,二十丈的木台啊,都快直入云霄了,若是失足可怎么办?甄琼倒吸一口凉气,只觉两腿发软,赶紧闭上了双眼。过了片刻,身边传来轰然的叫好声,他才悄咪咪睁开了眼,向着木台看去。

只见一条长长的锁链已经挂在了木架子上,正迎风轻轻摆动,下面几个家丁模样的汉子搬了一个大铜摆,拴在了绳索上。那铜摆个头不小,下面有个细长的尖角,瞧着怕不是有五六十斤重。几人悬好了铜摆,用一根绳子把铜摆栓在了一侧的木杆上,这才有人上前,在地上铺了细沙,又用白灰画出了一个“十”字,作为标记。

待那铜摆彻底停止摇晃,那冯家掌柜又上到了台上,笑道:“好叫诸位知道,这铜摆一会儿会在沙上画出图样。只是变化来的颇为缓慢,须得静静等着才能瞧出个门道。这架子旁摆着的,就是鄙店产的自鸣钟。大家可以瞧着时辰,过不到半个时辰,就能瞧出端倪了。”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向木架边看去,果真已经立了座崭新的自鸣钟,样式跟韩家铺子的有些不同,更为敦实一些。上面圆盘上的指针,正指向了巳时。

见众人都看到了自家的钟,那掌柜才含笑点了点头,取来蜡烛,烧断了绑着铜摆的细绳。没了束缚,那偌大铜摆忽的一下荡了起来。

这么大的钟摆,动起来的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所有人都收了声,屏息瞧着那铜摆忽左忽右的晃荡。这摇法,跟自鸣钟的钟摆当真是相差无几,还能有什么区别?莫不是大了些,就能画出不一般的图像了?

甄琼也是看看铜摆,又看看座钟,简直都看的入神。直过了一刻钟,他才想起了地上的沙,连忙低头。这一下,可让他睁大了双眼。

这大铜摆开始移动时,是沿着地上的“十”字白线中的纵线移动的。光天化日之下,没什么风,也没人去推那铜摆,画出的线自然应该稳稳压在白线上才对。可是如今,沙面上已经出现了细微的变化,那铜摆画出的痕迹竟然微微偏移,挪出了白线的范畴。

这是眼花了,还是使了什么术法?

甄琼还好,早就知道了结果,只是看的愈发专注。周遭可是有不少人揉起了眼睛。

“这怕不是做了什么机关吧?”

“冯家的钟摆当真神奇呐!说不定钟制的也不差?”

“净瞎说!不都是报上登过的嘛?说是会出现偏移的!”

“这么大的也偏?总的有个道理吧?”

身边越来越大的嘈杂声,让韩邈回过了神。就算听苏颂、沈括等人说过,也对此事有些心理准备。但是真看到此情此景,还是让他心底震撼。这一刻,韩邈简直觉得脚下的大地都在旋转,让人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好在,有人拉住了他。

甄琼兴冲冲的抬起了头:“邈哥,这天地当真是神奇啊!”

这格物派的东西,虽说难了些,大了些,不似他们的造化一派来的直接,但还是一般无二的有趣啊!

望向他的那双眼,闪闪发光,似倒映着星辰日月,亦如当年初见。

韩邈笑了出来,紧紧握住了那只手:“琼儿说的不差。”

第168章

这铜摆偏移的奇景, 让不少人生出了惊疑, 但是看久了也就那样。不少人只是瞧个热闹, 啧啧两声,就转身离去。甄琼则足足看了两个多时辰,等那悬摆向西偏转出一个圆周的八分之一, 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跟甄琼这样心中好奇的人,也有不少。以至于木台前始终有人围观,若不是三更宵禁, 怕是都有人想在大相国寺门前露宿了。

这等盛况, 对于冯家铺子而言自然是好事。于是店家并没有立刻拆掉台子,反而派人在台前竖起了木板, 把沙上显出的图样原封不动绘了上去。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怪事,谁也说不清楚, 但是不耽误好事者议论啊。若是有人误以为这是他们制钟摆的手艺高超,自鸣钟更胜韩家一筹, 那就更妙了。

于是,在人刻意的推波助澜下,消息也就越传越广, 让朝中大员也有了耳闻。

张载这些日过的并不轻松。将兵法是他一力推行的, 然而在环庆路试行,和通行天下大有不同。各州各府情势不一,沿边诸军路也有自己的痼疾,一一梳理,需要花费的精力可想而知。因此他在枢密院, 也是每日与案牍为伍。

然而公事再怎么繁忙,人事再怎么纷乱,张载都不会放在心上。偏偏涉及自家根本的经学,让他心烦意乱。之前的“真空说”、“气压说”,都给了张载十足的信心,认定大气才是万物根本,他的气学才是印证了天地至理的学说。

谁料恰在此时,一直闭门研习“理学”的程颐,居然出了关,还有了一套崭新理论。不但直言“天理”在先,还叱责真空的说法太过虚妄,进而重新阐述了“浑天说”。这可就是跟张载的气学针锋相对了。虽说张载知道程颐是在邀名,其言也未必没有漏洞。然而问题是,气学推崇的“宣夜说”同样存在着漏洞。

若是天穹无垠,那么星辰的轨迹要如何解释?总不能再借用“浑天说”的说法吧?张载想要寻到一个更加完备的说法,补全“宣夜说”里的宇宙。

也许是因为地有引力,才能吸附日月星辰?张载心中纷乱,却不像程颐那般急切,还是希望寻到一个比“引力东轻西重”更为合理的解释。这就让他陷入了更深的烦忧中。

看着每天东升西落的太阳,有时他都忍不住会想,昨日所见的太阳,和今日所见的是同一个吗?若是相同,为何会忽远忽近?若是不同,又为何会东升西落,亘古不变。

也许在浩瀚苍穹中,有无数个如同气团一般的天阳,有冷有暖,轮替交换,恰如后羿射下的金乌。

不过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张载还是更看重世人对天地万物的审视和推断,就如《梦溪笔谈》和《造化论》中所讲述的那些。大道本就蕴含在自然之中,不过是有没有天赋和毅力去探寻罢了。

因而在听说大相国寺前的钟摆台后,张载心中也生出了好奇。趁着休沐,他便带了几名弟子看,一同去观看。

已经展示了数日,如今的木台前,人已经不似往日那般多了,张载等人轻轻松松就走到了跟前。等瞧清楚了那巨大的,不停摇摆的铜摆,几位弟子都惊叹出声。还有一个看到了木架前立着的纱线图,更是惊奇道:“老师,这钟摆绘出的图案竟是个圆,究竟是何缘故啊?”

张载并没有听见对方的话,只直勾勾瞧着摆锤移动的轨迹。这下,几个弟子都不敢多言了,陪着恩师站在木架前观察。开始还好,大家看看摆锤,看看沙画,偶尔再观察一下四周围观的百姓,多少也能打发时间。然而没想到,张载这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一动不动,竟然跟入了魔一般。

也是担心他的身体,有弟子忍不住道:“老师,可要到前面的茶摊处歇歇?”

因为观者太多,这木架前已经摆了不少摊子,叫卖什么的都有,也不乏歇脚的地方。

谁料张载却摇了摇头,突然问道:“你可曾读过《造化论》第六期上梦溪生的文章?”

“读过。”那弟子赶忙答道。如今气学一脉,都是要读《梦溪笔谈》和《造化论》。前者轻松些,读之趣味横生,后者则艰涩的很,让人头痛。不过第六期上梦溪生关于“力”的解说,实在是简单易懂,也让人记忆深刻。

“若无外力,动皆直行,静皆恒静。”张载伸手指了指面前的摆锤,“此物是沿直线而行吗?”

看着细沙上画出的条条直线,和由众多直线构成的半圆扇面,弟子一时讷讷不敢答。这钟摆确实是直行摇晃,可是画出的轨迹却发生了偏移,实在是古怪啊。

没有等到弟子们的答案,张载抬起头看了看天,和那直入云霄的木架,喃喃道:“无风,无机关,无外力,它为何会偏转呢?”

这问题,依旧没人能答。于是张载不问了,继续立在木台前,全神贯注的看着那摇摆不休的铜摆。这一站,就是一下午。自鸣钟“叮叮当当”响了一次又一次,眼见太阳自天中滑落,已然西垂,弟子们再也忍不住了,又劝道:“老师,天都要黑了,该歇歇了。”

五十几岁的人了,在日头下站上两三个时辰,如何吃得消?更别说,张载的身体本就不好,更让弟子们忧心。

这句话再平常不过,张载闻言却浑身一震,抬头望向天际。灿灿烈阳,如今已经变得橙红,染尽了半边云霞。就算夏日天长,也不过再撑些许时候就要落山。

这是每日都能见到的景象,此刻在张载眼里,却刺目了起来。他飞快又低下头,看向那沙盘。站了一下午,钟摆早就离开了原本的位置,画出了小半个圆弧。铜摆有气无力,也不知何时会停。张载却不理会,只怔怔看着沙上的线条。若是以那白灰画成的“十”字为标线,铜摆岂不是也是向西偏转的?

没有外力,运动之物是不会转向的。那使得的几十斤铜摆悄无声息偏转的,又会是什么?

张载猛然抬脚,用力跺了跺足下的地面。

“恩师!”“老师,可是腿麻了?”

一群弟子惊呼搀扶,张载却推开了他们,直直指向那晃动不休的铜摆:“架不动,人不动,风不动,那动的究竟是摆,还是足下之地?”

这问题太过离奇,一众弟子都惊得呆住了。莫不是恩师被着难题所困,犯了癔症了?

有个弟子大着胆子道:“恩师,地如何会动啊?吾等不都站在这里,未曾离开……”

“那是因为吾等都站在地上,随地而动。那钟摆却悬在空中,方才是一动不动!为何会偏转,为何画出的是个圆?你们还想不清楚吗!这是地在动,自西向东,旋转不停!”张载的声音都有些哑了,几十年的养气功夫被忘了个干净,只恨不能吼出声来。

这句话,让他身边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地会动?还会转个不停?哪有这样的道理!然而若非如此,那摆锤又为何会转个不停呢?为何画出的是始终是圆,而非其他图形?可是这跟众人所学,截然不同啊!

看着一众呆若木鸡的弟子,张载转过了头,再次看向那轮即将落尽的残阳。他忽的笑了出来,边笑边轻声低语:“是了。昨日之日正是今日之日,今日之日也必是明日之日。分出昼夜的,从来不在日月,只在地动罢了。”

地动生昼夜,日行生四季。“宣夜说”从来不假,只是没人瞧出其中关窍罢了。

带着那浅浅的笑,张载又转头看向了铜摆和其下的沙画,突然又皱起了眉。既然是地动,为何不是一个昼夜画出个浑圆?按照现在的偏转速度,怕不是一昼夜只能画出大半个圆,这又是何道理呢?

“若是地球自转,不该是十二个时辰转上一圈吗?怎么那悬摆一天只能转上大半个圆呢?”看完了悬摆,甄琼开心之余,免不了要请教一下身边的能人。

听到这话,苏颂微微一笑,解释道:“既然大地为球体,那么每一处应有弧度。这弧度会导致悬摆的转速产生变化。如此推论,若是把悬摆放在两端极点上,必然是一昼夜转上整整一周。但若是放在中间最宽的赤道上,恐怕会纹丝不动,连偏移都瞧不出。既然知道了此地的转速,也就能算出吾等位于地球哪处了。”

说着,他拿过了炭笔,在纸上刷刷写了起来。不但有个仿照地球的圆形,还有一行行算式,最后还真在圆上标注出了一点。

甄琼瞪大了双眼:“这就是吾等的位置吗?竟然真能算出来!这靠着赤道似乎有些远啊?”

“东京四季分明,自然不会离赤道太近。”苏颂放下了笔,微微一笑,“过了岭南,气候就越来越湿热,必然也是因为临近赤道的缘故。”

其实“赤道”一词,本来是“天球”中心环线的称呼,但是现在既然地也是球,他就直接拿来用了。

“那所有地方的悬摆,转速都会不同吗?”甄琼又忍不住问道。

“何止是转速,若是到了背向的地表,说不定四季和悬摆旋转的方向都与吾等相背呢。”苏颂笑道。

这真是只有学天文的才能想出来吧?!然而甄琼听着就觉得激动,急急道:“若是能把这些写成论文,必然是佳作!”

现在他已经把刊在《造化论》上文章称之为“论文”了。

苏颂闻言失笑:“怕还不是时候。总要有人先瞧出其中端倪,才好写出这些。”

“都好几天了,不会放个一年半载都没人开悟吧?”甄琼多少有些担心。这世上蠢人多多啊,可不是每个都跟沈括、苏颂一般聪明的。

一旁沉默良久的沈括,却突然开了口:“如此庞然大物摆在面前,怎会无人发现?就怕有人看出端倪,却不愿直言……”

见他脸色,苏颂哪里不知沈括的心思。这事他们也是发现了的,但是却想尽了法子,要借他人口说出。对于这做法,沈括心底其实不太认同的,难免有些芥蒂。

轻叹一声,苏颂道:“天下有识之士数不胜数,存中也无需担忧。万一真没人开口,不还有我们吗?”

听到这话,沈括的面色才稍稍好了些,微微颔首。

不过甄琼和沈括的担忧并没有成真。又等了两日,那开口之人就出现了,还在士林中刮起了一阵旋风。

第1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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