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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邪离开众神殿的那天,什么都没带,孑然一身。

最后还是沈神尊追了出来,“阿邪!”

红衣回眸,灿然一笑,“师尊,老祖嘱咐您要好好闭关,消除魔气,您现在怎么和我一般总是不听话。”

沈遗风苦涩张了张嘴,哑声道:“要走了为何都不告诉为师?”

“哈哈哈哈哈哈……被您发现了,不辞而别也是告别的一种嘛!再说了,我并非不回来了,只是我这性子本就不适合呆在仙界,总闯祸,总惹是非。”

她喜欢自由自在,无所拘束。

“为师从未这样觉得。”

“可是师尊,鸟儿长大了,总是要飞走的。”

沈遗风怔了怔,摇头一笑,“阿邪,你恨为师吗?”

“从未。”

“从未?”

“当年我身死众神殿,因果有很多,说白了大家都想让我死,不过如今都过去了。”

还是那句话往事不记、前尘不提,不然一辈子陷在曾经里,日子怎么过下去?

沈遗风望着那双干净如初的眼睛,越发心痛,“是师傅错了,本以为你涅槃重生,就能逃离命数,但没想到终究逃不开顾轻。”

“不是师尊的错,也不是顾轻的错,怪只怪阴差阳错、天意弄人。若再让我选一遍,我还是愿意遇见师尊和顾轻。”

一个领她走入世间,一个陪她走完余生。

这世上有些人遇见了,已是三生有幸。

“你打算去哪儿?”

“原祈鬼都地下的炉火熄了,那里方圆百里如今只剩焦土,我打算去那里——去他离开的地方等他回来。”

沈遗风皱眉,“你真的信他回来?”

红衣勾唇一笑,笃定道:“信啊,我等他。”

沈遗风温怒道:“阿邪!你为何总愿意把一切都赌在他身上?”

“师尊,天下人像苍生树的树叶一般多,真正心疼我的又有几个?但顾轻心疼,痛我所痛,爱我所爱,他值得我赌,难怕输掉一生……他不是照样也把命放到我身上去赌吗?赢了,便白首偕老;输了,便长埋黄土。”

“若是他回不来呢?”

“他一日不回来,我便等一日;一月不回来,我便等一月;一年不回来,我便等一年。总会等到的。”

沈遗风袖中大拳紧握,“他若是真的心疼你,便不会让你这般永无休止地等下去!!!”

上邪垂眸一笑,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阿邪!”

红衣驻足,没有回首,淡淡问了一句,“师尊,您当年设计我身死众神殿时,心疼过我死时会多痛吗?”

沈遗风一怔。

“可顾轻心疼,为我挖去双眼,为我疯癫成魔……”

沈遗风踉跄了一步,不再阻拦,也无力阻拦,遥遥望着红衣缓步下了三千玉阶,一点点远去直到消失,愧疚低语,“对不起。”

当年是他亲手将那个奶娃娃抱入众神殿的,也是他亲手送走的。

……

两年后。

原祈鬼都的地界于凡人而言是不祥之地,所以哪怕如今春回大地,昔日焦土草长莺飞,也无人涉足。

有路过的商旅远远望去,不知从何时起,那广莫之野上长了一棵百人合抱、冠若垂天之云的大树,其叶枫红,若繁花盛开,甚至壮丽。

树下有座小木屋,修得破破烂烂、东倒西歪的,历经几次风雨竟然没塌,还摇摇晃晃地屹立,也是奇迹。

“小公子,你这盖房子的水准也太差了些!瞧瞧,屋顶又漏了。”

长思一边抱怨嫌弃,一边撸起袖子,拿上榔头,准备干活。

相比之下,长亭人狠话不多,已经动手在屋顶修缮了。

上邪醉卧正在枉生树上喝酒,笑吟吟的,“不急,等顾轻回来再修。”

长思和长亭相视一眼,齐齐摇头,他们这两年听得最多的便是——等顾轻回来再怎样怎样。

关键是,唉……

两人隔三差五就来看看上邪,生怕心大的神君大人哪天晕头转向,把自己搞死!

想当年,上邪在仙界倒霉可是出了名的,喝口凉水都塞牙,走在路上能被比头还大的鸟屎砸中脑袋,有时一脚绊倒在路上,能就地晕睡个一年半载。

不过现在瞧着,运气确实好了,命格换回来果然不同,怎么作都不会死。

然后,他们就看到某人一天到晚可劲作,可劲作,可劲作……

窝在红衣怀里的小萝卜头迷糊动了动,刚要睁眼,上邪把酒壶对准小嘴,一口下去,又给人家灌晕了。

某个臭不要脸的玩意拍腿直笑。

白染掌门从远处走来,瞧见这一幕,不禁眼角一抽,心中泛起一丝同情,“小公子,树灵能喝酒吗?”

顾轻长眠于地下后,枉生树便在鬼都地界扎了根,守着主人,时不时被主人的心上人虐一虐,供做娱乐。

上邪醉眼迷离,挠头道:“唔,好像不能,但它现在已经习惯了。”

白染:“……”

长亭:“……”

长思:“……”

说实在的,他们一点也没看出习惯来。

白染掌门是溜着小徒弟来的,司徒和小萝卜头是一个属性的,后者是被迫找虐,前者是主动的,屁颠屁颠就奔着上邪去了,殷勤得没皮没脸。

一只金翼鹏鸟从枉生树上俯冲而下,化为清秀少年,直扑倒司徒身上,两人扭打在一起。

鲲气得龇牙咧嘴,嚎道:“啊啊啊啊啊啊……又来和我抢阿姐,你说你一天天的,欠不欠揍?欠不欠揍?!!”

司徒被压在下面,气得面红耳赤,“你才欠揍呢?小公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我就抢,我就抢!!”

木屋一下热闹了起来,多了丝人气。

阳光从枉生树的缝隙中落下,斑斑点点洒到屋檐上,清风袭过,岁月静好。

唯差一个未归的人。

……

日子总会一天天过去的,上邪就这般没事逗逗小萝卜头,虐虐司徒、长思和长亭三个少年,哦不,是指点一下他们仙术剑法。

记得某天,长亭开口叫了她一声姑姑,她应了一声,少年开心了足足好几日,夜里睡都睡不着。

实际上,上邪也睡不着,喝再多的酒也未曾真正醉过,她要醒着,醒着等那人回来……

木屋里,小萝卜头白日酒被灌多了,总要起夜去嘘嘘,从床上坐起揉了揉惺忪地睡眼,就看到一袭红衣呆坐在窗边托着下巴往外看,奶声奶气道:“小遗爱,你还没睡啊?”

“嗯,马上。”

小家伙嘟着嘴,“骗人,你肯定又一个人坐到天亮。”

那种从天黑独坐到天亮的滋味真的很难熬。

上邪笑了笑,没说话。

小萝卜头蹦跶过去,抱住她的大腿,一点点爬到她怀里,像猫儿般拱了拱,选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窝起来,然后小脸一板,认真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上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小遗爱,你还记得主人前世把你扔下炉火吗?”

“怎么说起这个?”

“我是想告诉你,主人那时没有转身离去……他回去了,回去救你了,那天不是沈神尊赶来救的你,是主人反悔了,将你救上来,他本来想把命格与你换回来,但这种逆天之术只能施展一次,他便把手中半块天机罗盘融入你的元神中,希望它能护佑你……主人他……其实知道错了,前世的时候他就很舍不得你……”

“舍不得?”

小萝卜头用力点头,“嗯,后来他被沈神尊重新封入天地炉鼎中,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拿走你与他相识以来的记忆,他好像很害怕……害怕你知道一切以后会讨厌他,所以他把你的记忆封入红豆中,留在自己身边。我偷偷告诉你,主人被囚在炉鼎里时,总是偷看你的记忆,还会傻笑……”

好像这样,万劫炉火都会变得不那么难熬。

可慢慢的,褚师变得贪心,变得越发不甘。

因为他知道,再也不会有那个奶娃娃拽着他的衣角,声声唤他上卿。

上卿,我饿了。

上卿,我想吃糖。

上卿,我牙疼,呜呜呜呜……

小萝卜头回忆往事,目露迷惑,“他花了八百年的时间,炼化了自己,去除一生煞气,我眼睁睁瞧着,也不太懂,为什么那么痛苦还要炼化自己?他说,他想出去光明正大地养你。”

上邪垂眉,浅浅弯了下嘴角,竟有点苦涩的味道。

……

近来,地府的鬼官频频罢工,尤其是奈何桥上,一锅孟婆汤旁挂上了“过者自取”的木牌,众鬼齐齐懵逼,孟婆阿奶不见了。

而阎罗殿里,往日健笔如飞的崔判官也没了鬼影,把一箩筐糟粕事都扔给了黑白无常,尥蹶子跑了。

枉生树下,小木屋。

孟婆阿奶每次来看望上邪,总要偷摸哭上一会儿,她的小越人一生太苦了,然后边哭边去厨房给孩子做些清粥小菜。

崔钰还和以前一样,一贯宠妹妹,搜罗好多人间新奇的糕点一块一块递给她尝,反正妹妹吃得高兴,他看得也高兴。

上邪心里是暖的,凡间匆匆一世,于她而言不过一场渡劫,但孟婆阿奶和崔钰哥哥却惦念了她几千年,真心把她当亲人。

比世上许多人待她都好。

上邪吃着糕点,操心地回眸看了眼,嘱咐道:“北冥,你看着点安禅,别让她总偷喝我的酒,那酒后劲大,当心伤身体!”

鬼帝大人正和夫人斗智斗勇,一个藏酒,一个翻酒,一个躲,一个追。

砰的一声,安禅一个没站稳撞到了鬼帝怀里。

北冥是鬼身,胸膛又冷又硬的,一下子就把怀里人的额头磕红了。

安禅像个孩子般,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吼道:“坏坏坏!”

然后手脚并用地去打北冥,那点力气对鬼帝大人来说,跟挠痒痒似的,他还歹忍着痒,好声好气地哄人。

那般低声下气又没出息的样子,在威严冰冷的鬼界之主身上甚是少见。

上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去。

北冥一个凉飕飕的眼神瞪过来,“笑什么?凤梨酥放哪里?”

那是安禅最爱吃的甜食。

上邪动手指了指,爽快道:“厨房里,自己找。”

她笑归笑,却又觉得心酸,不禁叹了口气。

当初元城拿走了那块天机罗盘的碎片,用自己的命换回来了安禅仅存于世的一缕情魄,而那情魄还是当年安禅为了救他,自愿献出,用来修复他魂魄的东西。

所以若用天机罗盘抽出元城身上的情魄,他就会死,但安禅有了那缕情魄却可以复生,只不过前尘尽忘,此生痴痴傻傻,像个孩子一样。

元城死前,得见安禅睁开眼,弯眉一笑,恍如初见。

魂飞魄散之时,亦是甜的。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

傍晚时分,黑白无常抱着一只蔫了吧唧的小狐狸来了木屋,送到红衣手上,叹息道:“容习仁已经伏法,魂魄入地府投胎,施仇为让他来世能少受些罪,修得善果,便散尽千年修为其度化一身戾气,去掉半条命,如今连化为人形都做不到,我们只得将他送到您这儿来。”

上邪轻手轻脚地抱着小狐狸,拧眉道:“你也是够傻的。”

混到这份上,施仇还不忘傲娇,虚弱怼道:“你还好意思说我?”

上邪急忙哄着,“是是是,幸亏您还记得给自己留半条命,养着吧,总会好的,日后重新修炼,我陪着你,反正你我如今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另一边,黑无常看向鬼帝、判官和阿奶几人,鼻涕一流,眼泪一掉,屈膝一跪,嚎啕道:“祖宗们啊!俺求求你们了,快回地府理事吧,鬼界都乱成一锅粥了。”

白无常脸色也不好,眼底熬出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整个人精神都有些崩溃,噗通一声也跪到了地上。

上邪不忍再看,劝了北冥两句,某位不称职的鬼帝大人一脸不情愿地瞪了她两眼,挥袖欲走。

临走前,还给了她一本古籍,说道:“我前几日遇见了沈神尊,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上邪低眉看了眼书上的封皮,愣了愣神。

红衣抱着小狐狸,目送众人离开,感慨地撸了两把狐狸毛,“兜兜转转又剩我们两个了。”

“怎么?你很嫌弃?”

“怎么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你以前不是不怕孤单吗?”

“现在怕了。”

孤单久了总要习惯的,可一旦尝到甜头,就是入骨之毒,戒都戒不掉。

她想顾轻,好想,好想,好想……

又过了一年,上邪在小木屋旁种了棵梨花树,梨花盛开的雪白像极了顾轻的白裳,她看了欢喜。

这是顾轻离开的第三个年头,等他。

又过了一年,上邪在东荒附近逮到了饕餮,这家伙当初在原祈鬼都莫名消失了,说是那日在皇城外的树下睡觉,睡醒后闻到一股饭菜香,就顺着香味跑了。他鼻子灵,找到了世上做饭最好吃的人——一对膝下无儿无女的夫妇。

老夫妇心善,把他当儿子养了好几年,上邪找到人的时候,他还不想走,说是愿意继续给老夫妇当儿子,养老送终。

老夫妇欢喜,饕餮也欢喜,上邪便随他们去了,倒是觉得这事极有意思,打算等顾轻回来,将给他听。

饕餮居然有了人情味!

这是顾轻离开的第四个年头,等他。

又过了一年,帝君大人厚着脸皮时常来找上邪下棋饮茶,就为了多看那人几眼,可上邪总是兴致缺缺。

这是顾轻离开的第五个年头,等他。

……

这日傍晚明明漫天彩云、霞光万丈,不知哪里来了一坨不长眼的乌云,专门在上邪头顶下雨。

正在外面瞎逛悠的上邪:“……”

她慢慢悠悠地往自个的小木屋走,准备避避雨。

老远望去,又担忧起自家飘风漏雨的小房子,心中寻思着,顾轻再不回来,她就要真的自己动手修了,不然非塌了不可。

忽然,雨停了!

上邪抬眸一看,瞥见一抹雪白色的伞檐,闻到一股清淡的梨花香,竟半点不敢回首。

她心头狂跳,简直要蹦出来了,胡乱想起……

之前师尊托鬼帝捎来的那本书是禁/书,记载的都是世间最阴毒的法术,其中有一条讲的是——这世间有一种邪术,可以把一个人炼成一个人的兵器。

她越想心就乱了,伸手去触摸伞檐,不停颤抖,“这把伞是……”

清冷的声音在耳边低语,却是温柔无比,“是我。”

伞是用顾轻的骨血做的。

她咬着唇,一瞬泪下,控制不住地心痛,好痛好痛,“你个傻子。”

顾轻借着熔炉的烈火把自己炼成了她的魂器,如此一来,生生世世谁都没办法把他们分开——生一起,死一起。

上邪忍下哭声,哑声道:“疼吗?”

身后人低低一笑,口吻竟有些撒娇,“疼,你不看看我吗?”

红衣回首,这一见越过千年岁月,终得一场成全。

一柄伞下,夕阳微雨,彩霞的光镀在两人身上,透着泛黄的味道。

红衣白裳隔着光阴对视,是感动,是心动,是思念。

上邪的指尖小心翼翼触碰到顾轻的脸,那般真实。

她恍然一笑,如见满山姹紫嫣红开遍,眼泪夺眶而出,“你回来了。”

顾轻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我回来了。”

日头已落,夜幕降临,漫天璀璨星辰如梦似幻,枉生树下,小木屋前……

他们这一次的拥抱,寓意着永不分离。

“阿邪,我想养你。

这辈子、

下辈子、

下下辈子……

往后余生,

天长地久,

吉无不利。”

※※※※※※※※※※※※※※※※※※※※

完结撒花,

真真真心感谢每一位小读者的支持!!

这个文写得一波三折,

因为各种原因中途放弃了几次,

但每次看到小伙伴们的留言,

真的是“垂死梦中惊坐起,

若不完结死不休”,

哈哈哈哈哈……

曲终人散,就此拜别。

每个人都会迎来了自己的结局,

愿那时的我们——

归来已非少年,归来依旧少年。

还是那句话,若是有缘,江湖再见。

愿诸君,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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