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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钧走上前,落手拿起那册子一看,皱眉合起来放至一旁:“你这身子才养了几日就又开始劳神了,这是从哪里拿了家里的账来看?”

裴妍这才看见他回府,回过神来仰起脸答他:“今日家里结账,来了许多人领钱,董叔拿着账目一一给他们,我怕他累着,想帮他看看,他却不敢给我看,我便从他手上抢来了。原来这三四月里,你为了保我和煊儿,竟花了这许多银钱……”

“银钱没了还能再挣,人没了才是什么都没了。”裴钧弯腰执起她手来看看,又轻轻放下,替她敛好耳边碎发道,“眼下你回来了,我也会尽快接煊儿出宫的。往后咱们一家人在一处,就再也不分开。”

这话叫裴妍听得鼻酸,眼下微微发起红来,不禁低头拾绢轻点眼角。董叔打外面进来,领着人上菜,立在边儿上请裴钧姐弟入座,裴妍便起身来拉他也入座。

“这哪儿使得!”董叔红着眼,说什么都不肯,二人正推拉间,外头又传来六斤的声音:

“大人,晋王爷来啦!”

裴妍与董叔俱是一愣,裴钧却已立即起身迎了出去,刚走到前庭,便见姜越被人领着匆匆走进来。他一见裴钧便道:“我去京兆没见着你,料想你是回府,这才过来瞧瞧。”

裴钧上前引他一路往里走,边走边道:“我在京兆等了你一日,想你是脱不得身,便先回来等你消息。泰王眼下如何?”

二人的身影从廊上刀兵前晃过,行往花厅,姜越听言,凝眉叹了口气:“三哥倒还好,只是生了气,哥哥们自然也怕起来,不止是骂了我一顿,还说姜湛此番并不似偶然之举。这又更引三哥想自请回封地暂避,兄弟们一听,真是人心惶惶了。我见他们说到头也没人想去瞧瞧四哥,到底放心不下,便又去了趟御史台替四哥打点,这才拖到了这时候。”

裴钧见他神色不济,不由关切:“成王还好么?”

姜越叹息,看向他道:“四哥眼下狼狈落魄,困在牢中惊恐不定,不停同我说祖皇爷当年削藩杀了几个兄弟,要我快想法子救他出去。”

“成王爷是吓着了。”裴钧温声安慰他道,“他平日里也就收收字画儿古瓶,贪了些,手上半分兵权没有,封地收成也就那样儿,姜湛没由头非要对他赶尽杀绝。只是这贬为庶人的令已下了,往后他还得要你帮衬才行……”

这时二人走到了花厅,裴妍已由人扶着迎出来,见着姜越就要跪下,姜越赶忙虚扶道:“裴大小姐这是做什么?”

裴妍道:“晋王爷,民妇回府后才听说您有多照顾煊儿,又帮了裴钧多少,如今民妇有命出狱,实在是要谢谢您!”说着死活要给姜越跪下。

姜越连道不可,却碍于礼数不能真拉住裴妍,正是此时,裴钧抬手托住了裴妍的胳膊道:“裴妍,这礼就免了罢。晋王爷本就是煊儿叔公,也知道你是冤枉的,帮你是于情于理都合适,你这么反倒生分了,叫人家不好意思。”

裴妍听言,这才止了身势。裴钧见此,又笑起来对姜越道:“你也是,她都是出过阁的人了,再叫她大小姐像什么话?你若是不嫌弃,便同梅六、萧临一般叫她声妍姐就是,好歹她岁数还比你大上一些。”

“这可当不得!”裴妍连忙摆手,惊惊回看,却见姜越眼神微亮,此时已笑着与裴钧对视一眼,略含羞怯地叫出一声:“妍姐。”

裴妍登时脸烫起来,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不免抬手捶在裴钧肩头低骂:“你这成何体统!”

姜越忙虚虚挡在裴钧身前道:“妍姐别怪他,是我唐突了。我从小与几个皇姐年岁差得远,也都不甚亲近,如今既与裴钧有缘相交,唤您一声姐姐倒实乃幸事,只要您不嫌弃就行。”

这话说得裴妍更不好意思了,直拿眼光戳在裴钧脸上,裴钧却凑到她身后,替她冒了一声儿:“好嘞!”

这引姜越霎时失笑,裴妍面赤,扭身便要打裴钧的脑袋。裴钧笑起来捉了裴妍手腕道:“行了行了,我不闹了,董叔的菜都要凉了,还不快请晋王爷入座?”

裴妍这才息了火,只道客人走了再收拾裴钧,便唤过董叔多添碗筷,请姜越上座。

正是几人其乐融融间,外头六斤又匆匆忙忙跑来门口道:“大人大人,那个冷冰冰的张大人又来了!”

裴钧眉头一挑,闻言看向姜越道:“得,你家学生要来替刑部教训我了。”说着他搁下碗叹了声,令六斤领张三进来,又叫董叔再添双筷子、盛碗饭。

话音刚落下不一会儿,六斤便带着张三来了。张三袖手进了花厅,正要向裴钧行礼,却见一旁姜越也在,不禁一顿,先拾袍向姜越跪下道:“学生请王爷金安。”

姜越抬手免了他礼道:“来,坐师父身边来。”

张三却站起来看向裴钧道:“学生今日不是来赴宴的,而是有话要同裴大人说。”

裴钧给姜越递了个“你瞧瞧”的表情,抱臂支在桌沿上,迎着张三的目光看过去:“你说。”

张三板正道:“下官想请裴大人以律为则、以法律己,不要再借权徇私、干涉刑部断案。”

裴钧微微眯起眼道:“小阿三,你是不是忘了,这刑部还是我给你的?”

“那你给了我就该是我的,何来送出去了还捏着不放的道理?”张三的神色十二分肃穆,半分不让道,“盐案新起,缉盐司已行,我留在京中本是为办完蔡飏的案子,想让他彻彻底底伏法认罪,没想到却被你毁了。眼下蔡延请了皇上口谕,已将蔡飏领回医治了,这便是蔡氏又一次逃脱了牢狱,也又一次未有判决,而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你真以为白纸黑字的东西能困得住蔡家?”裴钧不急不恼,似乎是认真在问,“那你今早在大殿上如何不与我对峙?”

姜越端起茶来,并不打断二人,听张三沉默一时方道:“律法虽存,执行者却还是人。刑部归属六部,六部如今又以你为首,我不与你生隙,是以免今后行事受制,并不证明你是对的。今夜我便要起行去沿海会同缉盐司查案了,若我回来之后,你仍要干涉刑部案件,那我绝不会再顾念情面。”

裴钧听言,快然一乐:“呵,口气不小。”

张三握紧了拳上前一步,还要再说,却听姜越放下茶杯道:“见一,行了。如此处置蔡飏,我们自有旁的考量,往后且与你商议就是,你不要再往心里去了。”

“师父,”张三严正看向他道,“学生不知师父与裴大人所谋的天下是怎样的天下,但世人之所以有法有制,我等律学之徒之所以代代精修,为的就是给天下人公公正正、白纸黑字的公道。倘若师父与裴大人是以政治先于这天下之公,那师父所谋的天下,恕学生无法苟同。”

姜越闻言,眉宇一沉,还未言语,裴钧已道:“张三,你怎么同你师父说话的!”

张三唇角紧抿,亦知自己太过失礼,不免低头向姜越告罪。姜越正要说话,这时六斤却再一次急匆匆跑进来,有些怯怯地禀报道:“大人,王爷,又有人来了。他穿着宫里的衣裳,咱们不敢拦着……”

他话音未落,众人便见胡黎从他身后扬头袖手走入花厅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太监。

“胡公公?”裴钧一见是他,即刻站了起来,“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胡黎扫视一圈在场的姜越、裴妍与张三,眯着眼同他笑起来:“哟,裴大人府上倒挺热闹,张尚书也来了?”

张三一见是他,神色一紧,不作声色道:“胡公公见笑。临行在即,张三此番只为道别,眼下就要告辞了。”说罢目含深意地看向姜越与裴钧,拱手作揖别过,不发一言地经行胡黎走出去了。

胡黎从他身上收回目光,转头看向裴钧,也不做耽搁道:“裴大人与咱家是老交道了,必知道咱家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咱家是来给裴大人报个信儿:小世子姜煊在宫中染了天花,皇上忧心,已命人将他移送至枫林斋看管了。”

“什么?煊儿得了天花?”裴妍霍地站起来,疾步绕过饭桌走到胡黎跟前问,“胡公公,他眼下怎样?可请太医没有?枫林斋又是什么地方?”

胡黎听闻这问,意味深长看向裴钧。姜越顺他目光,只见裴钧神情忧虑、凝重不言,而一旁裴妍又急急地再度问道:“裴钧,那枫林斋是何处?”

姜越代裴钧答道:“枫林斋曾是姜湛当年被先帝冷落时的居所,姜湛登基后便下令封锁了,是故枫林斋在姜湛看来,到底与冷宫无异。换言之,他将煊儿移送枫林斋,无疑是对煊儿的遗弃。”

胡黎点头道:“不错。咱家此番前来,便是想告诉裴大人,若想要接小世子出宫,眼下便是极佳的时机。若裴大人愿意,即刻便随咱家入宫接人出来,这小世子获救与否倒还能搏一搏,否则,小世子留在宫中失了庇佑,后事可就难料了……”

“此事姜湛一定下令不许外传,你为什么告诉我们?”裴钧谨慎地看向他。

胡黎双手负在身后道:“咱家就实话说了吧,裴大人,皇上早从曹鸾那儿知道了您同晋王爷已然联手,眼下极其妒恨晋王,连日来便都让内阁提议如何应对。张大人的主张是推恩亲王子嗣,使他们均分封地、田产,以此分化诸位王爷的势力,但皇上却认为晋王爷之所以不续子嗣,正是为此考虑,那么推恩根本无法波及晋王,也就无法迅速地解决晋王爷这个威胁。”

姜越微微抬眉:“所以呢?曲线削藩不成,眼下便要动刀子了?”

胡黎笑道:“晋王爷明鉴,皇上确然是采了薛太傅的折子,眼下是要一个个地对付王爷们了。现下是成王,下一个是泰王,再下一个就……”

“那蔡延献了何策?”裴钧问。

胡黎听言更笑起来:“蔡太师爱子接连因您遭逢变故,所献之策无非是想让您抵命罢了,又有几个新鲜呢?”

裴钧冷冷一笑:“那你就不怕蔡太师他日将我斗垮了,我实现不了你今日所求?”

“怕呀,怎么不怕?”胡黎抚胸叹道,“可咱们人在京中,又哪般不是个赌?”

他继续道:“裴大人曾告诫咱家,不要跟错了主子、后悔莫及……但裴大人须知,咱们做太监的,一辈子没根儿,也就没有主,所做事事,不过都是为了活命。今时今日,咱家只望裴大人往后事成之日,莫要忘了咱家今日曾帮过您。”

裴钧泠然看向他道:“你跟蔡延也是这么说的罢?”

胡黎但笑不答,只说:“裴大人只管考量要不要受我这个好,旁的事儿还是少想为妙。”

裴钧与姜越对视一眼,又看向一旁焦急万分的裴妍,凝眉思索一时道:“好,我眼下便随你入宫。”

第116章 其罪七十一 · 擅闯

眼见裴钧抬脚就随胡黎向外走去,裴妍急急抓住裴钧手臂:“裴钧,我也想去,带我去见见煊儿吧!”

裴钧听言看向胡黎,胡黎皱起眉来正想回拒,却听姜越从后跟上来道:“宫中事务都赖胡公公一手操办,眼下不过是多个人入宫,胡公公必有法子通融。”

胡黎眉头一抖,依言只得躬了身应:“王爷抬举了。”说罢客客气气敦促裴钧、裴妍道:“那二位就赶紧罢,马车还在外候着呢。”

裴妍见胡黎答应,忙擦擦眼角跟在胡黎身后。姜越一边快步与裴钧紧随裴妍往外走去,一边低声道:“裴钧,若煊儿真如胡黎所说得了天花,接出宫来最要紧还是医治,且这病险恶,又会传人,更需寻痊愈之人专事照料,隔离起来,以免将你和你姐姐也染上。不如这样,你二人先坐胡黎的马车进宫去,我回府一趟,嘱人寻些专会治痘的好大夫来,晚些在司崇门外接你们。”

“好,那就劳烦你了。”裴钧叹了口气,“眼下这削藩的关头——”

“哪儿的话。”姜越将他姐弟二人送上车,扶着车门看向他,“你都说了,我也是煊儿的叔公,这便都是该做的。”说罢他看向车内胡黎,肃穆告诫道:“此行还望胡公公照拂,可万万别出什么岔子。”

“岂敢岂敢,王爷就放心吧。”胡黎忙忙应下此言并向他告礼,即刻吩咐车夫速速起行。

裴钧再次与姜越换过眼神,口型道了暂别,才放下车帘共裴妍坐好。

马车在一声鞭响下哒哒行往皇城,一路微晃。裴钧任由裴妍死死紧握着他的手臂,抬手拍了拍裴妍手背,接着便不发一言地盯着胡黎这褐布暗纹的马车内里,用眼神追寻着其上道道褶皱,一时只觉那些经久以来埋藏在意识深处的记忆,就似灰暗蒙尘的轻烟般,正渐渐从那些褶皱间冒出来,一眨眼,便化为冰透人心的冷水,顷刻涌入这方小小马车,瞬间将他淹没其中——

他想起前世元丰九年开年后的第一场雪。

那是官中开印办差的第一日,清早,他在姜湛宫中被胡黎轻轻摇醒。天还没亮,胡黎也没惊扰姜湛,只作了手势叫他起身走至外间,待捧过一旁小太监奉来的瓷杯递给他漱口,才低声告诉他:“裴大人,礼部和内务府方才来了人寻您,说有要事儿。”

裴钧一边穿戴好补褂乌纱,一边皱眉问他:“什么事儿那么急?”

胡黎踟蹰一时,不答只道:“冯侍郎就在礼部候着您呢,您见了他许就知道了。”

于是裴钧罩上紫貂大氅匆匆出殿,撑了宫女递上的黄油纸伞,走在砖红的甬道间,眼前尽是纷纷扬扬的雪花从浩然穹顶飘落而下。

他一路手脚冰凉地走到了礼部院外,还没等哈上口气搓搓手,便见冯己如一脸戚戚地守在部院门口。

看他来了,冯己如摘下官帽低头向他道:“大人,听内务府说,昨儿夜里……”

“瑞王府的小世子殁了。”

天地间的雪在那一刻变得晦暗。

一股冷意从裴钧的四肢直戳他心口,令他站在雪地上一晃,手中的油伞倏地掉落在地上。

冯己如忙为他捡起伞来重新撑好,恭敬举在他头顶上,使另手推开了部院半掩的铜钉大门,小心翼翼地接着说道:“因钦天监算下的入殓时辰很近,眼下瑞王府便急着寻咱们定下棺椁随葬,又因事关亲王世子,下官无权自行定夺,这才要请大人过来……”

后面他再说了什么,裴钧都听不大清了。他脑中直似狂风大作,山雨袭来,嗡嗡间,不知是如何点了人手车架和丧仪棺椁,亦不知是如何领人到了瑞王府上,只记得那时阖府哭丧声中,瑞王姜汐正瞠目懵坐在正堂椅中,而一旁管事见礼部来人,只垂眼道了句“裴大人节哀”,便不多言地引他往里走了。

礼部众等在廊下,裴钧随管事走入跨院耳厢,只见雕花木床中层叠的锦被里,一个小脸儿青白的孩子正乖乖巧巧地躺在里头,周身穿着金线缝紫的寿袄,口中含了个红底的玉,紧紧地闭着双眼,那模样安安静静的,倒像是睡着了。

可这双小小的眼睛尚未见过多少世事,却已然不会再睁开。

这便是裴钧前世最后一次见到姜煊。

……

“裴大人,到了。”

胡黎一声轻呼引裴钧回神。

裴钧抬头间,马车的帘子已被外头的太监捞起。他扶着裴妍下了车架,抬头看了看眼前宫门上“枫林斋”的素匾,目光望向门内,眉头紧紧拧了起来。

天花,俗称痘疮,医书言病者发疮头面及身,须臾周匝,状如火疮,皆戴白浆。若不及时医治,数症并发,病剧者多死,而治中若是调养不当,病人亦会疮瘢遍体、弥岁不灭,恐留永疾。

想到此,裴钧心中浮起了令他惊悸的念头:莫非姜煊此世也难逃早夭的命数,依旧活不过这一年去?

正恍惚间,他听胡黎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裴大人,天花是要传人的,还劳您二位穿上疫装再进去。”

裴钧扭头,见胡黎令小太监为他和裴妍一人奉上一件防疫用的白布罩衣,顿时明白过来,便与裴妍相互帮衬着穿上了,又一人蒙了口大大的白布面罩,这才跟着胡黎往这枫林斋中走去。

枫林斋经年冷落,如今已经十分老旧冷清。裴钧与裴妍踩着满地枝叶行到后院,立时听见小孩儿的哭叫和咳嗽迭声传来。

“煊儿……煊儿!”裴妍立即循声跑去,裴钧也匆匆跟在她身后。

二人快步穿过庭中弯折的游廊,急急走进发出孩童哭声的厢房,刚绕过屏风,就见屋内七八步外的素帐镂花大床上,姜煊正被两个太监按在薄衾中喂药,小脸儿哭得通红,此时正极力地踢被挣扎着:“放我出去!我不要你们!呜——我要舅舅,我要娘……我要我娘!”

裴妍闻声,步子就地一顿,霎时哭出声来:“煊儿!”下一刻,她疾步奔到床边推开那两个太监,一把将姜煊揽入怀中,紧紧抱住道:“娘来了,煊儿不怕了,娘在这儿!”

姜煊此时正高烧不退,经她一抱,在她怀中生生一愣,起满红疹的小脸儿上挂满了泪花道:“娘?真的是娘么?这不会又是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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