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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何人喧闹啊?”

一旁女子的声音妩媚陪衬道:“定是个不解风情的臭家伙,打扰臣妾与皇上快活……”

院外的姜湛听声冷笑,忽而大叫起来:“有刺客!有刺客!来人啊,给朕捉刺客!”

蔡沨新近登基,深知天下不稳,便唯恐有人对自己不利,此时听姜湛说出“刺客”,眉心顿拧,立即披衣奔至殿外,厉声喝止姜湛道:“住口!天子脚下,何来刺客!”

姜湛停了叫喊,盯着他,冷笑一声:“你不就是刺客吗?”

蔡沨这才反应过来,气得当即两步上前,“啪”地一掌甩在姜湛脸上,掐着他脖子把他提起来,带着酒气怒吼道:“你这臭小子,还当自己是皇帝呢?你不过是我那庶弟胯下的狗!他贱,你比他更贱!有这功夫出来丢人,你还不如学两声狗叫、摇摇尾巴,若是讨得我欢心,说不准我还能饶你一命——”

“我呸!”姜湛狠狠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在他的魔爪中艰难呼吸道,“朕就算死,也绝不向你这贱民乞怜!”

“你敢说我是贱民?”蔡沨眉目一沉,“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姜湛咬着牙道:“万民起义、京人逃散,你这金椅子已经坐不稳了,若是杀了我,四境之内握有兵权的姜姓皇室便更不可能降服于你!你倒是猜猜,泰王有多少人马,福王和宁王呢?姜越在外未知死活,裴钧亦从皇城司手中脱逃……你以为他们在等什么?不过是等你引火自焚罢了!”

“放肆!”蔡沨被说中痛处,一把将他摔在地上,指着他鼻尖道,“姜湛,你该庆幸!若不是蔡岚宠着你,若不是还顾虑那几个姓姜的,我早把你刮了皮喂狗!眼下留着你,是我腾不开手,可若你劝说不了皇亲和京外援军投降,还要在宫中与我作对,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说罢,他抬手唤人道:“来人,把这疯狗给我赶赶出去!”

“是!”周遭侍卫高声应答了,瞬时一拥而上,把姜湛拖出了御花园去。

姜湛被人扔在御花园外的石砖地上,摔得浑身都疼,却无法放心离去。

他缩在角落等了又等,不时回望园中,等过了约两炷香时候,终于看见姜煊迈着小短腿,猫着腰向他跑来。

姜湛心中一喜,顿觉方才的打没白挨,一时激动得要站起来同姜煊招手。

那方跑来的姜煊也看见了他,刚扬起笑脸,想要冲他摇摇手里挖出的包裹,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挡住了去路。

姜煊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愣愣抬头一看,只见眼前是一个落单巡逻的侍卫,此时正歪着头,目光狐疑地看向他怀里的包裹。

——被发现了!

园外的姜湛见之大惊,背脊都止不住颤抖起来。

他知道,如果此时他和姜煊被侍卫发现,那他们都得死,而现在,那侍卫只看见了姜煊,没见着他,那么如果他能逃走,就还能活命!

事不宜迟,姜湛扶着墙站起来,眼见园中的姜煊已被那高大侍卫提拎了起来,不禁忍痛闭眼,调转了头,撒腿便向崇宁殿跑去。

第134章 其罪八十七 · 容留

且说姜煊这厢正要对姜湛挥手,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侍卫。

姜煊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哐当掉在地上,眼见那侍卫伸手要来抓他,他颤着身子转头就跑。

他怕得想叫、想让姜湛来救他,却担心拖累姜湛、让姜湛又被毒打,便只好捂住嘴巴向前狂奔,可没跑两步,他就被身后侍卫揪住了后颈,像抓小鸡一样提拎起来,不禁拼命挣扎,哭了起来。

“瞧瞧这小家伙儿是谁啊?”侍卫发出玩味的笑声,正要出声叫人来看,此时却听自己身后传来“噗嗤”一声。

侍卫整个人一僵,瞪圆了眼,不敢置信地扭头看向身后,一张脸登时愤怒,张口想骂,口中却吐出鲜血,浑身痉挛起来,下一刻,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姜煊慌忙从他手中挣脱、扑爬着后退,惊恐万分地抬头一看,竟见是姜湛正站在那侍卫倒下的地方,双手握着把带血的银色短刀,此时正大口喘息、两臂抖动着,瞠目看向他身边倒地不起的侍卫。

“皇、皇叔!”姜煊面色苍白地扑到他脚边,正要再说,姜湛却一把拨开他双手,两步走到那侍卫身边,依旧喘息着,将短刀再一次捅入那侍卫的脖子。

姜煊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姜湛并未看他一眼,待又补了一刀,确认那侍卫是真死透了,才绕到侍卫头顶的方向,皱眉观察了一下,弯腰托起了侍卫的腋下。这时他目光才转向姜煊:“愣着做什么?去把包裹捡起来,过来搭把手。”

他病态的容颜溅了血,在月色的衬托下显出煞人的白,那一双眼中的紧张与恐惧似乎已随着侍卫的丧生而褪去,此时只剩下无尽的冷寂、平静和习以为常。

年仅七岁的姜煊就此目睹了人生当中的第二场谋杀,而这一场,远比他父亲的死亡更血腥,更可怕,也更残忍。此时此刻,在这个种满了奇花异草、布满了精致亭台的花园之中,他能遵从和信任的人,只有他的皇叔姜湛。

他不由自主地颤颤起身,走回去捡起了包裹的布,也捡起了包裹中掉出的东西。

那是一个十分沉重的东西——是玉石,托在他手中宛似千斤的铁。这玉石被切得四四方方的,每一面都比他两只手掌加起来还大,顶上还雕着一条张开巨口的青龙,栩栩如生,威严毕现。

——皇叔要他冒着性命危险来挖的,竟是个摆件?

“快点儿过来!”姜湛低声的催促打断了他的疑惑。

他赶忙拿包裹布胡乱包上那摆件,快步走到姜湛身边,拿出吃奶的力气,和姜湛一齐把那膀大腰圆的侍卫拖到了不远处的荷花池边。

周遭僻静无人,姜湛直起身来,深吸口气,抬起脚在那侍卫身上一踹。只听“咕嘟”一声,那侍卫便滚入荷塘,沉下去了。

夜风在此时吹来,姜湛感到一阵透骨的寒冷,全身猛地颤抖。

姜湛从他手里拿过包裹,拉看看了一眼当中的摆件,又把自己刚从那包裹中捡起的捅人的短刀也塞回去,拉着姜煊匆匆向崇宁殿走去。

姜煊边走边回过头去,看向那方幽暗池塘。

暗夜月色下,初冬冰冷的池塘泛着幽光,好似一双盯着他的眼睛。

“做过的事,别回头看。”姜湛搂紧怀里包裹中的两样物件,沉声道,“你记住,这世上唯有此二物,能护你一世周全。”

-

裴钧带着姜越回到茶山时,已是翌日夜里。山中最先见到他和姜越的,是一众在田间与乡民谈天说地的护卫。

护卫们或多或少都以为姜越凶多吉少,此时见到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待反应过来,即刻爆发出一片欢呼,一瞬把姜越簇拥起来,一路拥去了赵谷青面前。

赵谷青慨然泣下,听裴钧说完一行经过,直叹“天意、天意”,随即拜在姜越面前,领着所有将士一齐叩首道:“王爷洪福齐天,大难不死,乃真龙天子之相!赵某与所有将士,必将誓死追随王爷左右,助王爷平天下,开盛世!”

姜越红着眼将他扶起来,艰难地告知他,郭氏兄弟已在战中罹难,往后这一行中还能仰仗的谋士,便只得赵谷青一人,令赵谷青万万保重,切不可再说誓死之言。

赵谷青到底与郭氏兄弟同僚数年,听闻此讯是又哭一阵,还是董叔做好了吃食迎出来劝他逝者已矣、节哀顺变,他才怅然拭泪,止住了哭声。

简单地吃了些东西,裴钧领着姜越来到了一处种有红梅的院子,引他走进当中的堂屋,执着他手道:“我一直相信你没死,一边找你,一边早早地为你备下了这些,你看看,你可喜欢?”

姜越沉默地随他走入屋中,绕过当先一道绿竹扎成的屏风,只见室内除却干净整洁的床榻,右侧靠壁的竟是一个简朴的木架,架子上摆的全是土窑烧出的各色瓷壶、瓷碗,虽失精致,却不乏朴素的可爱,而架子面前还摆着一张矮桌、两方矮凳,桌上放着个泥炉,瞧着像煮茶用的。

“我记得你爱茶,这里是茶山,你许是该好好喝一喝茶的。”裴钧拉起他手在唇边一啄,轻声道,“咱们吃的可能不够了,但茶叶倒管够。”

他说罢低声自嘲起来,姜越却忽地抱住他。

裴钧听见耳边传来姜越隐忍的鼻息,再过一时,他肩头衣料传来点滴的湿意。

“姜越?”他唤,小心翼翼地拍他后背,紧张起来,“怎的?这……这是不是叫你触景伤情了?”想到这儿,裴钧在心中大骂自己,正要说把这都撤掉,却听姜越在他肩头低沉地哽咽:

“我败了,裴钧……我败了……”

裴钧连忙把他扶到榻上坐着,替他理开一缕鬓发:“别犯傻,姜越,遇到那样的事情,谁也不可预料。你如今还活着,已经是老天对我最大的慈悲了。”

“可那么多人,跟着我……死在了宁城。”姜越赤红着双眼望向他,因劳累而清瘦的脸颊上淌下泪来,咬着牙道,“我好恨,裴钧……我好恨蔡沨!好恨……我没有一日不想将他碎尸万段,可就算我做到了,那些人……无论如何都再回不来了……我每一天在心里骂自己,只道自己是苟活在这世上,我甚至不敢让外面的人知道这愧……我怕我辜负他们所有人……”

他这几月来深藏在心底的脆弱,在此时此刻的屋内昏光下尽数蹦碎在裴钧面前。裴钧极度心疼地为他擦着眼泪,捧着他脸道:“你不会的,姜越,相信我。你活着,绝不是苟活,而是为了让这天下的更多人活得更好,这路上失败在所难免,这世上所谓千秋功勋、盛世太平,也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赵先生,还有将士们,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成功的那天。”

他轻轻拍拂着姜越后背,柔声继续宽慰着他,同他讲着这一路来看见的种种惨状、感知的种种心得。他知道姜越这人惯常把什么事都掖着,从不示于人前,眼下能叫姜越如此吐露心声的,必定是绝顶的重压。

自古英雄多磨难,自古帝王多乖舛。他能做的,仅只是能陪在他身边,令他如此孤寂脆弱时,能有个可靠的肩膀。

渐渐的,姜越在他的拍拂下睡去,就像一辈子没有过安稳似的,抱着他的手臂蜷缩在床榻上,一瞬直如个单纯困倦的少年。

门吱呀一声开来,裴妍抱着床刚晒好的棉被进来,笑着正要说话,却见裴钧正与熟睡的姜越窝在一处,不禁愣了愣,没说话,只是将棉被递给裴钧,示意裴钧给姜越搭上。

裴钧面上略窘,轻手轻脚给姜越盖好棉被走出屋,只见董叔和裴妍正在外面帮赵谷青安排着姜越带来的一些人马。

他走过去时,裴妍正在同一旁的钱神医说:“新来的将士们身上都有些伤没治好,最近怕是要劳烦钱老先生了。”

说着,她见裴钧走出来,回头与裴钧静静对视一会儿问:“晋王爷身上可有伤?”

裴钧难得局促道:“回来的路上……我见他走路似乎有些艰难,问了他,他说是摔下马的时候,右腿被马鞍压裂了膝盖,如今好是好了,却似乎打不太直……不知这还能不能复原?”

钱神医听言道:“无外乎是骨头愈合了,缩起的经络却欠调理罢了。明日一早你来寻我,我给你个方子,不出一月,必让他复原。”说完也不等裴钧应下,转身就回屋去了。

他这来去自如的做派令裴妍一乐,笑过又感慨道:“晋王爷从前未尝败绩,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此番真是受了大罪……”

裴钧见着时机,开口说:“裴妍,其实我和晋王——”

“好了,你不必说了。”裴妍看着他这模样失笑,“这几月你是如何寻他的,我都看在眼里,便早已问过梅六……梅六点了头,我就明白了。如今你既然找到他了,便要好好陪着他才是。”

裴钧微微怔住,听她说完,酸着鼻尖点了头,低头想了一会儿,沉声道:“这段日子来,实则我很愧……有时我想,他那护身符,如果那时没有给煊儿,此战他会不会……”

裴妍抬手捂住他嘴,在周遭人来人往的忙碌声里,轻轻对他道:“若真是那样,我与煊儿来日便要好好报答他的恩情,而至于你,至于他……你们都是那么好的人,我相信一切都会有最好的安排,你说呢?”

第135章 其罪八十八 · 破除

翌日一早,姜越在满室冬阳中醒来,身上的棉被软暖温香,周遭安宁,而床头边的脚凳上放着一叠干净的衣物,似乎所有一切都已归于平静。

这是他许久没有过的安稳,在这一刻几乎叫他以为是梦境。

昨晚陪他入睡的裴钧已不在屋里,他很快换上衣衫,出屋去找,却听裴妍说,裴钧天没亮就带着钱海清出山办事去了,至于去了哪里,裴妍也说不清,她只将董叔蒸好的馒头递在他手里,让他多吃些东西,少操些心。

可姜越心知山外到处都在通缉裴钧,心下便止不住记挂裴钧的安危。他一面与将士们一同在山坳中扎着新营,一面与赵先生合计着将已占的盐田物资调运、置换到别地之事,直到入夜时,才见裴钧和钱海清各自贴着大胡子、穿着破袄子,赶着辆快散架的驴车,颠颠簸簸地回来了。

师徒二人看起来精疲力尽,把驴车停在山口后,还需从车上把大包小包的货物卸下来。姜越勉力迈腿从坡路走下去,迎至他们面前,一靠近便闻见驴车上的腥臭味,不禁掩了掩口鼻,可还是上前搭手道:“你们这是去了何处?”

裴钧一听是他,忙把他推一边去:“你别过来,这都是外头买回的货,味儿可大着呢。你先歇着去罢,我很快就来。”

姜越莫名其妙被他推了老远,恰又被几个将士寻着说操练的事,一时便只再看了裴钧和那驴车一眼,狐疑地跟着将士去营地了。

等他出了营地回小院时,裴钧已然洗得一身干净、换了衣裳,屋内甚至还香喷喷的。

裴钧坐在床榻上,笑眯眯地冲他拍拍身边的空位:“快来,咱们该睡了。”

姜越知道裴钧一定有事正瞒着他,可一日的建屋、扎营已让他万分疲惫。裴钧环抱着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茶山的好,他躺在床榻上,枕在裴钧的胳膊上,看着眼前裴钧这一张他曾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的脸,耳中听着裴钧那熟悉、低沉、悦耳的声音,渐渐地,又再一次沉入了安然的梦境。

睡梦中,他似乎听见一个老者在说话,而他的腿亦被人拉伸搬动,传来了一些轻微的刺痛。他想要睁眼,困意却如江海把他淹没,等到他醒来,已是第二日天明。

他扭头,裴钧正在他身侧呼呼大睡,屋内仍是素净祥和的,似乎那梦境只是梦境。

他叫起裴钧来,正要问他昨日究竟去做了什么,屋门却在这时被敲响了。

一开门,只见是钱海清端着个带盖儿的瓷碗站在屋外:“王爷,这是照着爷爷给您开的方子熬出来的,爷爷说您每日喝上两碗,喝一月,腿伤定能痊愈。”

姜越面上微微动容,接过那瓷碗来,颇觉些分量,谢钱海清道:“有劳钱神医挂怀,我定会好好养伤。”

钱海清冲他咧出个笑,眼珠一转,突然冲屋里叫了声“师父该起了”,说罢一溜烟便逃下山去。

姜越这才想起自己同裴钧正一屋睡着,瞬时红了脸,而钱海清他们定是都知道了此事,还不知是怎样说道他二人的关系——一想到这个,他顿时不知该找哪条地缝钻下去。

“哟,还热着呢?”裴钧懒洋洋的声音忽然响在他耳边,惊回他思绪。

裴钧一手从他后腰抱着他,一手摸了摸他手中端着的瓷碗,揭开瓷碗的盖子闻了一闻便捏住鼻子叫:“这汤好臭!钱老爷子可真狠得下心……”

姜越把瓷碗放在桌上,用勺子一搅和,但见汤中有细小软糯之物,闻着确有些腥臭,辨别一时方道:“似乎是熬化的牛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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