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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光十年的春季在血色中开启。
蔡氏一门因涉忤逆之罪,毁乱朝纲、侮辱圣躬,更兼屠戮百姓、鱼肉人民,经由三司定拟、天子御批,即令天下追捕,诛灭蔡氏十族。
蔡延被捕时已百病缠身,老得直如根摇晃的残烛。当朝廷官差带着封条闯入蔡氏大宅时,他身着一袭银丝鹤褂,站在蔡氏宗祠之前,手中提着把家传的宝剑,在听闻“拿下”二字时,抬手举剑,拂袖抹了脖子。
直至次年夏秋,这一场亘古未有的“十族之灾”都仍在进行,到冬天,朝廷又颁布削藩之令,让四境封王人人自危,又鼓励检举,彻底肃清了蔡氏党鹏的余孽。在这一刻,姜湛终于觉得普天之下的权势已全然回归了自己手中,便令皇城司严密查访裴钧的下落,终在清查曹鸾和梅林玉的去向时,查到梅氏粮庄有大宗粮食运去了江南。
皇城司新一任司丞将一副地图平铺在姜湛面前,谄媚道:“皇上请看,梅氏粮庄的粮食,便是运去了此处茶山。”
姜湛看向他手指之处,微眯起眼道:“你是说,裴钧、姜越他们所有人,都在这山中?”
司丞点头道:“咱们的人扮做樵夫,亲眼见到了裴钧入山,万分确认他们就在山中。不知皇上有何打算?”
姜湛静静地听完,垂眼看着地图上一片葱茏的绿,想了一时,下令道:
“放火,烧山。”
第137章 其罪九十 · 困战
元光十年之春,绿意洒满茶山。
不知不觉,裴钧一行已在山中一年有余。
寒来暑往中,山外天下巨变。自元光八年末姜湛重新夺回帝位以来,裴钧预料姜湛定会加大对他们一行的搜捕,故在元光九年之初,他和姜越便与乡民、将士们一同开始修建隐蔽的山洞和密道。
一年间,众人开垦田地,播种了梅林玉每一季带回的各式作物,在田间养了鸡鸭、辟了鱼塘,甚至牵来牛犊和猪仔圈养放牧,不仅充盈了仓中物资,更令众人充分地休养生息、韬光养晦。至如今,姜越已数度往返封地集结亲卫、招兵买马,裴钧亦安排眼线查探天下局势,在这个春天,他们几经辗转联络到了仍在北地的萧临,终于商定一起打回京城。
“姜湛暴政,民苦尤甚,就连萧临也忍不了了。”
夜晚,裴钧坐在饭桌前,端起手边的酒,向桌上众人道:“喝了这杯酒,咱们明日一早便前往晋王封地,助他率军北上京师,待时机成熟,萧临会在北方响应,界时我们便南北合围,必可一举夺取京城!”
这一刻等了太久,桌上众人激越难言,待一杯酒下肚后,裴钧站起来,又抬起酒杯:“诸位,咱们得有今日,离不得这山中的人人血汗,可我以为,咱们之中亦有一人,当令我们所有人都敬他一杯!”
说着,他拍拍身边梅林玉的肩膀,令站起来。
梅林玉脸一红,怪不好意思,耸耸肩示意他别多事儿,可他却稳稳拉住梅林玉的胳膊,把梅林玉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挽着梅林玉胳膊向众人笑道:“咱们可得谢过梅六!他眼下啊,欠了他老爹一屁股烂账,怕是下辈子都还不清了!回京还得挨打呢!”
众人即刻大笑起来。
梅林玉原本眼眶都要红了,一听这话,一巴掌打在他肚子上,“呿呿”地推开他,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裴妍乐得起身给梅林玉加酒,这时裴钧收了笑意,正色道:“玩笑归玩笑,咱们是真得谢过梅六。这要谢的事儿太多,便都在酒里,来,咱们干了这一杯!”
“好!”“干杯!”“敬梅少爷!”
“也敬裴大人。”姜越在欢呼声中举起酒杯,笑眼看向裴钧。
他这话引众人应声起哄,在喧闹之中,裴钧也笑眯眯地望向他道:“那我也敬晋王爷。”
这一年之中,山中所有人都彼此熟识,就连梅林玉都和将士们打成一片,此刻便正被方明珏摁着,由闫玉亮领着将士们一杯杯地灌酒。
土酒最烈,他很快就醉了,醉得满脸酡红带笑,却笑得比他在京城半包炊里喝着琼浆玉露还开怀。
裴妍怕他再喝下去会出事儿,忙把他架起来先送回屋去,扯落靴子,扶到榻上。
月光透窗照入屋中,窗外是一片干净月色。
梅林玉身量不轻,累得裴妍出了些薄汗,刚擦了擦额头要去给他烧碗解酒汤药来,起身却被梅林玉拉住手。
她转头,见梅林玉歪头枕在榻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好像孩子一般看着她,此时动了动嘴,却没发出声。
这一幕让她想起十来年前,当梅林玉才十三四岁时,常在他爹打他以后逃到忠义侯来住。那时的梅林玉满身是伤要人上药,裴钧下手重,疼得他哇哇叫,不得不来求裴妍帮忙,如此便一回生二回熟,也不知何时开始,他每每到忠义侯府,最喜欢的,便是跟在裴妍身边忙前忙后。
想着那时鼻青脸肿的梅林玉,看看眼下他脸上成熟的棱角与长开的眉眼,裴妍慢慢蹲在他身边,抬手抚摸他脸颊,喃喃笑起来:“你这张脸呀,可真是我一次一次给你医好的呀……”
梅林玉似醉似醒地点点头,忽而拉下裴妍的手,支起身来,一把抱住了她。
裴妍倒吸口气,微微睁大双眼,正要说话,却听耳边传来了梅林玉浸着酒香的呼吸声:
“姐姐……”
裴妍浑身一颤,应他:“哎。”
梅林玉哽咽一时,似乎是鼓起了绝顶的勇气,才再度开口,气声说道:
“我今后……永远,永远不会让姐姐……过苦日子。我今后,也会……永远,永远保护姐姐的。所以……”
他轻轻推开裴妍,长长的睫羽上沾着未落的泪,在一片干净明亮的月光之中,双目凝视裴妍,勉力地笑着问她:
“姐姐可不可以,嫁给我?”
裴妍的泪水在这一刻决堤。她哭着抱住梅林玉,骂了他一句傻瓜,擦着泪道:“可以,可以……”
“她答应了!”窗外登时传来裴钧的大喊,下一刻,一阵热闹的男儿欢呼声几乎掀翻房顶:
“梅六!成婚!梅六!成婚!梅六——”
“好啊……”裴妍始知梅六醉酒是他们有所预谋,忙擦了眼泪,又气又笑地骂,“听人家墙角,你们也不怕听烂了耳朵!”
裴钧从窗边冒出个头来,高举手中酒杯道:“这辈子能听见你说这话,咱耳朵都烂了也值!是不是?”
他身后众人当即围上来称是,不免又围在梅林玉屋前大喝一场,直到月上中空,众人才酩酊归去。
裴钧和姜越携手回了红梅小院,双双醉倒在床上。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听窗外一阵仓皇人声,似乎有人在大叫。
姜越推了推身旁裴钧:“你听,什么声音?”
裴钧皱着眉醒来,一擦额头热出的汗,凝神竖耳,只听那屋外的声音由远及近,终于响在门外。
“不好了,师父!着火了!”
屋门被人“砰砰”拍响,钱海清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师父!王爷!快出来,外面有官兵来了!他们放火烧山!”
裴钧一惊,立刻从床上蹦起、拿过银枪,姜越也披上外袍、抓起佩剑,二人匆匆推开屋门,只见四面群山已火光冲天,山林皆在烈焰之中,而一股热浪在开门的一瞬向他们袭来,四周听见大喊的乡民和将士们正四下奔逃,而入山口处,一大队官兵人马正踏着守卫的尸体闯入山来,为首者高呼:“即刻捉拿乱臣贼子!生死勿论!”
眼看前方被官兵堵住,四周已围起大火,姜越与裴钧对视一眼,连忙招呼四周护卫:“五营护住妇孺和乡亲们先撤,前四营随我杀敌!”
一时间,散乱的人群即刻分为两拨,一波以梅林玉带领的乡民和裴妍带领的妇孺为首奔向山中密道,一波以姜越为首在他们之后结成阵列。姜越推裴钧一把:“你和你姐姐一起走,快去!”
裴钧动也不动道:“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这次你休想再一个人担着。”
这时官兵已与护卫厮杀起来,当中一人看见裴钧,以剑指着他大叫:“皇上有令!捉拿叛臣裴钧者,赏金百万!封千户侯!”
此话一出,四周官兵瞬时都向裴钧攻来。姜越收紧阵势,拔剑而上,英姿勃发地怒视敌军道:“孤倒要看看是谁敢拿他!”
第138章 其罪九十一 · 自殁
江南茶山的这一场大火被朝廷称为“剿匪”,在足足烧了三天三夜后,内中厮杀的痕迹随同火势灭去,山内外只剩烧焦的黑木田野和满地尸骸。
昔日美好家园,如今已被夷为平地。
京中皇城司虽成使命,却伤亡惨重。刑部派来查验尸体的推官最终在山林密道外找到一具男尸,带回了京城,上报天子言:前礼部尚书、京兆少尹,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国史馆少修等数职并世袭一等忠义侯的裴钧裴子羽已丧生火海,其同党大半罹难,而与他勾结的晋王姜越,也率兵仓皇撤离。
这一份折报带着山火的余温递交到御前,姜湛在早朝上垂眸看过,目中一黯,于清和殿堂上的金椅中站起身来,缓缓走过堂中重臣,轻声下令:“领朕去看看。”
他在众臣侍卫的目送下,走过清和殿前铜钉兽环的宫门,踏着卯时敲响的晨钟,渐渐步履虚浮地奔跑起来,渐渐越跑越快。
他跑过漫长的宫道,一路跑至南宫门边陈放登闻鼓的闻鼓院中,推开当中官差,一把掀开了案台上的裹尸布。
扑面而来的恶臭让他掩住鼻子,双眼赤红,四下只见全然的焦黑和男尸手中紧握的短刀,不禁就地一晃,又颤手盖上了裹尸布。
皇城司负伤而回的司卫跪地道:“启禀皇上,当晚山中众人逃窜,裴子羽便是执着此刀殿后将密道关上的,最后许是没跑出大火,这才……”
闻鼓院外,朝臣们气喘吁吁地紧随姜湛跑来,此时赶到,却见姜湛被侍卫搀扶而出,一张脸惨白好似冤魂厉鬼,抬起眼,对他们亦只说出句沙哑的话来:
“奸贼已死,继续上朝。”
可说完这话,在众臣恭贺之声尚未响起时,他却双膝一软,昏倒在地。
当夜崇宁殿中灯火通明,太医、术士进进出出,换盆端水的太监宫女来来往往,内阁重臣守在殿外却仅得一句确话:
“皇上病危了。”
此讯令刚刚恢复气血的京中朝堂再度提心吊胆起来。
内阁众臣虽急得无法,可姜湛之羸弱多病,是自他登基之时便如影随形的,这些年来虽多有调治,人法却强不过天命,事到如今,蔡沨叛乱后对他的虐待和当初裴钧遗留的毒,无疑又让他这本就不堪的身子雪上加霜,所以他们也只能不甘地接受这即将到来的又一次动荡,并着手寻找继位之人。
姜湛一病倒,朝中公事皆交由内阁决断,可内阁首座张岭得权,代理朝政,竟想再度推行当年半路中止的“薛张改弦”。
他将幺子张三擢升为当朝少师,着其携领六部,本以为张三会对此策如数奉行,岂知张三却与他当庭发生争执,直至最后,引领半数文官抵制变法,斥生父张岭为“唯法是尊,不谙疾苦”,在时隔多年之后,几乎令朝堂重现了当年裴钧尚在时的盛况。
当九岁的姜煊跪在崇宁殿的龙榻之前,将这听来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讲述给病床上的姜湛,他只听见龙榻垂纱后传来他皇叔低沉喑哑的哂笑:
“如今看来,蔡张虽同为宗族,可蔡氏负累家世,皆因三个愚儿,张氏执掌来日,却全凭这个阿三哪……”
说罢他再度咳喘起来,一声更急过一声,终在太医、宫差跑进来时咳出口黑血。
在周遭嘈杂抢呼的人声中,姜湛放开捂住口鼻的手指,只见黑红的血液从瘦如干柴的手指间滑落在金丝缎被上,一滴一滴,宛如沙漏的终响。
他双眼极为缓慢地一眨,心想,原来这就是死亡。
榻边的太医面如灰土、头皮发紧,张岭和薛太傅等人不知何时围守而至,在姜湛卧榻看来,竟一一好似半空盘旋的秃鹰。他们还在述说着朝中争论不休的事和储君人选,似乎想求姜湛在死前拿个主意,可姜湛满耳之中最为响亮的,却是他身侧榻边传来的哭。
“别哭了。”他不耐烦地看向跪在那里的姜煊,不知是因疼痛还是因不悦,艰难地皱起眉来,“这世上没什么好的,至于你……也没必要悼我。”
说罢他看向张岭,再咳了一声,虚弱地笑道:“你们不是要立新皇么?”
张岭听他在此时发问,心下陡然发寒,还不及说话,姜湛已然再道:“姜煊便是我的子嗣……早已下过诏书、记入皇册。朕便立他为太子,等姜越带着人要打回京称帝……便让他先杀了裴钧这外甥再说罢。”
说着他猛烈咳嗽起来,又吐出大口黑血。张岭等一干文臣被太监挤开,尚未能阻绝此命,姜湛已然再度昏睡过去。
他眼前似乎看见了年少时候的春天和夏日。
是夜,他梦见树海琼花林间吻,在榻侧众人不知真假的惶戚哀哭中,驾鹤归西。
第139章 其罪九十二 · 密会
自古皇权交替,唯有太子继位和先皇传位两种。帝王将衰而立太子是多此一举,立太子又仅有口谕、未成遗诏,就更是动荡之源。
对于张岭而言,姜煊不仅有裴氏骨血,曾与裴钧亲厚,又是蔡氏之后瑞王姜汐的遗脉,而此二者曾是当朝大奸大恶之人,一旦姜煊成为皇帝,且不提已被诛灭的蔡氏,裴氏在青史之上便是皇亲国戚,尚存之族亦可借此饱获恩荫,这在他所奉行的法理中无疑是“罪而受赏”,是绝顶的畸形,这令他绝对无法受理;而对于晋王派系而言,姜煊虽为皇亲,可若就此继位,便是承姜湛之传,那么最后晋王就算反朝夺位,哪怕叫姜煊让贤,也并不是推翻了姜湛的暴政取而代之,而是占了姜煊幼子无能的便宜,这在名声上是极不好听的。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继位之事迫在眉睫。朝臣日日争执,言官之中,张三在内握有实权的中层不无拥护姜湛遗言的,以求让新皇登基、把朝中动荡降至最低,可张岭携领的一干清流,却力争法史为大,誓要保证皇室清圣之名,绝不拥立姜煊为帝。
此事最终被一日日耽搁下来,可姜煊在宫中的处境却因皇位悬而未定而变得一日更比一日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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