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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吾师为荀子。”
“我师曾说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日月食有常数,不在政治。”
“百变千灾,皆同一状。”
“无论是圣主还是昏君,天只按照自己的规律来运行,一切的灾异现象,都是跟政治好坏无关,自然的有自然的规律,不以人的意识为转移。”
“天道无为,如果谴告人,那便是有为。”
“是非自然也。”
“无为是天之道,有为则不是天之道,而是人之道。”
“其一,天无意志,天道自然。”
“正如之前殿下所言,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犹夫妇合气,子自生矣。”
“然则人生于天地也,犹鱼之生于渊,虮虱之生于人也,因气而生,种类相产。万物生天地之间,皆一实也。”
“天是一种含有阴阳二气的自然实体,由于天地的施气,而有了万物合人类之生,但万物合人类之生都是一种‘自生’,而不是‘故生’。”
“这便是天道自然。”
“其二。”
“君王兴于时命,圣而不神。”
“当年胡亥公子降生,你曾特意为其算卦,称‘卜筮得兑之归妹,昴宿七星成秦子。’”
“当时你说昴宿主赵,落胎于秦宫,则东方门户赵国必亡,门户一开,天下大定指日可待矣,并称天亡一国,必然先降灾异。”
“这便是尔等一直宣扬的天命彰显便是天降符瑞。”
“为此,你们还曾多次拿周文王周武王举例,称文王得赤雀,武王得白鱼和赤鸟,然自然无为,天之道也,命文以赤雀,武以白鱼,是有为也。”
“究其根本不过是牵强附会之言。”
“文王当兴,赤雀适来:鱼跃鸟飞,武王偶见,非天使雀至、白鱼来也,吉物动飞,而圣遇也,此瑞物与周文王周武王相遇,乃是偶然而非必然,更非所谓天命之显。”
“人之一生,短者数载,长者百年,所遇事物太多,有一二神异,又何显神异?”
“其三,灾异为阴阳所致,而非天神谴告。”
“天道自然,何以谴告?”
“上天若真能对人君进行谴告,这无疑是肯定了天存在意志,而有意志的天是一种有为行为,然世人皆知天自然无为,因而又谈何对人君进行谴告?”
“再则。”
“天如果有意志,希望君主推行善政,何以不更气,反而要降灾?”
“鼓瑟者误于张弦设柱。宫商易声,其师知之,易其弦而复移其柱。夫天之见刑赏之误,犹瑟师之睹弦柱之非也,不更变气以悟人君,反增其气以渥其恶,则天无心意,苟随人君而误非也。”
“所以你们宣称的天降灾异是劝君为善根本站不住脚。”
“除此之外。”
“尔等过去口口声声称圣贤与天同道。”
“然无论是尧舜禹,还是三皇五帝,皆是以善劝人,为何天反倒要以恶劝人?”
“至于你们之前说的‘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更是荒谬。”
“你们说灾异是失政而降,那为何桀、纣无灾?而尧、汤有洪、旱之患?所以上天是否降下灾异,跟君主的政治得失没有关系。”
“风雨暴至,是阴阳乱也。”
“是天地之气乱也!”
“由此可见。”
“灾祸不足以说明政治是恶的,祥瑞不足以表示政治是善的。”
说着。
李斯冷哼道:“人病则忧惧,忧惧见鬼出。凡人不病则不畏惧。故得病寝衽,畏惧鬼至,畏惧则存想,存想则目虚见。”
“你们分明是私心作祟。”
闻言。
良相公等人面露愠色。
也就在这时杜赫第一次挺身站了出来。
他抚了抚须,淡淡道:“我过去曾职任长史,因而多闻各方典籍。”
“丞相所言不合史实也。”
“在《论语·尧曰》、《国语·周语》、《墨子·兼爱》以及《吕氏春秋》都有曾描述过汤祷求雨之事,我就讲一讲《吕氏春秋·顺民》中的内容吧。”
“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于是翦其发,磨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说,雨乃大至。则汤达乎鬼神之化,人事之传也。”
“商汤正是通过祈祷鬼神,自损发肤,以身为牺牲,最终感动鬼神,得以实现天降大雨。”
“这是天心即民心的真实写照。”
“正因为此。”
“商汤得天意得民心,故才成为一代圣主。”
李斯对此嗤之以鼻。
他不屑道:“商汤的牺牲行为跟天降大雨有何联系?两者并没有任何因果联系,有的只是一种偶然的共时性罢了。”
“或时早久,时当自雨,汤以早,亦适自责。”
“若按你所说,祀梁妻哭城,那齐城当真是梁妻哭崩城的?”
“这两者本无必然关系,只是偶然发生在同时,让人牵强附会,再人云亦云,便最终变成了祀梁妻哭城的笑谈。”
“尔等口口声声说着,天故圣人,天生五谷以养人。”
“然五谷、丝麻,当真是天有目的给人生的?分明是人见五谷可食,取而食之,见丝麻可衣,取而衣之,天地万物好人类都是自然的客观存在,并非是天为一定目的生成和安排的。”
“至于这次的荧惑守心同样如此。”
“天地无比恢弘庞大,而人相较于星辰,同样很是渺小,就因所谓的天象,就认为是上天要降灾异于人间,这是何其荒谬?”
李斯嗤笑连连。
良相公驳斥道:“《墨子·明鬼》曰:‘……是以天下乱。此其故何以然也?则皆以疑惑鬼神之有与无之别,不明乎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哉!’”
“正是因为当时人们都怀疑鬼神存在,不相信鬼神能够赏贤罚暴,才导致周代以降种种政治、社会和道德问题,最终天命为陛下所取。”
“而今李丞相意欲重新走回周代老路,这岂非要置大秦于死地?”
李斯不以为然,正色道:“我认为天人有分。”
“夫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是无世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则是虽并世起,无伤也;上暗而政险,则是虽无一至者,无益也。”
李斯丝毫没有退缩。
一时间。
大殿气氛瞬间凝滞。
良相公眼中露出一抹恼怒跟不满。
他其实早就猜到了李斯会这么难缠,因为李斯是荀子之徒,而荀子过去就一直倡导天人之分,并对周代渐渐形成的灾异论大为抨击,而这套灾异论,正是他坚定认可的。
这是政见之分。
他们主张的是天有意志,天命王权和天人谴告。
而李斯等人则坚持天无意志,天道自然,王者兴于时命,圣而不神;灾异为阴阳所至,而非天神所谴告。
两者观点是针锋相对。
不过两方谁都说服不了任意一方。
因为他们一方认为天地间是存在一位至高神的。
另一方同样无法解释,只能加以一个凭空捏造的‘道’。
然就算两方在朝堂上争的面红耳赤,争的大打出手,争的剑拔弩张,最终都争不出结果的,因为谁都说服不了对方,也无法证明对方说的是错的,充其量只能一味的批判。
顶多互放狠话。
一时间。
殿内争执声大起。
互相引经据典,对对方的观点予以驳斥,不断用一些史料佐证自己的正确,互相攻讦之下,整个大殿一片嘈杂。
嬴政冷冷的注视着下方。
眉头微微一蹙。
他又如何看不清下方的情况,只是李斯也好,杜赫等人也罢,终究都无法自圆其说,或者说都没办法更进一步的解释,最终依旧归于了神秘莫测的不可知上。
然这跟鬼神之力又有何区别?
良久。
嬴政心神一定。
目光变得坚毅起来。
无论如何,天的权威必须削弱,不然定会影响到君权,至于更进一步的解释,他暂时也想不到,不过眼下他更愿意将一切善恶归于君主一人之身。
完全不受外界影响。
下方的李斯一直在暗中观察着始皇,在见到始皇面露不悦时,也知道这场闹剧该结束了,他陡然开口道:“眼下各方各抒己见,有墨子的‘天志’,有儒家信奉的‘天命’‘天意’,还有我师认为的人自偶生,物自偶生的姻缘巧合。”
“诸位观点都已表露清楚,老臣敢情陛下决断。”
“敢情陛下决断。”举殿一声。
“好。”嬴政拍案,“旬日之内,朕以诏书说话。”
“散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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