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兖州。
短短不过月余, 先来了宿敌周群,再是周群联兵。
兖州竟两次遭到大军压境攻伐。
乔平领乔慈和一干家将,列兵布阵,全力抗击。
第一次, 周群被击退,败北而去。
兖州军民才刚松下一口气,不想周群竟再次整顿兵马,兴兵来犯。
这次他得了联兵, 声势比前次更大,直扑兖州门户巨野, 大有不灭兖州便不罢休的态势。
当时乔越十分惊恐, 认为兖州决计不可能再像上回那样侥幸击退来犯。
和谋士张浦等人合议,便提出当顺势而为,上降书, 向幸逊俯首称臣,以换取安宁。
幸逊去岁称帝, 建号姜, 诏书曾达天下九州,命各地诸侯刺史上供朝拜。
当时响应者寥寥。
天下诸侯刺史, 有的慑惮于淫威, 有的在审时度势,有的另有盘算。
是以并无人扯旗发声反对。但也没有谁愿意公然应诏, 唯恐担上一个乱臣贼子的名声。
兖州也是如此。
但事态却急剧发展, 到了这种地步。
乔越终于扛不住压力, 做出这个决定。
自然,遭到了乔平的极力反对。
兖州里,乔平如今威望更胜往昔,家将多听他号令。
乔越争执不过,加上被乔平告知,他与灵壁的那位绿眸将军相识,对方愿领兵前来援战。
乔越半信半疑,只能勉强作罢。
数场乱战之后,终于就在昨日,周群军不但被彻底击溃,周群本人也于乱军中丧命。料想短期之内,幸逊应无力再发动对兖州的进攻。
兖州军民无不扬眉吐气。
若论功劳,第一当数绿眸将军。
于千军万马之中,若出入无人之境。
兖州多年宿敌周群之所以魂断巨野,也是在败走之时,遭到绿眸将军的排兵拦截,最后予以击杀。
此战若非得他援驰,更不可能取得如此的辉煌胜果。
兖州军民无不传扬绿眸将军沙场之名,盼着凯旋一睹他的风采。
……
乔平父子从巨野归来的那日,骑马入城,受到了民众的夹道欢迎。
但并未见到传闻中的那位绿眸将军同行,民众未免有些失望。
乔越领人在府邸前迎接乔平凯旋。
他的脸上带着笑容。
但笑意看起来,却又透出了点勉强意味。
接乔平入府邸,乔越便问:“那位绿眸将军,今日怎未随你一道入城?此人我先前也有所耳闻,虽以流民首而起家,出身是低微了些,但所谓英雄不问出处,此番我兖州既得到他的助力,我也当亲自向他言谢。”
乔平请乔越入书房,屏退左右,道:“我正想与兄长谈此事。实不相瞒,绿眸将军并非外人。兄长也是知道他的。”
乔越不解:“何人?”
“便是比彘。”
乔越起先没反应过来,面露疑惑:“比彘为何人?”
他顿了一下,忽然,仿佛想了起来,双目蓦然圆睁,露出不可置信之色:“你是说,当日那个诱走了我女儿的家中马奴比彘?”
乔平颔首:“正是。”
乔越僵住。
“比彘此刻人就在城门之外。他欲求见兄长,负荆请罪。”
见乔越不语,劝道:“兄长方才自己也说了,英雄不问出处。比彘当初是不该私带我侄女离家,二人未经父母许可结为夫妻,于人伦礼法有所不合。但他与侄女情投意合,当时也属无奈之举。何况如今,侄女不但生了儿子,替长兄你添一麟孙,他更是今非昔比,拥兵自重,曾数次助力我兖州于危难之中。望长兄摒弃前嫌,接纳于他。如此,则是我乔家之幸,也是兖州之幸!”
“他曾数次助力兖州?”
“从前薛泰攻兖州,两军列阵于巨野,慈儿阵前遇险之时,便是他及时现身,出手搭救,慈儿才侥幸躲过了一劫。当时我并不知道恩人便是比彘。后来知晓,因不方便言明,未及时禀于兄长。望兄长勿怪。”
乔越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他一时无所适从。
当日那个令他每次想起来便恨不得捉住了挫骨扬灰的卑贱马奴,如今竟一飞冲天,摇身一变,以兖州恩人的面目,回到了他的面前。
从理智来说,他知道乔平说的有理。
生逢乱世,助力自然多多益善。
何况以那马奴如今的实力,确实值得拉拢。
但让他接受这样一个本是自己家奴的人为女婿,他感到无比憋屈。
见乔平似乎还要再劝,他烦恼地摇了摇手:“你想必也乏了,先去好好休息吧。此事容我再考虑一番。”
乔平知这消息对他震动不小,也不再逼迫,告退去了。
等乔平一走,乔越立刻唤来张浦,将方才得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皱眉道:“你看应当如何?这个比彘,我认还是不认?”
张浦也惊讶不已,嗟叹几句后,沉吟了一番,道:“有句话,不知主公容不容我讲?”
“说便是!”
张浦开门观望一番,见无人,将门掩的牢牢了,方返身低声道:“以我之见,这个比彘,主公万万不可引入兖州!”
“此话怎讲?”
“主公本为兖州之主,地位尊崇,这两三年间,谈及兖州,人人却只知东郡郡公乔平之名,主公之名,有何人提及?便是兖州民众,十有七八,凡遇事,必也先想到郡公。主公仁厚,重兄弟情义,不在意世俗虚名,我却深为主公感到忧虑。再这样下去,主公只怕地位难保!”
乔越脸色古怪,一语不发。
“非我多心,而是事有蛛丝马迹可循。主公当还记得,从前女君回过一趟东郡,走后,郡公便不顾主公反对招兵买马。何意?郡公在主公面前,说是图强抵御外侮,只在我看来,郡公之意,恐怕远非抵御外侮如此简单。如今效果已经初显,郡公又引见比彘回来。我方才听主公之言,不难得知,郡公早就与比彘私下有所往来。比彘虽名为主公的女婿,实则早是郡公之人。兖州本就有了郡公,再加一个比彘,往后主公地位安在?主公三思!”
张浦这一番话,正戳中了乔越这几年来埋在心里不可言说的那块心病。
听的后背起了冷汗:“幸而问了声你!否则我竟险些引狼入室!你所言极是!比彘不过是一低贱马奴,我乔家岂容这样的女婿!我的那个女儿,抛父弃祖,我也早就当她没了,女儿都没了,我还何来的女婿!只是……”
他停了下来。
“主公为何愁眉不展?”张浦在旁察言观色。
“我本以为,侄女嫁了魏劭,兖州往后也算有了倚仗。却没有想到,魏劭如今自身难保,又谈何保兖州?我乔家与幸逊,原本一向两不相犯。幸逊称帝之时,天下九州,也非我兖州一家不予回应。他不打别人,独独驱周群来攻兖州,必是因我乔家与魏劭结了姻亲的缘故。我二弟当时又不肯听我之言,与那幸逊彻底撕破了面皮。如今虽侥幸赢了两场仗,但保不齐幸逊日后还要发难。此时我若不纳比彘,日后幸逊再兴兵来犯,兖州又当如何自处?”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当初与魏家联姻,本是想多个倚仗,不想如今反被牵累,惹祸上身,倒令自己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张浦道:“主公所虑极是。幸逊称帝后,发雄兵征讨魏劭。魏劭本就居于劣势,何况如今幸逊又得乐正功的投效,更是如虎添翼。如今交战双方虽相持于黄河故道,战果未出,只是但凡有眼之人,都知魏劭败局已定,如今不过是强弩末矢,强自挣扎罢了!”
乔越愈发忧心忡忡,坐也坐不住了,起身在房里走来走去,长吁短叹。
张浦在旁看着,忽道:“主公也不必如此焦虑。如今倒是有个机会,能助主公扭转劣势。”
乔越停下,转头道:“何为机会?”
张浦快步到案前,提笔写了几个字。
乔越过去,看了一眼。
“刘琰?”
他吃惊不已。
“正是!”张浦颔首,“从前那位曾受过乔家之恩的琅琊世子,如今已被天下群豪拥戴登上帝位,主公想必也有所耳闻。”
乔越皱眉:“我自然知道。只是这又如何?与我有何干系?”
张浦附耳道:“不相瞒,刘琰当年居于东郡,我与他也算相熟。便在数日之前,他遣人送了一封书信于我,嘱我转达到主公面前。”
说罢,在乔越惊诧目光中,于袖内取出一份黄绢帛书,毕恭毕敬,双手呈了过去。
乔越急忙接过,展开飞快读了一遍。
一时思绪澎湃,以致于拿着信帛的手指,都在微微地抖动。
张浦在旁侃侃而谈:“幸逊恶名在外,僭位称帝,名不正言不顺,天下迟早群起而攻之。刘琰却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文有王霸董成,窦武邓勋,无不是重臣硕老,名公巨卿,武有各地前去投奔的太守,就连袁赭也拥他为帝,兵强马盛。此黄河一战,必为天下大势分水之岭。日后九州,一分为二。幸逊乐正功占逆都,刘琰以正统汉帝之身而领天下。主公如今因为魏劭,已将幸逊得罪,再无退路。刘琰却感念救恩,亲笔御书,高官厚爵,虚位以待。方才我说这是机会,主公以为我说错否?”
乔越听的目中渐渐放出异样光芒,双手背于后,激动地在房里走了好几个来回,忽想了起来,猝然停下,迟疑道:“只是,我二弟那里……”
“主公忘记我方才所言?魏劭乃郡公女婿,郡公又暗地排挤主公,怕早存了取而代之之心,主公如何还能指望郡公与你同心戮力?”
乔越脸色有些难看。出神了半晌,方道:“你也知道,今非昔比。倘若他不点头,家将部曲,未必都肯听我驱策。”
张浦道:“我有一策献上。主公可先将比彘赶走,此事必是由主公说了算的。郡公就算不愿,也不能反驳。赶走比彘后,主公可点选亲信,趁郡公不备,将他制住,对外宣称郡公病重不能理事,夺了郡公手中兵权,则兖州重归主公所有。到时是风是雨,还不是主公一人说了算?”
乔越踌躇不决。
“主公!慈不掌兵,无毒不丈夫!主公难道还未汲取从前心慈手软,以致于地位不保的教训?魏劭此战必败!幸逊一旦灭了魏劭,矛头将再指兖州。主公若再犹豫,错失刘琰庇护的机会,恐兖州百年基业将要毁于一旦!何况主公又非取郡公性命,不过是将他制住罢了,主公怎就不决?”
乔越打了个寒噤,一咬牙,下了决心,点头道:“就依你所言!”
张浦大喜,跪拜:“主公英明!刘琰英才大略,天下归心,必为汉室中兴之主。主公持拥戴之功,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
三月朔,月牙如钩。
牧野一望无际的旷野平川之上,春寒依旧料峭,覆盖了一个漫长冬季的厚重积雪,也未彻底消融。
但在石缝和岩隙之间,青苔已悄悄回绿。
风在旷野里日夜回荡,吟唱,似也不再带着刺骨的寒意,倘若闭上双目,或许还能嗅到些许春风骀荡的味道。
牧野的这个春天,虽然迟到,但终于还是来临了。
就在乐正功退兵数日后,与魏劭已经对峙长达数月的幸逊再也按捺不住,在这个晦暗的黎明时分,兵分三路,沿着黄河故道以碾压的态势,向对面的敌营,发了起全面的进攻。
魏劭全军,早已擐甲持戈,严阵以待。
牛角发出低沉又颤动人心的长鸣角声。
一场注定了将要流血浮丘的大战,拉开了序幕。
大战断断续续,持续了三天。
一千多年之前,在这块名为牧野的土地之上,曾发生过一场同样令天地失色、日月无光的战争。
那场战争之后,有人以一代圣君之名,创了八百年的江山盛世,赢了个煌煌美名。
有人以不光彩的方式,从史书里黯然谢幕。
人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况乎谋江山社稷,万里河山?
地下埋着的那些已长眠了一千多年的战魂,仿佛也再次被鲜血和刀戟唤醒,呻yin,呼号,从黑暗世界里破土而出。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风云怒号,神鬼悲泣。
军士们奋槊进击,蹈锋饮血。
肉躯已不复肉躯。
唯一所存之念头,便是红着双目,裹着鲜血,执掌中刀枪剑戟,驾滚滚战车,跟随前方大旗。
杀,杀,杀!
……
乐正功统领大军,以舟桥渡过已经化冻的黄河,随后日夜疾行,恨不能肋生双翅赶回梁州。
这日行军,终于快要赶到华山,渐渐却觉得不对。
一路行来,丝毫不见大军行军留下的痕迹。
问村庄集镇的路人,也茫然不知近期有大军曾经路过。
乐正功迟疑,这时,派在前的先锋探子终于快马回报,传来了他长子乐正恺的又一封讯报。
大公子说,前次情报经过探查,终于证明不过虚惊。杨信郭荃统共只领五千人马,到了关口虚张声势,佯装进攻。数日前,已被儿子领军击溃,不足为患。请父亲不必回兵,专心伐魏劭便可。
乐正功惊呆。
一个转身,立刻命人去传荣延。
却被告知荣延已不知去向。
乐正功终于彻悟,大呼上当,立刻号令掉头,火速回兵赶往牧野。
但是一切都已迟了。
三天之后,他还行在去往黄河的半道途中,便收到了一个令他刺心裂肝,痛不可言的消息:
三月朔,魏劭于牧野,击溃幸逊。
……
去岁底,幸逊渡黄河开始北伐的时候,统领了浩浩荡荡五十万的人马。
牧野一战,灰飞烟灭。
他逃回洛阳之时,残兵不足十万。
剩下的人马,或死伤,或溃散,或投降。
魏劭赢了。
不但赢了大姜皇帝,而且,也赢了他乐正功。
乐正功坐在黄骠宝马背上,环目大睁,直直地对着黄河北的牧野方向,久久不发一声。
人仿佛凝固成了石像。
他的儿子乐正骏和一干将臣们跪在他的马前,忐忑不安。
乐正骏生平从未见过自己父亲露出这般古怪的表情。
似悲,似愤,又哭,又似在笑。
从前哪怕是吃了再大的败仗,他也绝不会像此刻这样,令人感到发憷。
“父亲——”
他试探地唤了一声。
乐正功终于回过了神。
他收回北眺的目光。
“返回汉中。”
他用平静的语调下了一道命令。随即调转马头,慢慢地放马朝前行去。
行出十数步,忽然呕出了一口鲜血,一头栽下马背,人竟当场晕厥了过去。
……
渔阳的暮春,惠风和畅,草长莺飞。
万物欣欣向荣。
清早,第一道朝阳照射进产房的窗户中时,一声清脆的婴儿坠地呱呱哭声中,小乔顺利生产了。
……
去年十一月,魏劭发兵去往黄河,不久小乔胎已养稳,便一路稳妥地回到了渔阳。
待产的间隙,她也陆续地得知了魏劭在黄河沿岸的作战战况
关于战况,徐夫人从不会因为她怀着身孕而有所隐瞒。无论消息是好是坏。
她的那个男人,既然注定不能甘于平凡,那么身为他的妻,就要时刻做好承担好或者坏的后果的准备。
徐夫人虽然没这么对她说过,但小乔明白这一点。
这应是这位老妇人从她半生经历而得来的智慧。
对此小乔也很是感激。
因为她也想知道。
生平第一次,和自己腹中的孩子,仿佛陪伴着魏劭,一道经历了这场非同寻常的、漫长的战争。
从一开始的不利,一步步地反转,直到最后,终于兵指洛阳。
攻下了洛阳,魏劭就能回来了。
等他回来,迎接他的,就是他们已经降世的女儿。
……
徐夫人从产婆手中,小心地接过用襁褓裹了起来的那个小小的柔软身子,久久地凝视着她还紧紧闭着眼睛的小脸蛋。
虽然刚从母亲的身体里分离而出,但她却已经有了长长的睫毛,乌黑的胎发,幼嫩肌肤在朝阳光里的照射下,泛出美玉的莹润光泽。
“多可爱,多漂亮的孩子啊!”
徐夫人抱着她,欢喜地轻声道,声音里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欢愉和喜悦。
“上古霍山,有灵兽,名曰腓腓,养之可令人去忧。这个孩子,小名便唤腓腓吧。”
徐夫人对小乔笑道。
※※※※※※※※※※※※※※※※※※※※
魏劭和小乔女儿的名字,源于山海经,原文是“霍山,其木多榖。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腓腓,养之可以已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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