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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温说,已经在书斋里备了上好的清茶了,也准备了最好的算筹,沙盘,星图,只差她这个正主了。

阮温,吴郡太守,江南文化圈的灵魂人物之一,也是名著江南的老神棍,一代玄学大师,尤其善长命理玄学。

陆瑶与他约好,愿意去吴郡和他学习一段时间的命理玄学之术,作为交换,阮温会在一个他愿意的时机,为她办事三年。

四年前,王若彩被封扬州刺史,阮温便给陆瑶寄了一封信,问她要不要拜自己做老师,学习玄学命理,星象阴阳之术。

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陆瑶当然是:拒绝。

但是紧接着,阮温又穷追不舍地给她来信,还让她去霍宴书斋后面放酒的屋子里掀开一块大青石板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阮温上一次来霍家还是八年前,但是这个家伙一向神神叨叨的。

所以陆瑶虽然觉得他可疑,但是还是去掀了大石板。

结果大石板下封着一坛酒,封酒的黄泥里夹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话:有大德,帝命。

哪怕知道这是在自己家,整个霍家庄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当时看到这句话的陆瑶也还是呼吸停滞了一下。

后来她将纸条烧掉,问原来一直负责守霍宴书斋的阿卯,后面的酒是什么时候放的。

阿卯回忆了一番之后,老实回答:是南帝元年,阮温来拜访那一次,阮温和霍宴一起做了酒,就放在那间屋子里,说过两年再喝。

陆瑶问完,再给阮温去信,这家伙就洋洋得意:小纸条烧了没?不烧的话以后你爹见了我要和我拼命你记得拦一下啊。

陆瑶考虑了半个月,最后还是答应,找机会去阮温那里拜他为师,只是要过两年。

这一拖,就拖到今年王继来信邀请她去国子监。

阮温身为吴郡太守,除了这一项主职之外,还在中央兼任好几个官职,其中一项便是在国子监中当一个挂名的书博士。

因为除了搞迷信事业,他也是名满江南的书法大师,满建康城都觉得他这一笔字不能浪费了,所以特意请他在国子监挂名,希望国子监中有世家子弟有机会得到他的青眼,被他收为弟子。

可惜这么多年,阮温除了偶尔兴致来了去国子监教几节书法课,从未正经收过学生。

虽然从江北到建康,若是快马加鞭再坐快船,两日即能到达,但是陆瑶却丝毫不急,不仅绕路去了趟武昌,拜访当地一位大儒,接下来沿长江而下,还一路找当地有名的博学之士送礼。

送的是什么礼呢?

送的是霍家产的特色纸张,竹纸。

当然,陆瑶用的理由不是这个,而是写了几篇字,写的也是最规矩不过的《大学》或者《论语》上面的一些名句。

陆瑶的字先有王夫人这个王家出身的正统世家子弟打基础,接着又受到霍宴这个草书大师熏陶,再接着和阮温相熟,时而在信里得几句他的指导,写到现在,已经初初有了几分火候,是以用来当礼物,并非拿不出手。

只是她和人家不认识,上来就送上自己的字说是礼物,不能不叫无礼,更叫人气愤的是,她还只是个女孩,哪有女孩子把自己的笔迹拿出去送大儒的!

这些收到陆瑶字的大儒们都气坏了。

但是紧跟着,他们就发现,陆瑶这礼虽然送得鲁莽,可她用来写字的纸却实在是不一般。

纸张特别大,摸起来特别光滑,柔软,而且有韧劲,丝毫不像当前的大多数纸一样,最大的也不过尺余宽,还容易被撕烂。

而且跟在陆瑶的字后面的,还有一张张整整齐齐的收纳在一起的,从未写过字的雪白雪白的竹纸。

有大量书写需求的大儒名士反应过来了:这纸是宝贝啊!

原来礼物是纸,不是字!

而且真要追究起来,这字也不差啊。

名士们疑惑了,那这送他们礼物的女的到底是谁?

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不得了,这不就是前阵子名震江湖(建康)的江北小魔王,江北女少主霍思城?

难道建康那些人传她才比班昭,文如建安,是真的?

当然,真要说起来,江南名士们其实对霍思城到底是个什么人并不关心,关于霍思城的话题主要是建康那群年轻人在讨论,像他们这些基本结了婚的,一心搞学术和个人形象的名士,是不需要特别关注这种年轻女子的风.流韵事的。

他们打听霍思城,只为一件事,想要她手上的纸。

这种大张且柔韧的纸实在太难得了,只要是一位有书写需求的文士都抵挡不了它的魅力。

于是陆瑶沿着长江飘了一圈,朋友没怎么交,风景也没怎么看,屁.股后面却追了一堆问她求纸的文士们的家仆。

对此,陆瑶的态度是只管钓不管埋,任他们追在自己的船后面,一直把人溜到了建康城外。

等到了建康城外,阮温的人已经收到消息在等她了。

阮温在建康城外有庄子,陆瑶直接住进了阮温的庄子里,和人交流学习了一阵子,才掐着时间一看:啊,是时候进建康城转一圈了。

七月十一日,建康城内的王家收到消息,说是霍思城霍大小姐已经在建康城外了,希望王家派人来接。

王涵听到消息在自己书房嘀嘀咕咕,认为这种破事自己父亲最后肯定还是要找自己。

却不想王继直接指派了自己最看在眼里的二公子王芸去。

王涵等在书房里,听到消息后都怀疑人生了:难道我才是老头子的真爱?他一直冷落我,办事不带我是为了保护我?我才是王家真正隐藏起来的未来?

当然,王继接下来的举动很快就打醒了他不切实际的想法。

王继对这位隔了房的外孙女的看重远远超出了王涵的预料。

他不仅让作为王家真正二代首席的王芸亲自出城迎接陆瑶,等陆瑶进入王家之后,又让陆瑶住进王家最中心一圈的院子,和王芸.王涵两人的院子是一圈,挨靠着王继的院子,住的比王芸.王涵的母亲还近。

王氏一族的地位高低往往以所居院子和家主所住院子的距离来评估,作为王家嫡脉最宝贵的两个儿子,王芸和王涵都得以住在最靠近王继的院子里。

其中王芸又住得比王涵近,让王涵始终耿耿于怀,认为王芸一定是被老爹私下里开小灶了才处处胜于自己。

陆瑶一来,王继立刻派人腾空了附近一个院子,让陆瑶住在最靠近权力中心的院子里,甚至比王涵的院子还稍微近一点。

等发现了这一点后,王涵看陆瑶就只剩下一个想法了:这是我眼中钉,肉中刺。

王芸早就不在国子监里混了,人家有正经官职在身的,王涵却还在国子监里溜达着,毕不了业,主要也是不怎么想毕业。

因为以他的成绩,从国子监出来,只靠自己找不到什么好的差事,而王继又暂时不打算安排他出仕,所以他也干脆在国子监里把读书当事业,平日里就是在建康城里四处逛,吃酒,斗诗,参加宴会,混名声。

借着王家的地位,他也在建康城里混出不少风流雅士.名门公子的名声,是国子监这一代年轻人里的领头人。

看着陆瑶搬进不远处的丹阳院里,王涵站在树荫下冷笑出声:你不是要来建康挑夫婿吗?你不是要进国子监吗?我就在国子监好好等着你。

陆瑶当然要进国子监了,进建康城的第二天她就在王继派来关照她的人的帮助下前往国子监入了学籍,成为国子监南渡重建后的第八届入学的学生之一。

王涵得到陆瑶入学的消息,为陆瑶准备了不少“惊喜”,还第二天就派人上门请陆瑶参加聚会,说要发挥自己作为隔房舅舅的职责,好好带自己这位远道而来的外甥女融入国子监这个大家庭,免得她初来乍到,被外人欺负了。

结果他派去的人没有请到陆瑶,陆瑶院子里的仆人说,陆瑶一大早就出门了,说已经在国子监拜了老师,接下来还要每日勤学,早出晚归。

王涵回到国子监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打听到,昨天陆瑶在国子监入完学籍就被那个国子监著名的“眼高于顶”的书法大师,阮温阮大家收为了关门弟子。

阮温是谁?建康城还有人不知道吗?是吴郡太守啊!整个建康城里的人都要靠他吴郡的物资供应,手里简直是把握着半个建康的生死。

家里人官位越高,就越是了解阮太守对朝廷的重要。

而在国子监呆得久的人,谁不知道阮太守难搞,不少人费尽心思和他套近乎想拜入他门下,却整整八年都没有一个人成功。

甚至王涵的二哥王芸,也有人私传他曾经短暂地在阮太守手下学过一段时间的字,只是最终阮太守没有承认这段师生关系。

这个霍思城,是什么人物,她何德何能,能征服我二哥都征服不了的人?

王涵站在国子监的湖水边,望着天上熊熊烈火的一轮硕日,出奇地愤怒了。

他发动了他所有的能量,让人在建康各个文会.宴会上大肆吹捧霍思城的才华,惹得不少原本对霍思城没有恶感的人都对霍思城嫌恶起来,放言说让霍思城不要整天藏头露尾,让人把自己说得这么厉害,有本事出来亮亮相。

更有人派人在建康城街头编了童谣嘲讽陆瑶,说她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自己没有本事,就请别人吹嘘自己,但是又不敢亲自出来让人验一验。

还有人道,只要陆瑶愿意参加自己的宴会让人试一试她的才华,自己就从此对她拜服,以后再也不找她的麻烦。

可是不管建康城街头巷尾怎么吵,陆瑶一直低调出入,大把时间都呆在阮温在建康城外的书庐里,与他学习命理推算,十天里有九天不在王家,别说在王家找不到她,整个建康城内都找不着她的人影的。

久而久之,建康城内都说,霍思城这厮是无才无德,所以躲起来不敢出来了。

建康城外,阮温的庄子上,阮温正拿着一副串了许多大小一致的珠子的木架子晃来晃去,满眼惊叹地像个小孩:“思城啊,有的时候我真想钻进你这脑子里去看一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怎么就能有这么多的奇思妙想。”

陆瑶低头拨正算盘上的算珠,摇头:“都说了是仙人在梦中授我,怎么能算是我的主意。况且伯父的算筹运算也已经粗略有了此算珠的型,我不过是把伯父的心血归整到一起罢了,没有我,再给别人时间,也总有人想得出的。”

阮温点头又摇头:“想是能有人想出,可是早一日有人拿出来,我等研究数术推理的人便早一日受益。我才不管你是从哪里学来的点子,我只管我用到了。”

他一边生疏地拨动算珠,一边低头涂画沙盘,以此为依据翻动自己刻录在一堆木牌上的齿轮和数字,最后将一小块的星象布置排布好,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一部分星象历法,就算完了。若是没有这算盘,我恐怕要到明年才有可能算出来了。”

陆瑶盯着他因为单纯的推算结果而露出愉悦的脸,忽然道:“先生既然精于斯,好于此,又何必为凡俗所连累?千百年后,后人不一定会记得某朝某代吴郡太守阮温,却会永远记得,老庄孔孟,韩非墨翟,先生何不再为这份名单里,再加上一个阮无涯呢。”

阮温闻言,手放在自己的算盘和沙盘刻画的星象上,僵硬良久他才缓缓叹出一口气。

“思城啊,你可知,人在朝堂,身不由己。”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你父亲一样潇洒的。我可以羡慕你父亲,却不能学你父亲,因为我是吴郡这一方百姓的依靠。”

阮温望着远处建康城高大的城墙,低声道:“没了我,他们就要被这巍峨的建康城吞吃殆尽了。”

室内忽然陷入了寂静,阮温望着坐在自己对面,脸上仍然带着青涩稚气,大德光辉时隐时现,帝相不露的陆瑶,以为她对自己的劝告应该到此为止了。

然而没想到,沉默了一阵之后,陆瑶忽然站了起来,推开了他们身后的一面窗,指着窗外大片延绵不绝的田地和上面偶尔可见一点身影的农人道:“先生想保护的是谁?是在田里辛苦耕作的这些农人吗?”

夏日的烈阳逆着陆瑶的身影照过来,在阮温的眼里,她身上仿佛披上了硕日的光辉,让人不敢逼视。

他移开对陆瑶的注视,看向窗外。

窗外是他的田地,田地里耕作的是他的奴仆和佃户,但是阮温觉得,陆瑶指的是更广大的群体,指的是吴地那些有自己田地的百姓,他点头:“百姓耕种不易,建康城内的世家凶恶如狼,一来就要占人田地,挤压他人,我若不替他们据理力争,这些人就要失去自己的土地,变成世家豪族的奴仆了。”

陆瑶把门关上,目光有一瞬间的犀利:“先生只在意那些有地之人被北方世族侵吞财产土地吗?”

她的重音落在北方世族上。

阮温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有些惊讶,她年纪轻轻,已经开始想这些了:“本地豪族侵吞国家的土地,逼良民为奴,自然也有,自古就有。千百年来,从未断绝。这就不是我们一个人两个人能解决的事了。”

“我阮温自认对治下百姓不错,但是千古之风,我抗衡不了。我能做的,只是尽量减少一批要吞噬他们的狼虎罢了。”

陆瑶重新在阮温对面坐下来:“一只狼是吃人,两只狼也是吃人,太守只打一只狼,不过是将人被吃的时间延后了。可对于被吃掉的人来说,只要有狼,他就要被吃掉。有两只狼也不过是要选一下被那只狼吃掉而已。对被吃掉的人而言,二者的结果从来没有变过。”

阮温皱眉:“思城想说什么?”

陆瑶笑眯眯地转移话题道:“先生当初出仕之时,中正为您定的资品是几品?”

阮温警惕地回答:“三品。”

“先生如今身上最高的官职是几品?”

“南帝迁建康后,为我加官为三品光禄大夫,无实职,只做褒赠。”

“建康城内,上三品官员之中,可有寒门士子?姓甚名谁?”

“这……”阮温头上渐渐冒了汗,仔细虑过一圈之后,他诚实回答:“无一人。”

“如今朝廷之中,寒门出身,官职最高者是谁?”

“五品御史中丞,左愚。”说完,阮温为自己擦汗,已经知道陆瑶想讲什么了,他无奈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寒族出身太低,在朝中说话没有分量,思城,这是你我都难以改变的事啊。何况你我都是豪门出身,霍家祖上能连年出仕,靠的便是霍氏名门,难道你要摧毁自己的跟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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