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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手间,邬长筠才看到他小臂内侧的伤痕,一大块淤青,已经泛黄,看来是有段时间了。

心里的伤,身上的伤,他从来不会说出来。

邬长筠知道,因为自己,陈修原在外面受了不少谩骂。

虽清者自清,可难听的话语听多了,任谁都会难受。

“老陈。”

陈修原转过身来,一身清雅。

“登报离婚吧。”

……

第169章

陈修原懂她的意思:“说好的,有事一起担。”

“不是一起担的问题。”邬长筠往前两步,坐到檐下的台阶上,“小舅,我问你个问题,如果有人摸进家里,想杀我,非要闹个你死我活,你是打还是不打?”

陈修原沉默了,这确实是所有潜伏者一直以来面临的难题。

“不杀他,我就会受伤,或是死;杀了他,那又是一心为国锄奸的义士。”

“总有两全的方法。”

“什么方法?”邬长筠见他一时也难以回答,又道:“我不能死,那些爱国志士更不能死。同样,我们之间要保全一个,你还得在这配合杜召。如果行动成功,公爵之死势必震怒日本军方与皇室。”

向来都是陈修原说教自己,邬长筠难得语重心长地与他这般说话,“老陈,这次任务我必暴露,只有这样,才能让国内外所有人看到中国人的气概,挫日寇之锐气,舍我一个,鼓舞万万将士与百姓士气,值得。”

陈修原手里攥着拧干的衣服,时间久了,水积下来,滴滴答答地落……扩散开的一滩,映照出干净的蓝天和他面上隐隐的愁容:“长筠。”

“别这种表情,”邬长筠手臂交叠,一身轻松,“我不是要赴死,我没那么无私,我会努力活命。杜召一直想让我去后方,暴露以后,我就不能留在这里了,我会回延安,在那边和你们打配合。还可以像之前那样,给军民唱戏,也能光明正大地拍摄抗日电影了,虽然没了戏院大把资金流入,但总体算起来,不亏的。”

“你说的都对,可这样太冒险了,按照阿召的计划,你完全能全身而退。”

“我有分寸,相信我。”邬长筠坚定地看着他,“时间不多了,越早切断,对你有利,我们分开,你可以继续潜伏,到时候把所有事推我身上就好,他们要是审问你,咬口不认,没实质性证据不会大动干戈,再说还有杜召,他会护住你。”

陈修原淡淡看着她从容的面孔,想起刚接触时那个风风火火、负气斗狠的小姑娘:“你真的成熟很多。”

“又开始说这些煽情的话。”邬长筠拾起地上一片树叶起身,扔到了墙边的花盆里,“先吃饭吧,再不吃真凉了。”

“好。”

两碗稀粥散着腾腾热气,邬长筠将很久之前腌制的黄瓜萝卜从坛子里盛出来一些,放到桌中间。

“腌菜可以吃了,尝尝看。”

陈修原咬下小口,酸酸甜甜的:“好吃。”

“别老是省吃俭用的,该下厨下厨,太累的话,下馆子点道菜也不贵,或者买点干粮回来,捞些腌菜伴着吃,但是腌制品不能吃太多了,对身体不好,去杜召那蹭点也行,我不在身边,你……”

陈修原看她啰哩啰嗦嘱咐自己的样子,笑盈盈地喝口粥:“我都三十多了,能照顾好自己,倒是你,不让人省心。”

邬长筠沉默两秒,抬起粥碗:“那就当是我们伪装夫妻的最后一顿,以粥代酒,敬你。”

陈修原也端上碗,与她碰了下:“那你可得干了。”

“行。”说着,邬长筠就咕噜咕噜喝起来,也顾不上烫。

陈修原压下她的手:“开个玩笑,慢点吃。”

邬长筠将碗放到桌上,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上次我把陈林尸体领出来,花了两条小黄鱼,贿赂特工总部的袁益。”

两条……

不心疼是假的,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可惜或是浪费:“陈导演是位真正的文化战士,能免死后少受屈辱,那就花得值。”

“嗯,今天早上我把袁益杀了,小黄鱼放回了暗室的保险箱里,你藏好了,等待机会送出去。”

“……”刚夸没五分钟,“你又私自行动。”

邬长筠给他夹了个生煎,笑着说:“别告诉杜召。”

陈修原没答应。

“小舅——”

陈修原瞧她装得一脸无辜,不禁笑了,用筷子接过生煎:“好,给你瞒着。”

“谢谢小舅,多喝点粥,今天火候刚好。”

“是不错,甜糯。”

……

次日,邬长筠便去登报宣布与陈修原正式脱离婚姻关系,拿上不多的行李离开这住了一年多的小院,搬进新租的公寓。

一时间,谣言又四起,有人说她是与外甥旧情复燃,有人说是和日本人搞上了……

确实,经过两个多月的相处,在《东郊遗梦》饰演男主角的鸣海一郎一直对邬长筠有好感,但因为她有家庭,一直没有表现出来,直到听闻她恢复单身后,才付出行动,邀请她共进晚餐。

邬长筠答应下来,她需要更深入地接触与这次行动一切相关的人和事。

鸣海一郎选了一家高档西餐厅,这里的一次消费便顶的上普通百姓一个季度上的吃穿用度。

邬长筠对一道道珍馐美食并不感兴趣,倒不如素面清粥,吃得舒心。

鸣海一郎包下了这一整个时段,餐厅里除了正在弹奏的钢琴师和偶尔进出的服务员,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邬长筠百无聊赖地切着牛排。

“胃口不好?”

“没有。”邬长筠强扯出一个虚伪的笑,“什么时候回日本?”

“本来要等首映结束,得参加仪式嘛,现在,想多待一段时间,”他望着暗光下的邬长筠,清冷的一张脸,却让人赏心悦目,感到无比温暖,“后面你有什么计划吗?”

“暂时没有。”

“如果没有工作、时间充裕的话,要不要去我的家乡看看?”

“再说吧。”邬长筠囫囵咽下半熟的牛肉,开始套他的话,“你家是在东京吧?”

“是的。”

“听说这次来的公爵也是从东京来,如今沪江各党派暗潮汹涌,不怕遇到危险吗?”

“这个不清楚,不过他们一定有非常周密的保护措施,好像一起过来的还有位伯爵。”

听此,邬长筠既高兴又忐忑,这么多大人物,想必会布下天罗地网。

正思考着,有位服务员推小车过来,上面摆了束黄色玫瑰花。

鸣海一郎起身,将花抱起来,亲自送到她手表:“送给你。”

邬长筠回过神,笑着接下:“谢谢,太美了。”

……

得知鸣海一郎正在追求邬长筠,日方有意撮合他们交往,一方面宣传电影,一方面更好地表现出“大东亚共荣”的景象,至少在公爵和长官们来视察时他们必须伪装一个和平的假象。

为此,满映和樱花电影公司多次安排让他们共同出现在各式酒会上,以配合记者拍摄,供各大中日方纸媒进行报道。

电影公映在即,为确保万无一失,他们还派人二十四小时跟着邬长筠,出门不仅有专车接送,公寓楼周围也分布巡逻的人。

是保护,亦是监视。

十二月二十八日,农历冬月三十。

距离新年仅剩不到四天。

晚上,霍沥在花阶举行一场假面舞会,邀请了邬长筠、鸣海一郎和冯蔓蔓。

冯蔓蔓比邬长筠大两岁,戏龄却只有半年,从前是个歌星,后被星探看上拉去拍电影,长相甜美,声音动听,有不少粉丝。张蒲清邀请她不仅是为舞会增加噱头,还为献歌两曲。

他们三并非同时千来,戴着面具,在晦暗的灯光下,并不好认。

邬长筠到的有些晚,将大衣脱下让门童收好,她今日穿了一身黑色云肩旗袍,头发绾在脑后,以一支木簪固定,面具上半部分为硬皮,蒙上一层蕾丝,下半部分坠以无数条细长的流苏,鲜艳的唇色若隐若现。

她拿了杯酒,到小圆桌边坐下,看向形形色色的人们,除了受邀来玩的客人,还有负责保卫自己的日本人,也戴着面具,站在各个角落。

不知鸣海一郎来了没有,放眼望去,除了西装、中山装,还有不少穿和服的鬼子,他们的面具清一色的白,有的在上面绘制樱花纹样,有的画上狐狸或是妖魔鬼怪,乍一看,像飘在黑暗中的鬼魅,显眼又瘆人。

聚光灯落在舞台中央,只见冯蔓蔓穿着缀满亮片的长裙,头戴金色半脸面罩,自信满满地歌唱起来。

邬长筠抿了口酒,看她光彩照人的模样,这才是她的舞台,活力四射、明艳动人,跑来拍什么电影,一直做歌星该多好。

正心觉遗憾,一只手伸了过来。

邬长筠看过去,是个白西装男人,脸上戴着同色面罩,眼尾处还飞出几根夸张的羽毛:“小姐,能请你跳一支舞吗?”

“不能。”

“……那打扰了。”

邬长筠没再回应,有这面罩也好,可以随心所欲地拒绝,不用担心任何人认出自己。

她将酒喝光,又跟路过的服务员要了一杯。

“您稍等,这就去给您拿。”

“谢谢。”

邬长筠无聊地站着,摘了片面前花瓶里的玫瑰花瓣,折在指间。

一杯酒落在眼前。

“小姐,请用。”

折花的手顿住了。

邬长筠抬脸看向来人,不是服务员,男人一身暗色西装,身材颀长,将对面照过来的光全然遮住,脸上戴着没有任何纹饰的黑色面罩,显得深处的两只眼睛更若幽潭。

“跳支舞吗?”男人微微弯腰,宽大的手悬在她的手边。

邬长筠忽然想逗逗他,摇摇头,拿起酒喝了一口。

谁料男人收回手,转身就走了。

邬长筠急拉住他的衣袖:“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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