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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早已察觉大夫人来了,不敢让师暄妍喂药,怕受不起,更怕江夫人责罚。
汤匙送到了嘴边,泛着药汤的涩味,一缕缕烟气飘挪着,模糊了柳氏苍白的玉颜。
她缓缓摇头:“般般,我这是好不了了,能见你一面,也算是无遗憾了。”
看到如今的师暄妍,柳氏眼底露出欣慰的光泽。
她一生膝下无嗣,百病缠身,可这么多年来始终有一个做母亲的心愿。
柳氏知道自己不该,怎敢将这份心思寄托在侯府的嫡娘子身上。
可是,每当她见到二娘子,总会心疼。
当侯府上下和乐融融时,她像是一缕幽魂,被所有人遗忘在角落,看着旁人鲜花着锦、百人拥簇,她安静地坐在灯火阑珊处,如同不是侯府的娘子,不是家主与夫人所出,一个人独享着无人问津的寂寞。
而柳氏,也与她一样。
柳氏无数次路过师暄妍所在的那方阁楼,看见阁楼之上绰绰的身影,未熄的灯火,灯影幢幢间,她趴在那方窗台上,眺望远处的夜色,眼里是无尽的空茫与失落,如若当年她那个夭折腹中的女儿能够健康地长大,二娘子的今日,便也是她的处境罢!
柳氏发现自己心疼着二娘子,阖府上下,没有人在意二娘子,明明是嫡出的女儿,却被所有人遗忘了。
她不配做二娘子的娘,一直只敢远远地关注着,从去岁寒冬拖到今年入春,她的肺病已经愈来愈严重,柳氏唯一的期望,便是二娘子能够展颜。
祠堂里,她干了平生最大胆的事。
那个令她一生唯唯诺诺、不敢有半句违背的家主,立在那儿,手里持着藤杖,要打杀了自己的亲女儿,柳氏站出来了,她用了自己最大的勇气,为二娘子加了一件衣。
那也是她这个将死之人,独独能做的一件事罢了。
“二娘子,要做太子妃了,真好啊……”
柳氏的眼神涣散着,看不清面前的师暄妍,只觉得好似有几道虚影在摇晃。
能在临终前,见一眼如今脱离了侯府,锦衣加持、光鲜显贵的二娘子,柳氏已经心安了。
师暄妍怔忡地望着面前憔悴的柳姨娘。
她与柳氏并无多少交集,只是在侯府住了几十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偶尔打过照面,也会问一声安好,她不知,在侯府中还有人会真心地惦记过自己,哪怕只是微弱的一朵火焰,藏匿得深深的,也足以聊慰心怀。
师暄妍将药汤停在柳氏唇边,声线微微发紧:“姨娘,吃一口,莫吐了。”
柳氏颤抖着看向师暄妍身后,立在房中,袖下的手指掐着虎口,神情间浮露轻蔑的江夫人。
她不敢。
师暄妍咬牙道:“姨娘,不必害怕,你乖乖吃药。”
柳氏笑了起来,是了,她已经命不久矣,不会再碍了夫人的眼,做了她的肉中之刺,吃上一口药又有何不可。
柳氏垂下视线,唇舌含住了汤匙,抿了一口药汁,将苦涩的汤药吮入了口腔,逼迫着自己,仰起脖颈,让那药汁沿着喉腔滑下。
这一口药,虽是吃得艰难,好在是吃下了。
师暄妍又喂她第二口、第三口,一勺勺地喂,不急不缓,语调柔和。
“姨娘喝药。”
江夫人的脸色愈来愈青。
二房的林氏熟知江夫人,也没见过长嫂发这么大怒气,这股冲天的怨气,分明唤作嫉恨。
她亲生的女儿,竟在侍奉别的女人,还是她丈夫的小妾,殷勤小意地为之侍奉汤药。
林氏一生受丈夫宠妾灭妻的困扰,口头不说,实则羡慕江氏要命,江夫人偏以家主的敬爱,在她们面前总有意无意地耀武扬威,如今见她难受了,林氏作壁上观,心头还有点隐秘的雀跃。
柳氏吃着药,奋力地往下咽,再也不肯吐出一点来,纵然食道一直往上反流,药汁一直往上顶,柳氏也始终反反复复地往下咽。
喝了半晌,这药碗终于见了底,师暄妍让满月扶柳姨娘暂且歇下。
这寝屋里实在太暗了,大抵江夫人从未觉着府上还有柳氏这么个活人,也不管这人已经半只脚踏进了黄泉路。
师暄妍让彭女官入内,壮开声势。
“江夫人。”师暄妍一声疏离冷淡的“江夫人”,唤得江夫人怔住,她顿时手脚冰凉。
师暄妍深锁远山眉:“为何柳姨娘房中这般黯淡,她病得厉害,可这间院子不朝阳也便罢了,屋内阴暗湿潮,连炭火也没有,蜡烛也不过短短几根?难道柳姨娘在府上,没有一点份例么?”
江夫人被她唤一声“江夫人”,再被她毫不留情地一质问,登时傻了,怎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胳膊肘往外拐,为了个贱婢对自己大呼小叫。
难道,果真是自己克扣了柳氏的份例,师暄妍还要为了个下贱妾室,与自己大动干戈不成?
柳氏出身不好,是师远道年轻时荒唐铸下的错误,她自己也骨头贱,大着肚子进来的侯府。
这些年,江夫人能容忍她在侯府有个遮风避雨之所已是开恩了!
江夫人眼风直抖:“你竟为柳氏质询为娘?”
师暄妍道:“我已从族谱中被除名,江夫人,如今你名下之女,是江晚芙。”
江夫人气急攻心:“不过一姓名罢了,你阿耶要除你的名,是我百般拦阻,现在也添回来了,你还是我师家之女。你先前怀孕时不肯说这是太子的孩儿,弄出误会来,你阿耶这才怒不能遏,一时冲动……”
师暄妍冷眼睨着她说这些文过饰非之语,心上已无一丝波澜。
“往事已休,我不愿提,”师暄妍将双手笼在袖中,寒漠地道,“如今我只问,柳姨娘的份例在哪儿?为她看诊的医工又是何人?”
江夫人也不会把他人的过责揽在自己身上,视线调向林氏。
林氏心虚,黯然想退场,师暄妍语调高昂:“是二房私吞了柳姨娘的份例?”
林氏中气不足:“二娘子,你纵然现在是太子妃,可、可你也不能血口喷人!”
师暄妍了然,朱唇轻挑:“原来是我说对了。”
林氏与韩秦桑相仿,都贪心不足,享用着二房的月例还不够,还要往里掏,掏长房江夫人的她自是不敢,可若欺凌到一个无钱无势无可依傍的柳姨娘身上,江夫人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们作践罢了。
在江夫人心里,有一道自己画下的圈,圈内的,她纵是掠夺,也要占为己有,圈外的,她亲眼目睹了毁弃,也在所不惜。
开国侯、江晚芙是在圈里,若要再算,便还有她十七年来素昧谋面的大哥。
至于她自己,师暄妍自觉在江夫人这里,算是卡在这圈上,进不得,也退不是。
江夫人用一点表面功夫的“母爱”,妄图试作风筝绳,将她牢固地拴在这里。
然而风筝见过了墙外的春色,终于不再稀罕脚下只能俯瞰,才能看到零星一点的微渺芥子。
师暄妍道:“林夫人,你二房的账上,可曾做好?”
林氏被她呛住,脸颊憋红了,心虚道:“你、你莫诬赖我,我二房可不管你们长房的事!”
师暄妍轻笑一声,吩咐身后彭女官:“内使,去请开国侯府的家主,让他来查一查二房的账目,怕是这些年,不仅仅贪了柳姨娘的月例吧。”
林氏见彭女官果真要去,气得跳脚,心想这个外人,怎敢在自己地头上撒野,跳将起来便要给彭女官耳光。
“放肆!”
岂料到彭女官是禁中出来的,眼疾手快,林氏的耳刮子没落在彭女官脸颊上,反倒是彭女官反手一巴掌,气冲霄汉地甩在林氏的脸上。
林氏多年保养的脸,嫩得像一块新鲜豆腐,被一巴掌打得脸又红又肿,她惊呆了。
彭女官先发制人:“吾奉太子妃之命,请贵府家主调查二房账目,夫人方是放肆!”
说罢,彭女官头也不回地便走出了寝屋,率领三四个嬷嬷亟去请开国侯。
林氏僵直了发麻的背脊,两眼挂满恐惧,指望江夫人救命,自是不可能的。
江夫人多年旁观二房与三房贪墨银两,本就是等着看她们鹬蚌相争、互有死伤,难道,她还真如外头盛传的那般大度慈悲不成!
师暄妍在这屋中视线逡巡,道:“此处湿潮阴冷,最不适宜肺痨病人安养,如侯府不能为姨娘另置温暖干净的住处,不妨,我今日带走柳氏,也省得侯府坐看人亡,还要花钱置厝,如何?”
三房的出来了,有些难言之隐地望着师暄妍:“般般,可是这柳氏,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把她带走,这,这于情理不合啊,不妥当的。”
师暄妍岿然道:“今日,我如认柳姨娘为母,那她便是我的母亲,我带我阿娘至外别居休养,如何不妥?”
听说师暄妍要认柳氏为母,二房的三房的对视一眼,都震惊地看向江夫人。
江夫人的脸色唰地变作雪白。
“般般……你,你不要阿娘了?”
江夫人的身子细细发着抖,眼眶战栗着,惶惶地看着她,求着她。
这是师暄妍第一次自江夫人的眼底看到,对她一丝丝的疼惜和懊悔。
从前她也曾可笑地幻想过江夫人的“母爱”,今日得到了,拿在手里看一看,也实在,不值一钱。
第56章
江夫人的呼吸滞涩, 心往深渊下沉去。
连何时江晚芙已悄然来到了身后,她都未能察觉。
江晚芙目睹了江夫人的失神, 心口寸寸发紧,害怕地唤了一声:“阿娘。”
江夫人也充耳不闻。
她的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师暄妍的身上,近乎魔怔地看着她。
自己的女儿,自己的般般,怎会认柳氏为母?
怎会。
江夫人心里堵得慌,无法排解:“般般,是阿娘做的不好,你若说出来, 只要你让阿娘改了,娘可以……”
师暄妍睨向江夫人身后的江晚芙,太子妃的端丽容颜,清冷在上, 仿佛隔了云端。
江晚芙眸光闪躲,不敢与她对视。
眼下十数人拥堵在柳姨娘的寝屋内,这屋内的空气愈加不流通, 师暄妍命令身后的春纤与夏柔将寝屋的支摘窗全部开启。
“病人虽不得受凉, 但屋中时常需要换气, 否则病气积郁, 愈加难好。”
师暄妍带人先出了寝屋,来到院落中,江夫人浑浑噩噩, 像失了魂般紧跟而上。
须臾之后, 师远道来了。
远远地只见侯府的诸位女眷, 挨挨挤挤、娉娉婷婷地停满了院落,如荷塘里冒尖的莲叶般, 个个裙摆摇曳,步步生姿。
女眷们说话的声音叽叽喳喳、嚷嚷个不休,师远道一阵头颅闷疼,但好在今日居然在侯府里见到了久未能相见的女儿。
师远道上前:“般般,你说二房贪墨,可有此事?”
林氏见家主也不维护一句半句,便先信了师暄妍,便嚷起来:“家主,绝无此事,这都是她诬蔑我们二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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