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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的西北关外,历来英杰辈出,盛产豪侠,多天生膂力雄健之辈,轻财尚义,动辄一掷千金,为朋友奋起杀人,舍弃家业,宁愿背井离乡,颠沛流离,也毫无悔意。

边关九镇,分别是马嵬、陇上、武林、后坟、霞水、黄花、红旆、小姨子和铁碑。

西凉十数万边军,就驻扎在这条边境防线上,许多边镇名称的来源,都极具戏剧性。

马嵬作为边关第一镇,城池高大,不亚于关内许多兵家必争之地的郡城,数百年战场积淀,四面城墙上不知浸染过多少鲜血,但是很奇怪,存世数百年的塞外军镇,哪怕战火熏陶得再厉害,死人再多,甚至是已经废弃,再无将士驻扎,可是在练气士眼中,从来都是阳气强健的气象,比起古战场遗址的鬼气森森,天地阴郁,两者截然相反。

陈青牛和谢石矶眼前的这座马嵬军镇,就尤为阳气荣茂,以至于对望气一事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的陈青牛,都感到异样,距离城池十几里外就钻出车厢,坐在谢石矶身后,遥遥望去,整座城池如同一大团红晕,如大火熊熊燃烧。

陈青牛既有震撼,也有惊喜,恍然道:“亲眼所见,才有些明白为何兵家宗师喜欢戊守边关,原来不止是以厮杀砥砺体魄修为,无战事时,留在这种军镇当中,本身就是一种修行了,而且沙场上沾染的阴气、怨气和因果,也会被军镇所蕴含的这股气焰烧干净吧。”

马车驶向城门,临近军镇后,驿路上的马车拥挤起来,因为按照西凉一条饱受诟病的边镇军律,近城镇关隘十里的驿路,无论马车行人,都要让出驿路中心地带,以免阻碍驿骑驰骋,一旦不遵律法而遭冲撞,身负谍报传递职责的驿骑非但不会被追究,被撞伤撞死之人还要被问责,殃及家族。

马嵬军镇的正门匾额为“卧虎”二字,气势凌人,作天王张目状,简直就是咄咄逼人。

陈青牛没想到城门口这般拥堵,马车距离城门尚有百步,便静止不动了,比起凉州城还要夸张,不过出城一侧倒是畅通无阻,对比鲜明。陈青牛耐着性子等待,盘腿而坐,抚摸着腰间一块玉牌,玉是一等一的羊脂美玉,却仍是普通物件,无益于修行,只不过玉牌上“长乐未央”四字,陈青牛瞧着喜庆,就从崔王妃送去小院的两大箱子里,将它拣选了出来,悬佩在腰间。

他现在自己身上除了一剑一佩,外物就只有一袋金粒子。时至今日,黄白之物,哪怕堆积成山,陈青牛也少有用处了,之所以象征性弄这么一袋子,陈青牛有一种“手有余粮,心里不慌”的执拗认知,退九千九百九十九步地说,只要我陈青牛没有死,那么哪怕突然有一天,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青峨山客卿了,甚至不是什么修行之人了,以至于什么家当宝贝都没了,那么好歹还剩下这么一袋子金粒子,省着点花的话,自己跟谢石矶这傻大个,两人一时半会都饿不着冻不着,这可不就是一件挺幸福的事儿?

陈青牛眼角余光瞥见前头有辆马车,不知是想调头离去还是想插队入城,竟然独自斜出了队伍。马是燕骠肥马,爆发力好,体力却弱,一向被底蕴深厚的权贵门庭讥讽为绣花枕头,不怎么看得上眼,没那么讲究的地方豪强,倒是喜欢用这种马装点门面。这辆马车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衡轭之上悬有雅称“金銮”的黄金响铃,细数下来,多达六个,当马车行驶之时,铃声悦耳,别有风韵。

陈青牛从朱真婴那边得知,这叫六銮门第,朱雀王朝开国初期,太祖封赏功臣,公侯之家才有资格悬挂六至七个金銮响铃,少于皇帝的九銮和皇子藩王的八銮。

老百姓喜欢将皇宫主殿称呼为金銮殿,就在于殿外檐下悬满金銮铃铛,其声音最早被儒家至圣评为“世间天籁,此声第六。”

正在这时候,一连串马蹄声从城门口方向响起,转瞬功夫,便如雷雨点般密集,显然那支骑队的奔速极快。

而那辆马车刚好半死不活地横在了道路中间,陷入进退失据的尴尬境地。

马队出城之后,铁甲铮铮,在日光照耀下如同披挂了一身金色甲胄,近百轻骑皆佩战刀负劲弓,马鞍侧悬雕翎箭囊,为首一骑,更是侧挂一根马槊,较之拒马步槊更短,大概骑将对这杆兵器太过珍惜,此时马槊锋芒竟是以长条绣囊严密包裹。

俗世朝廷行伍唯有两物,所用材质几乎能够媲美仙家兵器,一样是朝廷专门对付修士的诛神弩,还有一样便是被誉为武将心头好的马上槊了。

骑队根本没有要停马的意思,姿体雄异的为首骑将,更是飞快抓起那杆马槊,屏息凝气,纵马前冲。

看情形,这名马嵬将领根本是要以马槊硬扛那辆横路马车。

这可绝非是什么蚍蜉撼大树,别说一槊挑翻马车,就是连同马夫和车厢乘客一并挑杀空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沙场持槊之人,皆是千人敌。

马槊极其难制,且极其难练,门槛高,上手难,想要炉火纯青,更是天赋韧性缺一不可。

看到那名骑将提马策马的雄伟姿态,陈青牛不由得想起朱真婴提及的一员当世猛将:边疆黄花郎王雪涛,每逢大战,被重铠橐弓坐槊,所向披靡,万人辟易!

王雪涛因为常年坐镇黄花军镇,且相貌英伟,便有了黄花郎的绰号,由于其兄王松涛在京为官,黄花郎的名声,远播朱雀京城。

此人应该就是王雪涛了,多半是来马嵬镇跟武威将军高大蛟,商议军机事宜,毕竟娘子关那边新辟了一座平北将军府,卧榻之侧鼾声如雷,双方相距不过六百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后肯定会有各种冲突摩擦,马嵬军领衔的西凉边军,确实应该早早定下章程。

如果不出意外,那辆运气奇差的马车就要遭殃了。

在城门口一片哗然惊叹声中,一位游侠模样的壮硕汉子怒喝一声,一脚重重跺地,声透地下数尺,身形拔地而起,佩刀却未曾抽刀,只以双拳锤向王雪涛那一骑,显而易见,侠义心肠的汉子是要阻止马槊救人。

只见王雪涛手中马槊划出一抹璀璨光芒,砸在游侠双拳之上。

王雪涛连人带马和为之一滞,马速骤减,被那人双拳劲道一撞之下,战马前冲路线,向右上方偏移几分。

王雪涛微微讶异,勒缰停马。

用以藏锋的绣囊一分为二,缓缓飘落在地面上。

王雪涛不过是稍稍受阻,那名佩刀游侠却是受伤不轻,被马槊狠狠打回驿路一侧,后背撞得一辆路旁马车摇晃不止,稳住身形后喉咙一动,就要呕出血来,愣是被此人硬生生咽回去。

让人动容的是这名颇有古风的侠士,并非为自己受伤而动怒,而是向高坐马背之上的黄花郎王雪涛猛一抱拳,正气凌然道:“将军为何这般草芥人命?!”

披挂铁甲斜提马槊的王雪涛,轻轻拨转马头,面对那位游侠,犹豫了一下,这位以沉默寡言著称的黄花军镇主将,言简意赅道:“慈不掌兵。”

那名侠士皱眉道:“将军岂不知‘为将五德’,亦有一个仁字?”

王雪涛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道:“战时急行军,绝无边骑给百姓马车让路的道理。何况,须知为将之仁,只对麾下士卒,与三军共饥劳之殃。至于爱民如子,就交给牧守一方的郡守县令去做吧。”

侠士愕然,似乎有些被说动,可骨子里仍是古道热肠,稍稍放低声音,“如今边关战事零零落落,并无大战血战,将军偶尔让一次又如何?”

王雪涛欲言又止,一笑置之,最终还是没有解释什么。

有些道理,鸡同鸭讲,很难掰扯清楚。

不过王雪涛在心底,对这名鲁莽汉子存有几分欣赏,仗剑佩刀游走塞外的边关豪侠,一向重义尚武轻生死,本就是最好的兵家将种,王雪涛无疑是有几分招徕心思的。

驾车的马夫是位中年汉子,慌慌张张跳下马车,跪拜在地上,根本不敢开口求饶。

边关百姓,大多晓得拦阻军马去路一事的轻重厉害。

等于伸长脖子去试试边军战刀的快慢。

这马夫先前也确实倒霉,被车厢内急于入城返家的妇人,三番五次催促烦了,加上心存侥幸,不觉得这般拥堵的城门口也会有骑军疾驰出入。

不曾想世事最怕万一二字!

然后有稚童哭声从车厢内传出,车帘子拉起,一位宽松衣衫也被丰满体态绷紧的妇人,柔柔弱弱,怯生生抬起头,她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童,身段妖娆却偏偏气态端庄的熟美妇人,梨花带雨颤声道:“将军饶命!”

那名游侠眼神坚毅,抱拳沉声道:“将军,我愿一力承担马车拦路之罪,或黥面或流徙,绝不推脱!”

王雪涛笑了笑,正要开口说话。

身后一位扈从怒喝道:“将主小心!”

王雪涛心神一震,便知不妙,身为兵家武夫,不惜折损道行元气,霎时间炸开体内气海,就像为身躯再披一层铁甲,与此同时,手腕轻抖,马槊槊尖直指向前,如沙场之上长矛拒马。

扑哧一声。

马槊好似贯穿一物。

这一马槊向前,既成功,又失败了。

王雪涛曾被一位擅长写边塞诗的文豪,誉为“昂马槊绝世,磊磊伟丈夫”,故而王雪涛在京城士林其实风评极好,加上他大哥王松涛是名动京城的酷吏,胆敢在京城杖杀皇亲国戚、功勋王侯,所以如今已是一镇主将的王雪涛,尚未不惑之年,便已是正四品官身,前程之大,可以想象。

可就是这么一位边塞重将,却在马嵬城门口遭到了一场不计代价的刺杀。

那名跪在地上的刺客弹射而起,直扑王雪涛,后者已经提起马槊,直指刺客腹部,可以说挡住了刺客近身的最近道路,只要刺客为此停顿转向,王雪涛甚至不用身后扈从护驾,自己就能将其捅死马下。

但是谁都没有料到刺客如此决绝,如此狠辣,竟是丝毫不愿变更轨迹,任由马槊刺透腹部,在空中划拉出一大串肠子,仍是直直向前扑杀而去。

王雪涛身后有人急促喊道:“山水符!”

王雪涛身前身后浮现两张黄纸符箓,一前一后,字体古朴,分别是“山”“水”两个鱼鸟篆,图案则是名副其实的青山绿水,青山符上绘有一座岿然山岳,绿水符画有青蛇蜿蜒,隐约扭动。

当符成阵起后,绿水符便环绕青山符灵巧转动。

若说道门的护身符箓,一般而言,符箓的数目,是多多益善,道理很简单,符箓越多,需要符士提供越多的精神元气,再者一旦数张符箓集结成阵,威力自然更大。

只是那名刺客偷袭,地点选择太过匪夷所思,出手之迅猛也让人措手不及,那名久经战阵的边军符士,实在来不及驱使其它繁复符箓。

好在符终究还是成了。

那么刺客欲杀人,就要先过那条依山而流的绿水,先破这道最简单的山水符。

符纸简单,不意味着符箓就一定不堪一击。

相传曾经有位女子符箓宗师,她挥袖丢出的一张普通黄纸,削去了西阖牛洲一座山岳的山头。

刺客持有袖剑的整条胳膊被符箓碾作齑粉。

其实在符士出手的同时,骑队中就有一名貌不惊人的骑卒默念道:“风雷北极,云雨灵湫,截取头颅,疾!”

然后他腰间悬佩的乌黑刀鞘,竟是自行飞出一柄长约尺余的短剑,一闪而逝。

剑修!

刺客笑容狰狞,突然张嘴。

嘴中舌下,亦有一枚极为袖珍的本命飞剑。

亦是剑修!

千钧一发,生死一线。

最终,刺客尸体嘴巴炸裂,溅射出一团血花,摔落在驿路上。

尺长飞剑迅速返回那名军中剑修的刀鞘,剑身纤毫不染,晶莹剔透,不沾半滴鲜血。

符士没有因此而掉以轻心,主将王雪涛身边又起一座符阵,这一次足足悬停有八张熠熠生辉的符箓。

那妇人随手推开那个稚童,向那位呆若木鸡的佩刀游侠,抛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媚眼,随后腰肢一拧,身形旋转如花丛彩蝶,向后急速飘去,带起一股清风,一串金銮铃声响个不停。

被她推向空中的稚童身躯当空炸裂,竟是没有任何血肉飞溅,唯有铁木碎屑,四散激射,简直是蜂群炸窝,指甲大小的碎屑,溅射出来的威力,已经近似一枝百步距离内的箭矢。

傀儡术!

然后篆刻众多类似神霄雷法的强大符箓。

并不适合强杀武道高手,却最适宜干扰视线,为刺客赢得撤退时机。

谢石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车旁,挡在陈青牛身前,那些粉末碎屑泼水不进,都被她挡在一丈之外,噼里啪啦,急促声响如雨水敲打芭蕉。

他们马车前后都有撕心裂肺的哀嚎。

都是被殃及池鱼的寻常人。

陈青牛脸色阴沉。

依旧是剑修。

刹那之间,遇见三名剑修!

由不得陈青牛不心情沉重。

而且那名美妇,才是最厉害的剑道修士。

陈青牛叹了口气,望向那位看似安然无恙的边陲骁将王雪涛,大概在场众人,当下只有他才能发现,王雪涛脖子上出现了一条微不可查的红线,缓慢地渗出血水,凝聚成一滴。

王雪涛,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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