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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寄柔仰躺在床,默如石像。

赵瞻的话言犹在耳,一句似叹似笑的:“瞻对阿姐行了过分之事……”

一句满怀歉意:“瞻莽撞了……阿姐莫怕我。”

话说得蛮好,干的却是什么。

寄柔领会不到歉意。

要不是急得快哭的松盏找过来,她怀疑他不会放开她。寄柔趁他松懈,推开他背过身子,勉强出了一口恶气。如今事后想着,却后悔自己那一推力气不够大,损了县主寄柔的威风。

寄柔神思变幻。

烛火未熄,隔着床帐,寄柔问:“玉生找到了没?”

守夜的是珠云,她答:“没呢。可吓人了,失踪了似的。”

寄柔默然,不禁想起多年前那个人间蒸发的中年人。

俄而又想起赵瞻救她两次,一次是十一岁,他骑在马上,拦住惊马,寄柔觉得他和状元郎一样高大。另一次是十三岁,也是雨天,寄柔和手帕交们去樊川的庄子玩,山坡垮下,冲散车队,寄柔的车被冲得趔趄,翻下山去。马车破了,为护她,珠云受伤昏迷。寄柔伤得也重,强撑着把珠云挪到雨打不到的地方,接雨水替自己和珠云清理伤口。

她缩在马车里,觉得自己在等死。赵瞻找到她。

要是不救第二次便好了,那年她早已经忘了他。

可是若赵瞻没来——

寄柔一假想,仿佛堕回那个漆黑的夜里,狼叫此起彼伏,珠云发着烧。

赵瞻孤身一人来,沐着风雨找到她,寄柔缩成一团,浑身都是泥水。

春雨仍未停歇,淅淅沥沥潜在夜中,窥伺寄柔心底的秘密。

寄柔闭上眼。

眼前闪过今日情状。

隐约地,她也想行过分之事。

寄柔曾意外撞见阿耶与姬妾寻欢作乐。她在园子里捉迷藏,躲到日沉阁。日沉阁四面环水,隔着一层绡帐,两道朦胧的影子靠近,脸贴在一起,肢体交缠,喁喁私语。

寄柔认出熟悉的声音,屏住呼吸。

是阿耶。

她不能被找到。

寄柔小小一只,在绡帐间挪。

挪到日沉阁边缘,一错眼,她被抓人的婢女的看到。

寄柔一惊,起身叹气,对着绡帐那头说:“阿耶,您害我被找到了。”

衣衫不整的博陵王震惊,推开姬妾。他骂骂咧咧整理衣袍,揭开绡帐。看着陡然冒出的小豆丁似的小娘子,硬生生挤出笑,搓着手喊她的乳名:“英娘,你怎在这?”

寄柔道:“儿在捉迷藏。”

阿耶壮硕如小山,挡住了后方一切,寄柔好奇,忍不住往阿耶身后看。

博陵王连忙拦住。

寄柔眼里,一层轻绡后,美姬露着香肩,面容若隐若现。

她美人蛇般坐在地上,娇滴滴道:“郡王。”

寄柔眨眼,本就大嗓门的阿耶怒吼:“闭嘴。”脸一阵青一阵白。

寄柔被吓到。

浮云朝露,昔人皆不见,那片绡纱,那两道影,构成她所窥见的成人世界一角,深埋于心。

直至她看见常山的书,福至心灵。

寄柔憧憬长大。

年幼时,她穿着阿娘留下的衣物,想象自己一日日蹿高,衣袖化作翅膀。如此可以飞出宅院,不必因阿耶有别的儿女怅然若失,不必因逗方出生的娴娘玩,遭继母猜忌,冷不丁被扣上一口谋害妹妹的黑锅。

寄柔称王称霸的岁月结束,从前捧着她的人,纷纷到了庶弟和王妃跟前。整个府的人都窃窃议论,县主小小年纪,心如蛇蝎,所以才被郡王禁足院中,哪也不许去。

寄柔愈想愈沮丧,人情冷暖,让她如置身冰窖似的悲凉。

宽大的深衣不伦不类地盖在小娘子身上,寄柔抽噎着打开螺子黛,学着年长的贵女描眉。仿佛画成了,就会迎来天崩地裂的变化,如她们一般飞扬神采。她画得又歪又斜,好好的眉毛成了两团歪扭的没骨头的爬虫。寄柔忙抬手擦,额头青黑一片。

泪一串串留下来,寄柔伏桌,无声大哭。

难过,难过,所有人都离她而去。难过,难过,他们走就走罢,寄柔心气高傲,记事起便随心所欲,绝不要放下身段挽留讨好。

一切烦闷皆在这宅院里发酵。

一切中伤轻视皆因她年纪小。

愿岁月快些走,让她把痛苦遗忘掉。

待她年岁渐长,心智日坚,从前的苦痛变得不值一提,虽有新的烦恼来到,但成长不失为一剂良药。寄柔憧憬、盼望,心中构筑着种种不切实际的梦幻。

在她尚未触及之地,她看见婚姻沾满俗世烟火,而情事带来超脱烦恼之欢愉。

她欲拨开绡帐,享那朦胧美妙。

倘若与赵瞻?

他委实非好人选。代价太大,她不想嫁他。

寄柔打了个滚。

平心而论,赵瞻没有害过她,若她放下戒心——他的样貌对她的胃口,性格亦天真可爱,虽然藏着秘密,偶尔说话不好听,但她多少有点欢喜他,是以可以忍受。

为何他偏要娶赵家女。

若是不谈嫁娶,及时行乐该有多好。

待她想离开长安,顺其自然断掉。

寄柔翻身,双臂在身前交叉,揽住自己的腰。

妄念归于夜色,白昼里,寄柔看见赵瞻便绕路。

这登徒子轻薄她,别想她再理他。

没过几日,寄柔听闻玉生的死讯。

说是人在义庄,前日从城外河里拷上来。受河石阻拦,尸体困在城郊,未被春潮带到下游。但因泡水而肿胀,烂得面目全非,难以分辨相貌,凭衣着饰物才认得出来。

说话的是奶兄姚兴,他是寄柔出府荣养的老傅姆的长子,头脑灵活,为人可靠。寄柔对自己人向来好,姚姆是她乳媪,寄柔给姚姆一家除了奴籍,还替他们长安置宅。姚姆感恩戴德,把两个儿子送来给寄柔卖命,寄柔退了一个,让他去姚姆跟前尽孝,留下姚兴。

姚兴刀疤脸,络腮胡,长相凶恶,声音粗犷:“某请了仵作,玉郎君无河石刮磨之外的外伤,也未中毒,或是上巳那日失足落了水。”

惊闻死讯,不禁怅惘。寄柔灵光一闪,问他:“或?”

姚兴答:“回县主,小人查到,玉郎君那日出门乃临时起意。伺候他的下人们说,他本不想出门,可临了收到一封信,这才离开王府。”

“信可在?”

奶兄摇头:“有人瞧见,他看完便烧了。”

寄柔抿唇。

“劳奶兄查清楚。”

她的人不能不明不白死去。

“县主放心。”

此话告一段落,奶兄又说:“方才我过来时,看见郡王在外——”

寄柔有如炸毛的猫:“不必管他。”

一转眼是寒食节,寒食禁火,圣人赐下蜡烛。

寄柔蛾眉淡扫,衣饰庄重,前往前厅接旨,一言一行透着贵重的教养。博陵王府的县主规矩出众,众人皆知。纵是宫中挑剔的尚宫见了,都要称赞。

她看见数日不见的赵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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