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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汀愣了愣:“好。我去找他。”

这话说出口,对他而言有些艰难。自从在相亲的事上闹掰,他还没跟父亲再单独见上一面。

“哎,不是,”陆芷却忽然有些急了,“其实薛阿姨给你留了一封信!前两天去基地之前她交给了我,我本来是想婚礼结束后给你——”

“但我们提前走了。”

“是姐姐不对,怕影响你情绪影响婚礼,是我自私了,后来一忙,也忘了这茬事,”陆芷吸了口气,柔声道,“lulu,你在哪里?我现在就叫人把它送过去。”

“不用,”陆汀笑了一下,“姐,你为什么要道歉?把它的扫描件发给我就好了。”

“我是想,你亲手拿到原件会更,”陆芷一时有些拿不准用词,“更开心一点。”

“没有这回事儿,”陆汀还是甜甜地笑着,双目却空茫地望着邓莫迟的眼睛,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保持逻辑的稳定,“无论是当面说,拿原件看,还是拿扫描件看,知道她想告诉我什么就可以,都一样的。我妈她不想见我,要通过你转交,我也没什么非要见到她去说的。”

陆芷似乎有些诧异,也有些难过,她还想再劝些什么,但最终也没说下去,又简单交代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大约两分钟后,陆汀的手环接收到一个新文件,他已经坐回沙发,打开手环的投影孔,把它对准上电视旁边那块残留火灾痕迹的墙面。

“我刚才是不是有点阴阳怪气?”等待文件打开时,陆汀问道。

“你在生气?”邓莫迟反问。

陆汀很少看见他这种不确定的样子,每次看到,都好像和自己的情绪有关。现在他自己也摸不清楚:“好像没有。”

邓莫迟没再追问,信件在墙上打开,他就和陆汀一同看了过去。

这封信不长,手写字体大小参差,算上抬头和日期,一共只有九行而已,而作为一个母亲送给多年未见的儿子的留言,它甚至可以说是太短。

信件内容如下:

lulu,我的孩子,

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进入准备基地,中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上个月,我们聊了一会儿,我听到你的声音,就产生了退出这项工作的冲动……所以我不确定出发之前的见面会对自己的心理状态造成怎样的影响,又是否会功亏一篑。写下这封信,托小芷交给你,就是想要让你放心,我一直爱着你,但我正在做的是一项极为伟大的、艰难的工作,我立誓把一生奉献进去,为此不得不放弃陪你成长的时间,这是我一辈子的痛悔。但完成之后,我们必将团聚。

永远爱你的妈妈,

2099年9月8日

“好吧。”陆汀晃了晃手环,雪白的投影在墙上熄灭,墙面再次恢复灰黄。

“我到底在纠结什么?所有问题都被堵死了啊,”他又自顾自道,“这本身就是件特别简单的事,我妈干大事业去了,十几年没有消息,但她不是故意要放弃我,她是不得不,我也没什么委屈的,要尊重,要理解,我应该有这种担当。”

对他这番自我洗脑,邓莫迟没有挑破,可是陆汀也无法接着跟自己絮叨下去了,他看着脚边熟睡的小狗,发了会儿呆,蓦地抬起头,拉了拉邓莫迟的袖口:“很困了吧?我们去睡觉。”

“你想看发射吗?”邓莫迟突然问。

“什么?”

“可以晚几天出发。”

“克洛特基地……”陆汀思索道,“能见度好的话,发射轨迹在特区应该可以看到。”

“第四区也有一个观测角度,距离更近。”邓莫迟仰靠在沙发垫上,“我经常去。”

陆汀的眼睛亮了,每当邓莫迟这样说话,带着股目空一切的干脆,他都觉得十分可靠,好像自己那些犹豫不决都能抛却了。

“好啊,那老大带我去。”他轻声道,双手扶上邓莫迟的肩头,软软地舔他的嘴唇,两个人毫无目的地接吻,接了很多,邓莫迟一直清清明明地看着他,那么近的距离,还拢上他的后颈,无意般揉抚。

陆汀被摸得很想解衣服,可他看得出来,邓莫迟显然不想,至少在弟弟妹妹睡在几堵墙之外的情况之下,邓莫迟对他缺乏性·欲,于是他悄悄把那些乱糟糟的想法都咽下肚子,连同两个人交换的体·液一起。那天他们直接在这张沙发上睡了,陆汀依偎在那副干燥稳定的怀抱中,听着潮湿的雨,不确定自己睡着的时间,却记得入睡前的念头——睡这么一夜过去,自己股·缝里的东西应该可以被体温捂干。

然而次日一早,当他在浴室偷偷脱了裤子擦拭自己时,就证明前夜的想法只是妄想。不只是屁股,连腿·缝都湿了,因为他竟然做了春·梦,梦里的邓莫迟压在他身上,和现实中一样,又凶又温柔,却和他说,你可以怀·孕。

陆汀警告自己,不能再回想下去耽误正事。

距离发射还剩下三天,在这三天里,陆汀拉着邓莫迟,一同为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做足了准备。主要是采购方面,一部分买给弟妹,留在家里,一部分跟着他们一块前往远海,比如他承诺下来的、安装在elnath里的先进设备。发射当天,两人早早出发,来到了第四区。

算不上久违,但陆汀看着那些钢铁山丘,心中还是升起一股浓烈亲切,好比见到了阔别的老友。那栋灰白的安全屋立在飞船下方的土地上,它还是老样子,被地下雷管环绕,也曾经就是在这里,邓莫迟给他厚实的铅垫,让他穿在靴子下面防辐射用,邓莫迟还看着他说,你让我的情绪产生了变化。

他发情了,惶恐地躲在屋子里,靠在门板上吞下过量的抑制剂,邓莫迟给他发:不怕。

现在邓莫迟驾驶着他的elnath,带他路过这一切,最终在观测点停下。

陆汀望着眼前此景,不禁瞠目。

那是座巨大的、称得上宏伟的基督像,因此也显得神圣。飞船下降到距地表约六十米的高度时,正好在它头顶上空。石料已经被侵蚀变色,布满风尘仆仆的灰斑,但还是能隐约看出它曾经的雪白。

在都城生活了这么多年,陆汀竟不知道它的存在。

邓莫迟把飞船悬停好,打开舱门,直接顺着吊索滑了下去,陆汀紧随其后。神像的肩膀不宽阔,沿着十字形打开的手臂走,必须小心翼翼。

最终两人在颈侧站定,雨过天晴,能见度比预想中好,垃圾堆在视线下方层峦叠嶂,倒也像是“一览众山小”。

“以前是森林公园,后来地表下陷,这座神像留了下来,”邓莫迟解释道,“是附近最高点。”

“你以前是怎么上来的?”

“爬。”邓莫迟举起望远镜,“用钩索。”

隔着防毒面具,陆汀看不到他的神情,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一个身影,是从多少岁开始,身边这人独自攀在神像的华袍上,费了多大的力气,笔挺地站上它的肩头,又看到了多远的大地,静静地目送多少只被狂热憧憬所填满的飞行器冲出大气,飞离这颗星球。

当时的邓莫迟在想什么?抱着怎样的执着和冲动?陆汀只知道,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他的所思所见都游离在同龄人之外。

陆汀也把望远镜举了起来。

午间阳光炽烈,他们都流了汗,两点整,一支遥远的火箭在他们的望远镜中冲上云霄。

陆汀在心中与母亲道别。

之后两人径直向远海进发。陆汀又一次断掉了所有定位通讯,包括elnath的卫星系统,雷达显示它还停在毕宿五的腹舱中,实际上,它已随它的主人来到了几百公里外的荒野。一如信马由缰,陆汀一路都快活,他觉得这是流放,却是自主的,更是私奔——管它是不是,反正他要跟着邓莫迟跑到天涯海角了!

哪怕再也不回去,脱下锦衣,推开玉食,他也毫无遗憾。

不过邓莫迟显然没那么多轻飘飘的浪漫主义想法,他始终抱着严肃工作的态度,一丝不苟地判别航线,先在海岸线的荒港把那个自制潜水器吊起来,一块往目的地运,等看到那群岛礁,到达了那片海域,他就把飞船在海面上停好,也不着急下海,在陆汀为他准备的工作室里忙碌起来。

图纸已经事先看过无数遍,甚至在普索佩酒店,事后的那个夜晚,他也在失眠的时候打开手机端详,因此上手很快,才不过半个小时,陆汀就听到了焊接枪运转的声响。

已经到了傍晚,远洋海面上的日落出奇瑰艳,也很漫长,陆汀不想让邓莫迟错过。他麻利地做了炖菜和炒饭,在晚餐时,邓莫迟看到了最后一抹余晖。

缺少信号和人际交往的日子的确十分简单,对陆汀这种习惯自闭的人来说,也没有太枯燥。每天除去一些家务之外,他还会帮邓莫迟干点杂活,但毕竟不是个优秀的工程师,细致的工作还得邓莫迟自己动手,每当这时,陆汀就会读书。邓莫迟从家里给他拿了很多旧书,小说、诗集、晦涩的数学题,各种都有,阳光之下,那些书页闪闪发亮。

第四天的工作结束之后,陆汀看完了上下两本《悲惨世界》,邓莫迟完成了第一个零件,他熬了通宵,天不亮就自己下海了。陆汀醒来时颇有些惊慌,在耳麦里听到那人的声音才放下心来。

“快好了,马上就回。”邓莫迟这样说。

“然后休息一天,”陆汀揉着眼睛笑,“不然以后不给你做饭了。”

之后陆汀洗漱干净,尽职尽责地跑去厨房餐厅共用的舱室准备早餐,把煎蛋放上烤好的吐司时,飞船底部的舱门传来动静。

陆汀端着餐盘出去,一下楼梯,正好看见悬梯收回,邓莫迟背对着他,灰衬衫湿了一背,洇出脊沟劲瘦的线条。

“早上好!累了一晚上,你得马上吃点东西,”陆汀看得有些发怔,“下面还顺利吗?”

“嗯。我还找到了这个。”邓莫迟转身,抹了抹额角的汗,从腰包里掏出一颗玻璃球,或是水晶?碧绿和透明相间,比握紧的拳头大上一圈。他接过盛得满满当当的餐盘,把那颗剔透的球体递给陆汀,在陆汀看来,这就像是他在海中找到巨蚌,为他捕来一颗稀世的珍珠。

“零件是完全匹配的,装上去之后触发了机关,反应堆后面弹出一个扁长的抽屉,”邓莫迟明显饿坏了,直接用手拿起一块香煎牛肉肠,边吃边说,“里面装着三颗这种东西。”

第36章

那三颗球直径相同,都是九厘米整,也都是透明主体,碧色纵横其间,像纱像絮,浓淡薄厚都有,好比染料倒进清水,飘飘悠悠地分散开来。

“不是玻璃,”陆汀拿着其中一颗,仔细掂了掂,“像塑料似的,怎么说都密度太小了。”

“也不像常规晶体。”邓莫迟几口就解决了那个豪华加厚三明治。

“那是什么?”陆汀领着他往厨房走,橙汁就在餐桌上,他端起来,喂邓莫迟喝了一口,“等回去再化验一下吧,尽量不破坏它取样,就照照射线什么的。”

“嗯。”邓莫迟靠在桌沿,看着他,又咬破一颗鲜红的圣女果,瞳仁熠熠地映着阳光。

陆汀把圆球举起来,也放到窗口打入的光柱中,它和邓莫迟的右眸折射类似的色光,比松青浅,比茶绿深,但还是不同。它不够浓,因此显得暗沉,陆汀想,恐怕世界上就不存在什么颜色能比那只眼睛还透亮。

“老大,你说它会不会不是地球上的东西?”他突发奇想地问,“就像last shadow,我总觉得它那么先进,一定是含有某些地外文明。”

邓莫迟沉思着,没有接腔。

陆汀想了想,又道:“那棵菩提树下面……也是绿色的,有绿光,这种球可以发光吗?”

“能,我在下面看过了。”邓莫迟说着放下餐盘,拽上陆汀的手腕,直接把人扽到桌下。厚帆布瞬间挡住大部分照明,“你看。”他说。

陆汀与他并肩蹲着,那颗圆球还紧紧抓在手中,的确有绿光幽幽发散,但是暗淡了许多,倘若压在那么繁复的根系之下,应该根本看不到。

“像不像地球?”邓莫迟问。

“啊?”陆汀一愣,隐隐地,竟真有条光路顺直径穿过球体,酷似倾斜的地轴,不知是什么折射原理,“确实,那这些纹路……是大洲?板块?可是形状不对啊。如果是洋流路线,那得是多少年以前的了。”

“有三颗。”邓莫迟提醒他。

“各自有不同的含义?”

“也有可能是要拼在一起。”

“拼在一起……是说看图案的重叠?”陆汀顿时恍然,但他仍然觉得古怪,解读这三颗无名圆球的难度比密码课的压轴题难上太多了,因为规则都是不确定的,“你说拼出来的会不会是类似地图的那种东西?”

“我是这样想的。”邓莫迟投来肯定的目光。他掀开桌布,陆汀跟他一块钻出来站直,又来到阳光灿烂的舷窗边。“十八世纪的海盗之间流行一种藏宝方法,”望着波光摇曳的海面,邓莫迟解释道,“在蜡纸上绘制三张以上的地图,重叠起来才能看到正确的航海线路。”

陆汀听得入神,忽然笑了:“那咱们也去寻宝吧!看看到底能找到什么。”

邓莫迟侧目看他:“那就需要把三个球重叠在一起。”

“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扫描参数再建模吗,地轴都确定的话,这活儿不难,”陆汀信誓旦旦,“交给我就好,你安心做零件,到时候船修成了,咱们俩一块去当新世纪海盗,要是真寻到了宝,就称霸大西洋。”

怕邓莫迟不信,他又连忙说:“我建模水平还可以的,证物特写那门课分很高!而且精细程度方面,我连花刺都……”

陆汀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他鼻尖抵着窗面不敢转头,余光看见邓莫迟和自己一样,也在盯着窗外交融的天和海,做着类似发呆的事,都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他们果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株打印出来的玫瑰。

其实不用陆汀这样推销自己,邓莫迟似乎对他很放心,又或是纵容他去尝试,总之,邓莫迟把三颗球一块交给了他。于是陆汀每天大量的空闲时间有了着落,在邓莫迟的工作室中,他给自己开辟出一小块区域,每天对着一台3d扫描仪和一台电脑忙忙碌碌。由于球体是透光材质,自身就形成了凸透镜效应,并且透明度和分子量级的折射率都是未知,使用模型自动生成功能总会受其影响出现偏差,因此每一条绿色纹路都需要人工进行计算、调整。

坐标、积分运算、曲里拐弯的线条……陆汀盯着它们,有时会头脑发昏,梦回每天吊着眼皮挑灯念书的学生时代,不得不承认,他这种比较笨的人就是要付出至少双倍的时间精力,才能显得游刃有余。但他现在不想再做笨蛋了,每当想偷懒,他就回头看看在焊接台上操作着上千度高温认真工作的那位,提醒自己不能走得太慢,跟不上邓莫迟的轨迹——假如他们是两颗星球的话,倘若落得太远超出引力范围,距离只会以指数增长的速度拉大,那是太恐怖的一件事。

不过,陆汀的生活其实并没有因为这三颗球的出现而增加太大的压力。他还是有时间和邓莫迟一起下到海底,叮叮咣咣地捣鼓新做好的零件,亲手造出来,再去调整,看它们完美地嵌合进去,就像把空洞都弥补成崭新,总让人成就感爆棚,哪怕动力舱里反应堆传入空气的高热会给人体造成即将脱水的错觉。

他还喜欢在闲暇时,风停了之后,拉着邓莫迟坐上elnath顶部。附近海域的射线照射量都在安全值以内,霾尘也不见踪影,难得的洁净中,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晒太阳。海平面上方的落日总是巨大的、鲜红的,而日出看起来比它要远,要朦胧。每到中午时分,海水就被晒得很暖,陆汀喜欢从飞船侧翼滑下,痛快落入水中,一个猛子扎进去,再哗的一声冒出脑袋。

浅亚麻色的头发被打湿,贴在脸侧、额前,柔顺得像是雾化了一样,水珠挂上他的皮肤,是碎钻一样的闪点。他每次都会把挡眼的拨开,踩着水趴在船身边缘,扬起脸冲邓莫迟乐。

邓莫迟最开始会皱眉,后来就见怪不怪了,若无其事地仰头望天,和几片稀薄的云进行同频交流,只会在陆汀和他说话时垂下眼,偶尔配合地笑一笑。再后来,陆汀拉他一块下水,他居然也不抗拒。

“我以前没在海里游过泳!”陆汀在水里抱他,热乎乎地凑近他的耳边。

“我没学过游泳。”邓莫迟说。

陆汀大惊,一个劲儿托着他的腰,把他往飞船上推,邓莫迟却很淡定,推了推他说:“但好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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