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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汀已经脱下大衣,把毛衣的袖子一直捋到肩膀,露出整条左臂。
“其实打脊柱更好,全身酸痛之类的不良反应会轻一些。”舒锐提醒道。
“就这儿吧。”陆汀坐上办公椅,手搭上桌面。
“真的会很疼,临床经验来看,比不打麻药拔掉一颗坚固的牙齿还还要疼。”
“这能比吗?”陆汀笑了。
“逗你玩一下,免得你哭丧脸那么难看。”舒锐拿镊子夹着酒精棉,在肘窝细致地涂抹。
陆汀还是笑,他不再说话,当那根拇指粗的针剂被从锡箔中拆出,又当针头进入血管,透明的猛药流入他的脉搏,他翘起的嘴角沉了下去,但还是很安静。
他不是故作镇定,也不觉得自己在忍耐,因为真的没什么感觉。要是说那推入的过程其实像是抽取,把他的灵魂都抽了出来——那也太夸张了吧?
陆汀以前总是多愁善感,但他现在厌恶那样的自己。这件事本就不需要仪式,更不需要顾影自怜,他反复地提醒自己,之后他把棉签按在针眼上,就像小时候接种疫苗,按了两分钟就偷懒丢掉,穿回了袖子。
不同的是医生并没有拦他。
“回家吗?”舒锐问。
“等一会儿吧,”陆汀靠上椅背,“不都有观察期?”
“那抽烟吗?”舒锐又问。
“什么?”
舒锐从第一层抽屉翻出一个烟盒,而非他的电子烟杆,“从何振声那儿要的。”
陆汀揉着鼻梁笑笑:“我不相信这是一个医生跟他刚打完药的病人说的话,还是在禁烟的医院里面。”
“我很想死的时候,就会抽烟,它可能会让我慢性中毒,但不会让我现在就跳楼,”舒锐递过来一支,“这种比电子烟效果好。果然什么都是真的好。”
陆汀蓦地想起烤肉店的玻璃窗里,邓莫迟叼着的那支,想起邓莫迟从自己手里拿过,若无其事地咬着走远的那支。
那支烟陪他去了宠物店,把弟弟、妹妹、小狗,一起带了回来。
陆汀看着自己的手,这只手没有经过他的同意,把烟夹入两指,当他用力咬住烟嘴,这手仍不敢放开。舒锐则坐上办公桌沿,划开一根古董似的火柴,帮他点燃,又去点自己的。
奇怪的是,同样都是焦油和烟草,这次陆汀却没有被呛得抽不下去。舌头发苦发麻,但他缺氧般一口口深吸,没有停下的意思。不会有人抢走他的烟帮他抽完了。眼睛有些干疼,可能是被烟灰熏的,陆汀眨眨眼皮,垂眸俯瞰窗外的夜。
他们飘浮在火山口上方,死火山盛着一汪圆圆的湖,叫欣古湖,不与任和河流相连,更遇不上任和的海。湖面很大,把豪华庞大的医院都衬得渺小,湖水比夜雾还要黑,但印象中它白天是碧绿色的,有着颜料一样高的饱和度,阳光好时,又十分透亮。
陆汀又一次想到邓莫迟,想起他的右眼。事实上他一直在想他。不良反应好像已经开始,至少酸痛感出现在眼睛上,下意识地弹开目光,陆汀向不远处的都城眺望。密集的建筑一直蔓延到火山脚下,冷色是冷,暖色依旧是冷,这塞了满城的高厦霓虹华美而野蛮,毫无文明色彩,又全是文明色彩。
烟抽到底,掉了一裤子灰,心也快被碾碎了,陆汀不愿去感受流失,他终究也没有流泪。
“我们挺像的。”舒锐忽然打开话头。
“哪儿像?从小都是处处相反。”
“都是自讨苦吃的类型,”舒锐轻笑,人也跟着松软下来,“可能因为让我们吃苦的人都太迷人了吧,这种顺风顺水的傻子,就会被他们吸引。只能怪自己倒霉咯。”
“我不倒霉啊,”陆汀认真地纠正,“说是自讨苦吃,你后悔了?”
舒锐有片刻的缄口不语,忽然又反问:“哎我真的很好奇,什么时候你会觉得崩溃?比如现在?”
“没有,”陆汀揉了揉脸,“不至于那么皮脆吧,还有一堆事情没干呢。”
“失去很重要的人,会吗?”
陆汀有点急了,心说你是一定要看我崩溃?我难道不是已经失去了?他拿拳头撞了撞舒锐夹烟的手:“别问这么丧气的问题啊。”
舒锐欲言又止,他脸上那股沉郁今晚就没散过。
“怎么了?”陆汀皱眉。
“走吧,”舒锐快步走到会客室,拎给陆汀一个保冷药箱,“猜到有这么一出,我就趁开会前有时间给你开了几种药,用法用量我都贴好标签了,反应太大就吃一点,我还得加班,你快回家休息。”
陆汀狐疑地看了他两眼,默默地接过药箱,“那晚安了,”站在门口,陆汀又回头,“你至少趴一会儿吧,天天这么耗百分百猝死。”
“行。”舒锐靠在空气净化器旁,冲他笑。
陆汀按上房门把手,出了这扇门,你就更没理由软弱了,他对自己说,深吸口气推门而出,当头却遇上一人。正是陆芷,她和舒锐一样憔悴,一手捏着一沓资料,另一手正要敲门,悬在半空。
“姐?”陆汀脑门一蒙。
陆芷的表情称得上惊恐:“这么晚,身体出问题了?”
“没有,我来医院看个人,正好和小锐好久没见了,就聊聊。”陆汀横生出一种难以说清的预感,他沉下心,观察姐姐的反应。
“哦,早点回家吧,”陆芷错身进屋,又拍拍他的手臂,“姐姐不送你了,有急事。”
“这是什么?”陆汀却握住她的手腕。
擦肩的那一秒,他看见陆芷手里那沓文件,第一张是一个人的资料卡,或是病历单,证件照上的面孔是眼熟的。
这一秒,他就清楚地回忆起来,自己在电视上看过,在那栋淡黄色平房里的小电视前,在邓莫迟肩上。
是那支先行队伍的队长,是他母亲的同事。
陆芷用力抽出手,把资料倒扣在胸前,眼睫不安地闪动,“lulu,这是机密,我和小锐有事要商量你先回家——”
沉默许久的舒锐却在此刻开了口:“告诉他吧。”
陆芷愣住:“你说什么?”
“我说,告诉他吧,”舒锐眉宇间的沉郁更浓了,陆汀看了一夜终于看出,这其实是痛苦,舒锐就这样痛苦地别过脸去,不看他们两个,“他自己妈妈的事,我们不能瞒着他。”
第42章
“她死了?”陆汀选择先下手为强,好像这话只要由他自己问出,得到的答案就不会让人伤心了一样。
“没有,”舒锐低声回答,“但可以说是生不如死。”
“小锐!”陆芷喝道。
“他要是毫无心理准备不是更可怜吗?”舒锐挑眉看回来,一脸凉薄。
“到底怎么了。”陆汀陌生地看着他,又去看陆芷,目光在这最亲的两人之间走投无路一般地游动。
“告诉我吧,姐姐。”他又轻轻地拽了拽陆芷的手。
“……薛阿姨,和她所在的一整支队伍,上周平安返航了,”陆芷终于卸下力气,把那沓文件塞到陆汀手中,“但重返大气之后他们的身体就不同程度地发生了突变,在这家医院秘密治疗了一段时间,今晚紧急开会,我和小锐才知道。”
陆汀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或者是脑子,总之他听到这些活却感觉不到自己情绪的一丝波动,只是静静翻阅手中的资料卡,看过那一个个队员的照片、体征数据、治疗记录。那些意气风发的笑容有些刺目。脱去了几层皮,烂掉了几千克的肉,然后死了。这些过程都如此详细。有时陆汀看着几行字却读不懂,只觉得那些字像蚂蚁一样,要爬进他的袖口啃食他的针眼再去啃食他。
怎么了,你没事吧,陆汀自问。人在应激时,确实可能出现短暂的阅读障碍,这不是公认的结论吗?他又告诉自己不要着急。
“他们是从哪儿回来的?火星?”他问道。
也许是他的反应太过奇怪,陆芷也有些怔愣:“不知道。我们能接触的,也只有医疗这方面的信息。”
“和第零元素有关吗?”陆汀又问。
陆芷更惊讶了,“是有这个可能,”她把那位的队长的几项数据指给陆汀看,“他的携带量最高,前天已经治疗无效,牺牲了。人体对第零元素的承受能力……目前来看,很不稳定,也很弱。”
“嗯。”陆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舒锐直接问道,“第零元素相关都是绝密。”
是你们抽了别人六管血,然后给我科普的,虽然你们现在都忘了,陆汀这样想着,反问:“现在还剩几个活着的?”
“五个。”
“带我去看看我妈吧。”陆汀合上资料,交回陆芷手中。
陆芷仍在犹豫,舒锐却不拖泥带水,他率先走出办公室,插着白大褂的口袋在前面领路,“她现在的状态、体貌,都很不好,你见过核灾难留下的身体吗?心里先有一个预判,一会儿比较好接受。”
“好。”陆汀说。
“舒锐你说话能不能讲一讲方法?”陆芷急步追到他身后,鲜少这样大叫,“那是他妈妈!”
“方法?哦,语言的艺术——请问什么艺术能改变既定事实?”舒锐也相当激动,走得更快了,头也不回地吼,“陆医生,你弟弟做梦该醒了!你这种捂着他眼睛到最后一分钟的才是伪善,是自我感动!”
陆芷气喘吁吁,顶不回一句话。
陆汀仅是默默跟随,隔了大约五步远。他知道这两个人仍在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只不过角度不同。但他已丧失上前调解争执缓和气氛的欲望。
在欣古看过十八年的病,陆汀今天才知道,这医院的第四层,夹在自助餐厅和观景台之间的狭长区域内,竟然还有一串秘密病房。他的母亲就占据了其中一间,确实是核级别的隔离程度,进入病区就需要更换防护服,隔着观察窗厚实的玻璃,陆汀向病房里看去,很快就被防护服捂出了窒闷的感觉。
他的母亲躺在病床上,被几个医生围着,床边有药车,有许多仪器,和普通的重症患者十分相似。唯一明显的不同是,母亲露出的半截小腿布满脓疱,黑黄色,个个都有拳头大小。
果真和放射损伤有些类似。
人在应对未知时,采取的行动还真是毫无新意。
“她不能说话了吧。”陆汀缓缓道。
“嗯。”隔着好几层,陆芷握住他的手腕。
“那是什么?”陆汀凑近玻璃,额头抵在上面,“药车第一层,靠中间,安乐死针剂吗?”
“你看得很准。”舒锐经过陆芷,站在陆汀另一侧。
“管控药品概论——这门课我重修了一遍,”陆汀顿了顿,“你们已经考虑到这一层了。”
“是上一批医生,他们束手无措了。”
“那你们呢?有办法吗?”
“现在还不清楚,”陆芷的声线已有哽咽,“那种东西……它就像天外来客,物态、性质、效用模式,我们都了解太少,真的太少了!”
“我们甚至无权得知他们经历了什么,不是很可笑吗?一无所知就让医生治病,”舒锐冷冰冰地说,“一无所知就让活人上去,来个全军覆没。他们绝对不是火星计划的先行队。绝对去了更让人恐慌的地方,政府连公布都不敢!因为整个体制都是烂的,他们怕公布了找不出替罪羊纠责!”
陆汀从母亲的腿上移开目光,看了他一眼。
又去看陆芷:“姐,你别哭。”
陆芷噎了两声,为了压住哭腔,她显然在屏气。
陆汀抱了抱她,有防护服碍事,这个拥抱也很臃肿,“我没事,真的,你不要哭了姐姐。我就想进去看看她,我一个人,你们都不要进来。”
“好。”陆芷吸吸鼻子,迅速恢复了正常状态,在窗沿下的操作屏上按了几下,向室内广播:“4-2d病房治疗暂停,相关医务人员休息一个小时。”
那些医生本身就是一筹莫展的样子,他们方才做的,似乎只是拿某种液态药品在患者身体上擦拭,听到广播后,他们很快就从出口撤离干净,陆芷在入口为陆汀打开权限,舒锐沉默地靠在墙边,两人目送陆汀走出玻璃外的阴影,走入病房的亮白。
第一感觉是热,这病房温度很高,显示23摄氏度体感却像是30,第二感觉就是吵,母亲的呼吸连着面罩,声音被夸张地放大,还有各种仪表工作的声响,心率、心电、血压、血氧饱和度监测……或许还有某些人耳难以捕捉的波长,它们全都挤在一起,被足以隔离γ射线的四壁围堵,出都出不去。
陆汀缓步走到母亲跟前,垂眼,向下看。母亲身上只搭了一条白色的单子,是刚刚医生们离开前为她搭上的,此时却已被脓液浸透了几块。这样她不会更难受吗?陆汀搞不明白。但他的确也无法把它掀开,去看掩藏其下的、母亲溃烂的身体。
这是全身上下八大系统在未知攻击下的集体崩溃。她的面容只能依稀辨出五官的轮廓,头发都掉光了,陆汀却在此时无比清晰地回忆起很久以前,母亲穿着警服从单位的大巴上拾级而下,背着光,腰侧别着一把手枪,长发盘得高高的,她蹲下来给他拥抱,问他说,宝贝等了妈妈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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