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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
“因为他不想被他们找到,”陆汀忽然眉眼弯弯,方才的疯狂都被瞬间浇熄,只剩甜美的笑,却显得比双目圆睁还要执着许多,就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但他一定想见我。我以前以为,是他生气了,不要我了,原来他只是自己去危险的事,不要我分担,是我错怪他了。”
何振声一时无言。背对浓雾,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男孩,上次见面还像个毫无生存经验的红眼白毛兔子,看着让人无聊又心烦,结果变成现在这个不开心就会把人咬死的样子,居然也没用多久。他有显赫的家庭、大把的年轻,痴恋一个全身是谜和全世界叫板的失踪人口,甚至疯疯癫癫地默认,自己即将参与那人疑似正在准备的造反——这一切似乎都有些神经兮兮,但又合情合理。
“但我不准备现在就找老大,太冒失了,说不定会给他惹麻烦,”陆汀回到桌前,俯视着何振声,又补充道,“接下来具体怎么办,我还要再想想,也谢谢你告诉我刚才那些,虽然说实在的,没什么用。”
他伸出右臂,干干脆脆地递出作别的握手。
何振声起身和他握了两下,“需要帮助可以随时联系我,一些警方明面上接触不到的,我问题都不大。”
“你答应合作了?”陆汀挑眉。
何振声探身捡过烟盒,只剩一支了,他一边点火一边说道:“至少现在没有后悔。”
休息日只有一天,次日一早陆汀就回到了警局,随后被叫去特区的安全部开会。他算是来得晚的,紧急小组已经成立了十多个小时,目标只有一个——把造成前夜闹剧的人或组织揪出来。所有电视台、广告商以及具有收发显示功能的信号终端,同时遭到病毒攻击,广播引发民众恐慌的言论,范围波及全球,这可真是罪大恶极。
各路猜测也是纷纭而起,那个藏在屏幕里的声音被冠以一个统一的名字:神秘人n。阴谋家和演说家们对他的目的有不同的说法,关于其言外之意的推测,更是让人眼界大开。虽然相关讨论很快就被禁止屏蔽,但陆汀还是截取了不少,看得忍俊不禁。
和他同组的一部分同事们非常忙碌,为了定位用了太多法子,从最简单的ip地址溯源,到航天难度的利用多普勒雷达和卫星转发器的角度推算经纬……一百多个专家算了两周,找到了病毒的源头,确实是一颗近地通讯卫星,但让它中毒的人似乎没那么好找。
分歧很快爆发,有关谁能进入最高保密级别的航天相关系统,又有关,他到底在哪,要怎样抓。专家们拿出了不同的演算结果,太平洋小岛、北非某峡谷、南极,还有和南极一样冰冻的高加索山脉。过了一天,他们又纷纷更改结论,换成某些更加匪夷所思的坐标,都说只是猜测,需要到实地验证。
这在陆汀看来,像是邓莫迟蒙人的小把戏,但政府下了血本,给每一个有理有据的目的地都派了人马。陆汀虽然担忧不大,在心里嘲笑他们的严阵以待和徒劳无功,但仍然无法以看戏的心态看待这件事,完全放自己去旁观。他记得邓莫迟的虚拟地址,上次在普索佩找到零件信息,被用以备份的那个,于是他把紧急小组圈定的嫌疑地全都整理清楚发了过去,尽管保险起见,他隐藏了自己的地址和路径,没有人能查到他上传过这些文件,接收方也不会知道他是谁,更无法回复他,与他联络。
但陆汀只是希望邓莫迟可以看到,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他不想因为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思念就干出无法挽回的冲动事。
他也抱着微小的、邓莫迟会在某个合适的时刻,回来找自己的幻想。也许就在毕宿五,lucy检测到入侵,在他举枪的那一刻,门被推开,邓莫迟风尘仆仆,沉默地把他用力抱进怀中。
同时,作为下层总警署的警长,陆汀加入这个小组,除了组织平时的维稳之外,还有一项任务,那就是跟随陆秉异巡讲。针对社会日渐响起的质疑声,总统先生认为仅是一场发布会远远不够,于是定下巡回讲演的路线,光在陆汀的辖区内就有四场,他需要每一场都出席,维持现场的秩序以及巡讲团队的安全。
好吧,其实也只是穿着光鲜亮丽的警用礼服,站在露天高台的一角,稍微低下几级阶梯的地方,陆汀和管后勤的小秘书站在一起,看着左前方背对自己坐了一排的官员们,他的父亲在最中间,是站着的,多令人震惊,这竟不是投影——方才在巡讲用的房车里,父亲还疲惫地叹着气,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
陆汀也看台下,那些簇拥着站在一起的人,把目力所及的广场和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直到霾尘堆叠,挡住更靠后的,人们的身影。这让人想起刚刚经历过伐木季的林场,速生杨种得很密,被削得只剩树墩,做成诸如一次性筷子之类的东西。
又或是丧尸围城?这些人马上就要爬上来,啃咬他们的脑子。
陆汀觉得自己有些无聊,又在想那些只在纪录片和电影里看过的场景。他明明不属于那样的世界,百年前人们对未来的科幻构想,也与百年后的现实大相径庭。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台下太安静,上万的人挤在一起,却只有他父亲一个人发出声音,在黑洞洞的枪眼和围了整个场地的武装直升机下,人的每根发丝都是顺服的。
所以陆汀在布置完安保工作之后再亲身站在这儿,也只是摆个漂亮的花架子罢了。
就这样连着经历三场巡讲,看着父亲慷慨陈词,看着平民们胆战心惊,他总觉得自己正在迅速长出皱纹,藏在自己庄重得体的脸皮下。因为生命正在被浪费。第四场也是一样,陆汀数着这场表演结束的时间,冷眼对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背影。方才乌云就在聚,此时已经落下了暴雨,秘书冲上去给总统打伞,却被推开,悻悻站回陆汀身边。
他把伞柄往陆汀手里塞,同样受到拒绝,陆汀站得离他远了两步,抹开眯眼的雨水,侧耳去听台上台下的对话。已经到了提问环节,也许因为骤雨模糊了一切,台下众人的胆子放大了些,尤其是挤在最前的媒体人员,渐渐地,一些前三场未曾出现的、较为尖刻的问题被提了出来。
“您提到神秘人n事件是一次有组织的、有蓄谋的病毒扩散行动,其目的是为了扰乱社会秩序,请问联邦警方对其搜捕是否已有成效?”
陆汀的顶头上司答:“搜捕小组已经拍出,目前处于确认阶段,具体进展会在各大平台及时公布,请勿听信谣言,一切以官方消息为准。”
“请问通缉是否会激怒n?他所说的’我做什么,取决于你们做什么‘是否存在暗示?政府对其即将公布的’秘密‘持有怎样的态度?”
安全部长答道:“这就是n的目的,引发舆论风暴,造成人心惶惶的局面。政府是民众所支持,为民众服务的公共机构,永远没有秘密,这就是我们的态度!”
“请问总统先生,在此之前已经有人声称火星移民计划是二十一世纪最大骗局,由于民间组织的火星研究项目均以失败告终,只有政府垄断,这种局面引人怀疑。n事件过后更有此类声音密集出现,请问是否会影响火星计划的进展?第十九批移民是否会照常出发?”
陆秉异不紧不慢地答道:“第十九批移民的申请已经审核完毕,发射时间即将公示,我们将照常秉持自愿原则,护送他们前往火星,开始新的生活,与家人团聚。”
无数闪光灯亮了又灭,对准陆秉异的微笑,也刺了陆汀的眼。提问还在继续,陆汀满头思绪乱撞,怀疑、相信,选哪个显而易见却又如此困难,他警告自己专心听下去,却听现场广播出现噪声,是闪电,雨势愈发猛烈,闪电也连串窜起,干扰信号的同时,照得穹顶通彻冰白亮光,这光也泼下来,穿透厚重雨幕和浑浊空气,开天辟地一般,霎时间,这片广场亮过了爽朗晴天,一如久违的阳光降落地面。
雨水不断滚入衣领,流过喉结也流过颈后的牙印,浸湿贴身的衣裳,陆汀感到冷,喷嚏却在鼻间猛地卡住,他整个人都卡住了,他捂鼻子时,有什么东西在余光中一晃而过。那是一个人露在防毒面罩外的上半张脸,他高高的个子,站在媒体群后几排,靠前的位置,周围的人也被照亮,但都是灰蒙蒙的,只有他是雪白,雪白上横着一对浓眉,一双碧眼。
碧眼正专注地看着陆秉异的方向,目视他的发言。
怎么会这样。陆汀顿时感到下坠,脚下的台阶变成了雨水冲垮的泥,他觉得自己看错了,这件事,万万不该,那双眼睛为什么都是绿色,为什么不在看着自己,又是为什么,毒药般吸引着他,逼着他,让他挖出心里最深最疼的印象,捧上去与那双遥远的眉眼相叠,试图重合。
他不敢表现出异样,不敢大口呼吸,不知不觉咬破了嘴唇,他求老天再降下几个闪电,再亮一点,哪怕一点就好,这只是一个夜盲者此刻简单的愿望,然而请求无果。时间才过去几秒而已,雷声比闪电慢了太多,在广场恢复晦暗之后,隆隆贯耳,姗姗来迟。
第45章
总之这不是幻觉,站在那里的,一定就是邓莫迟。
陆汀已经可以确认了。那人身上穿的那件克莱因蓝色的立领防水夹克他不久之前还亲手洗过,挂在elnath顶部的天线上,海风一吹,很快就干了。
既然如此,眼睛又是怎么回事?异瞳太有辨识度,所以邓莫迟做了伪装?可顶着一双碧绿的眼眸显然不如把两只都弄成灰黑来得低调。陆汀记得邓莫迟幼时的照片,那时他右眼的异色还未展露,至于后来,是邓莫迟挨打晕了过去,醒来之后瞎了一段时间,同时瞳孔也发生了变化。
所以这次是否也是类似?比如邓莫迟被打了?晕了?又瞎了?那是谁干的?现在又恢复了吗?这段日子他究竟遭遇了什么,还是独来独往吗?
陆汀这就要被自己一脑袋问号折磨疯了,他决定想点实际的,比如邓莫迟为什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地。他相信以那人的头脑和自制力,不会在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做出无法收场的事,邓莫迟只是静静地听着,如同周围任何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任何态度。所以只是来听听看看,围观一下?现场和直播明明区别不大,难道是为了提问?可直到现在邓莫迟依然沉默。
陆汀又开始茫然,他既想让邓莫迟说话,又怕他真的开口。等到宣讲结束,又会出现什么局面?他会转身就走吗?事实证明,陆汀的猜想是对的。大约十分钟后,官员们并排鞠躬致谢,观众们掌声如雷,真正的雷也还在响着,这场表演平安结束了,陆汀按紧通讯耳麦下了口令,广场后方的几个出口开始放人,大家纷纷转身向后,背对着这片撤空的高台,邓莫迟也是一样。
又有闪电急急落下,把地面照得亮过这块装了高伏环形灯带的台面,陆汀有些困惑地眯了眯眼睛。他跑下台侧阶梯,那辆黑色房车就在不远处,父亲冒雨探出半身,正冲他招手:“快上来!”
“我再留一会儿吧,”陆汀指指人群,“怕有踩踏。”
他叫了几个下属随车护送,又亲自跑到驾驶窗边叮嘱了司机几句,“辛苦了!”他微笑着与众人挥别。
待到再次转脸看向人群,他就找不到邓莫迟的影子了,几个出口的效率都不错,分叉处的隔离带也拉了起来,人大概已经撤出去不少,如今挤在最后的媒体也远离了他。那些必须要做的事情,陆汀本以为自己已经处理得够快,可现在看来不然,他火急火燎地跑回台上,翻出方才众目睽睽下无法戴上的夜视镜,用力在退潮一般的人群中扫视。
又一次,他找到了,那一抹最纯的蓝,没有着急往前挤,照旧再靠后的位置慢悠悠移动。陆汀长舒了口气,他甚至想通了邓莫迟为什么对自己视若无睹——都是敏感的身份,敏感的位置,有时装作不认识是一种保护。一定就是这样的。至少在这片警方严格监控的区域内,他也要放机灵点,配合邓莫迟的关心。
抱着这样的想法,陆汀尽职尽责地干他作为警长该干的活儿,维持着现场秩序,只分一点注意力在逐渐远离自己的邓莫迟身上。将近半小时过去了,正如沙漏漏尽,上万个人离开这片场地,流入宽街窄巷,流向这座都城地面上的某些角落。除去一层及踝积水,偌大的广场已经基本空了,陆汀布置完谁留下执勤谁可以收工,刚关上耳麦,就看见隔了一条警示带、一条拥挤的大街,邓莫迟兀自走到十字路口的路灯下,这就要拐入视线的死角。
这人可真够谨慎的,陆汀想,待会儿等自己过去,走过同样的路,一定会看见邓莫迟插着口袋立在街边某家商铺的招牌下,在面前经过的那一秒,不用等他转身站定,邓莫迟就会走出来,肩并着肩,和他一起走进灯光缭乱的城市森林,那么自然而然,或许邓莫迟还会主动握他的手,贴在他耳边说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
也许是这种构想太过美好,陆汀突然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尽管他试图告诉自己邓莫迟百分百不会就这样走了,可当他看见那人真的消失在拐角,心里还是十分害怕。说自己有事先撤,手里还拿着同事之前送来的雨衣,陆汀尽可能显得从容。他稳步穿过街道,贴身擦过许多白晃晃的车灯,飞车也在他头顶低压着穿行,终于绕过相同的拐角,抬眼一看,街上人不多,邓莫迟在遥远的一盏路灯下。
这个“遥远”,是大约两百米,看在眼里只是一块鲜明的蓝。
陆汀跑了起来,嫌雨衣阻力太大,他就捏着没穿。邓莫迟又拐了一个弯,进入更窄的一条小巷,陆汀跟随他缩短距离,看到他突然停步,推开街侧一扇门,走了进去。
原来是家小酒吧。陆汀跑到门前抬脸看,雨水啪嗒落入眼眶,打得他有些疼,抹着眼角推门而入,他也不知自己比邓莫迟晚了几十秒。
好在他立刻就看到了那人的背影。坐在吧台前,一样一身寒气,一样滴着雨水,那件夹克光滑的面料被暖色灯照得油亮。或许是近乡情怯,又或许是睫毛太长,沾湿了倒扎进眼眶,让人睁不开眼,陆汀用另一只没倒睫的眼睛看着那背影,一时间,竟不敢上前。店里客人不多,他灰溜溜地找了张角落的桌椅坐下,侧对着邓莫迟,是用余光可以看见那人的角度。
这家店的服务员是人类,贴心地送来菜单和纸巾,陆汀没有翻开看,低声点了杯热可可。他瞥见邓莫迟目不斜视,身前立着的是个大肚子啤酒杯,也想起初初相识,在阿波罗里,那人最开始点的也是啤酒。他喜欢啤酒吗?如果喜欢,那是偏爱干啤还是全麦芽?陆汀心说,无忧无虑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竟没有好好确认一下。
这怪自己粗心,也怪邓莫迟实在很少表态,喜好、厌恶,别人不问他就不提,好像自己也不太在乎。
当然这也没关系,一会儿问问就好了。以后,自己去替他在乎就好了。陆汀不想拿纸巾搓得整张脸都是白屑,就默默地用两只手抹脸,揉眼睛,他觉得这样看起来一定很像某种前爪短小却喜欢整理皮毛的哺乳动物,是叫水獭吗?反正早就灭绝了。
稍微抹干了一点,他才抽出几张纸巾在眼周点按,一张脸蛋逐渐恢复干燥,方才眯住的视线也恢复正常,他又盯着膝盖,慢慢啜饮着可可问自己,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只用走上去,在那人身边的高脚凳坐下,开场白……就说句“嗨”,接下来一切就全都说得出口了,比如我们待会儿去哪吃饭,又比如我真的很想你。
这有什么难的?
陆汀答不出来。
暖风从头顶的百叶孔吹拂而下,烘着他的头发,某种程度上,也让他感觉到一点安心。
陆汀终于成功地扭过脖子,让自己把目光摆正,落在那个吧台上,然后他看见,吧台前的五张高脚凳空无一人。
啤酒杯也是空的。
在他发呆的时候,邓莫迟喝完酒,自己走掉了。
陆汀简直要大叫,他觉得自己蠢到了家,同时忽然之间,非常想哭。他无法理解邓莫迟的漠视。难道是真的,没有看见自己?在座位上留了张整钱,往店外跑的时候,他看到落地窗外的蓝色,真是万幸,邓莫迟还没有走远,只是骑在门外一辆飞行摩托上,正在启动。那摩托是公共租赁的款式,也许邓莫迟早就租了,但广场边禁止停放,他就停在附近,这样走的时候还能顺便喝点东西。
然而不幸的是,当陆汀挤过几个堵在门口的醉汉,跑出门去,那辆摩托已经腾空,以现在的速度,陆汀心知它不出多久就会飞出自己视线之外。他开始大吼,喊邓莫迟的名字,但雨声伴着雷声,灌得满耳朵都是,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破音喊出来的是什么。接着他又快步在地面上追着那个高悬的影子,挑准一辆同样方向的飞车,估摸了一下高度,干脆扒住那车侧面的踏板,晃晃悠悠地把身体吊起来。
在车主人从舷窗探出脑袋,连声狠骂的时候,陆汀已经滑到车头,换了一辆更高的,当作悬空的支撑。
就这样陆汀追着邓莫迟的摩托一路向前,升得越来越高,丢了碍事的那包雨衣,他这会儿倒是走了运,总能碰上比较合适的飞车,至少在他的身体极限以内,可以差不多扒稳,并避免被擦过的邻车撞倒。最终他的手套都泡软了,无法再起到加大摩擦的效果,但也到达接近屋顶的高度,陆汀扑上一扇打开的窗户,在它散架之前爬上屋檐,又跑上屋顶。
这片建筑都不高,建得空隙很小,平顶连成一片很适合奔跑。尽管耽搁了一段时间,邓莫迟离得更远了,但他就在基本平齐的高度移动,陆汀有信心追得近一些。
追上了又怎样?邓莫迟就会听见自己的声音吗?
陆汀没空去想这个问题。
他跑过了两个屋顶,也不知自己靠近了几米,意识到自己处于极其被动的位置,如果邓莫迟朝另一侧拐弯,又如果,邓莫迟继续往上,或者突然下降……
随后,真的,邓莫迟大概是开到了地方,朝下方俯冲。陆汀看见他被风顶起的衣角,跑到屋顶最左侧,陆汀不得不停步了,他站在这二十层高的边缘,眼睁睁看着那个影子落下许多飞车和摩托射出的交错灯柱,经过许多鲜艳的霓虹牌,消失在灰暗模糊的小巷中。
他从未觉得,邓莫迟与自己所在的世界剥离得这样彻底,好像这是一去不返,而他完全手足无措。他该找到屋顶的矮门,钻进去,顺着建筑的阶梯一路向下吗?那么当他重回雨中,邓莫迟必然早已不知踪影。那他该节省时间,该跳下去?那他会死啊。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何等愚蠢。作为一个专业刑警,要追踪一个自己认识的、迫切想要找到的人,又为何落到如此田地。陆汀忽觉相比几个月之前,那个从逃离相亲跳下高厦的幼稚的自己,真是一点进步也没有,甚至可以说是更烂。
至少那时的他早有准备,带着牢固的钩锁,轻轻松松跳下去,还能得意扬扬地跟放不下心打电话过来的舒锐扯皮。
陆汀盯着地面发愣许久,决定不去死。他不想死也不能死。因为他就算死,也不能一个人在那脏兮兮的地上摔得稀烂,他绝不会甘心。但他终于大哭起来,是嚎啕,这些天来无所顾忌的唯一一次,在这无人注意的地界,连lucy都不会安慰他,唯有闪电的鞭子接连抽打,天地忽明忽暗,好像曝光过度的胶片,动不动就煞白一片。他哭哑的嗓音被惊雷盖过,眼泪还没来得及挂上腮边,就被暴雨冲散。
那天陆汀回到毕宿五时,才不过八点出头,他拎着一个防水袋,里面是几条烟。他洗完澡后在卧室抽,每种都尝了一根,才发觉同样的尼古丁,味道居然真的存在区别。lucy忍了一会儿,提醒他说吸烟有害健康,他就二话不说地把卧室的管家系统关掉。
谁知道才抽了几支,陆汀又觉得寂寞,爬到飞船上层的菜地去侍弄植物。未采摘的玫瑰花已经败了,但新的一茬儿又冒了头,陆汀深深蹲下,掐掉抢营养的老叶子,却一不小心弄伤了嫩芽。
他手臂肌肉发酸,十分僵硬,想必是因为不顾一切地在飞车上表演特技,扒了太久,导致乳酸分泌过剩,给自己泡麦片的时候都能被牛奶烫到。但他又不想干躺在床上失眠一夜,溜达到靶场,连着打穿了四张靶纸,他发觉自己只有在射击的时候手是稳的了。
还行,再怎样也不会失业,他这样不着调地调侃自己,最终还是回到卧室。十点过后,灯光会自动变暗,那团红宝石星系显露出来,如往常般在床前悬浮,只是组成它的错误代码不会再更新了。它的大致形状挑不出错,但有些细节,终究是没有被填补完整。
老大,邓莫迟,陆汀靠在床头默默地想,你从前是怎么说的?“等这个星系完整,我的技术和硬件也许可以支持我做成想做的事。”我还能复述出你当时的语气呢。你想做的事,我有很多猜想,我不是不能懂你,这片m83星系,它也确实美,你把它送给我,是我一辈子任何时候想起来都会开心的事。
但为什么现在看到它我会这样难过,又无法把它关闭。为什么我会觉得,它处于我的探测器永远无法抵达的维度,它是宇宙的伤口。
进入睡眠之前,陆汀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现在的状况也没那么糟糕,他已经消化好了,并不是他犯了什么错,他也拼尽全力做了自己所能做的,完全不必把自己打进深渊,任何问题都从那么卑微的角度反思。
况且好事似乎并不算少,从面向全球的播报里他得知邓莫迟还活着,从铺天盖地的人群中他看到邓莫迟不但活着还活得挺好,没有缺胳膊少腿,有心情喝酒,有钱租摩托,似乎也是有家可归的样子。
再这样下去,无非就是不见面。
就像几个小时前他在房顶上自讨没趣,人哭得再凶,一场暴雨不也浇得老老实实吗?
第二天,12月13日,陆汀就心平气和地上班去了,他没有在邓莫迟最后消失的那片街区寻找,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以后必然还会过去,但现在万万不能,人处在崩溃边缘还是需要自救一下的。
12月15日,到了邓莫迟的生日——至少他登记的是这样。陆汀给他的虚拟地址发过去一封邮件,其实打了三页,后来删减到了七行,简单讲了一些前天晚上去欣古医院看望r179的见闻,也祝他24岁生日快乐,说,希望你能收到。
12月29日,总统先生结束最后一场巡讲,同日宣布,第十九批火星移民的出发时间已经确定,2100年1月11日,新世纪的第一批探路者,有关神秘人n的讨论也渐渐消磨在相关宣传和补助之中。
陆汀的生活依然忙碌充实,除了每天带着烟盒之外变化不多,和舒锐见过几面,和姐姐吃了几顿饭,有时在毕宿五独自待着,会没来由地发呆,但晃晃脑袋就会好。
12月31日,陆汀的休息日,他是一个人度过的,说自己发了烧,没有去参加家族的跨年晚宴。夜渐渐黑下去,他在毕宿五顶层的观光舱喝果汁,看着窗外靡丽的光和朦胧的雾,心知这一年就要过去,这一个世纪就要过去,他能感觉到的只有不真实。
这个隆重的节点在他身上碾过,又能留下些什么?年龄还是十八,还是没到自己声称的“虚岁”,这是多少人羡慕的年轻,但往后的日子,他却没欲望马上去构想。陆汀盘腿坐下,毛毯下的地暖倒让他通身舒畅,产生想要坐上一夜的冲动,渐渐感觉到久违的放松,直到眼前流动的光线骤然停止,消失,世界变成黑色。
最初的几秒,陆汀以为自己突然瞎了。但他看到前挡风玻璃上的光屏还在亮,听到lucy提醒,电厂的远程供电突然中断,毕宿五即将完全依靠白天储存的太阳能,进入节能模式,请求他的许可。
“好,保留基本功能就行。”陆汀站起来说。
“卧室里的星系投影也给我留着。”他又道。
“您真是’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人工智能竟开始吟诗了,这或许要归功于邓莫迟当时的改造。多让人惊讶,邓莫迟是爱读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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