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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进来吧。”邓莫迟把日用品的袋口撑得更大了些。

陆汀郑重地放入三盒套子,忽然有点心花怒放,“我能再去拿两盒吗?我跑过去。”他眼巴巴地望着邓莫迟。

“用完再说。”邓莫迟把透明口袋系紧,却没避开他的眼神,也没避开躲在货架后偷偷围观的几个小绿人,把几个口袋全都拎在左手,坦坦荡荡地朝陆汀伸出右手。

这下陆汀是完全心花怒放了。

“那我可要快努力,快攒够分数,不能白瞎这么多套子啊。”他带着点傻笑,小声地说,把装肉装菜的袋子都抢过来自己拿,紧紧挽上邓莫迟痊愈的右臂,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回街上。

邓莫迟之前所说的电影院就在对面,但他似乎并不想进去看看,对于陆汀来说,则是只要跟着他去哪儿就好。两人又骑着摩托回到了山的另一面,储物箱缝隙里夹着一片菠菜叶,一路随风飘摇。

有了安全套那一出,陆汀的腿缝里又有些不对劲,他到家就跟邓莫迟说自己要染发,顺便想洗个澡。

邓莫迟却自告奋勇,要帮他染,“没有用过,想试试。”他从哪看都是那么无辜。

陆汀当然没了辙,于是事情就演变成,他坐在浴室镜前,老老实实地穿着衣服,衣服上还搭了一层塑料布,邓莫迟就在他身后,同样衣冠楚楚,套头衫的袖子高高地挽起来,对照着步骤说明一步步操作。

染发膏是白色的,头发被粘成一绺一绺,贴在头皮上,陆汀觉得自己这样很丑。他也在镜中看到邓莫迟,微微蹙眉耐心钻研的样子仍然是那么好看,手上涂抹梳理的力度也是那么谨慎又柔和,弄得人头皮**,就像陆汀的头发是比一级保密系统更难破解的命题。

我一会儿无论如何都要洗澡,陆汀悄悄夹紧腿,咬着嘴唇想,这已经擦不干净了。

然而刚染完发不能太快接触热水,于是陆汀下厨,两人先吃了一顿,邓莫迟不负期望地解决干净了四道菜,陆汀也久违地感觉到了吃饭也是件值得享受的事。等他如愿以偿地终于洗完了澡,下午已经过去一半,将近三点钟,他简单套上衬衫,拎着湿漉漉的浴巾走出浴室。

邓莫迟居然没在书房,而在浴室外的餐厅坐着,盯着墙壁出神,椅背上搭着的正是陆汀的裤子。陆汀慌慌张张跑到他身后,一边提裤腰一边问:“怎么了?待会儿有事?”

“嗯,”邓莫迟贴心地没有回头,“接到电话,要去工厂一趟,你可以一起去看。”

“哇,那是造什么的工厂?”陆汀又来了精神,低头系起皮带,心说千万别跟我说是水果罐头。

“人。”邓莫迟顿了顿,似在斟酌措辞,最终还是直说了出来,“人造人。”

第54章

幸子守在门前,身边站着几个端枪的绿衣人,正如初见那次,她在地面迎接时一样。她背后是个地下室入口,一个凸出地面的椎体棚子,里面有几道安检,一个大门紧闭的直梯和一副正在运行的扶梯,这让陆汀想起都城的轻轨,从下层进入,经过繁冗的安全手续,登上向上攀爬的列车,直奔上层的特区。

不过这次他们显然是要向下。陆汀上交了手枪匕首,跟幸子走入直梯,身后是邓莫迟。下行持续了十五秒钟左右,开门时冷气扑面,是独属于地下的那种阴冷,陆汀估计,这地方距离地表至少有三十米。

眼前是一片类似枢纽的空间。几台大型计算机摆在中央,十多个白大褂围了一圈,戴着口罩接电话的、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对着几份档案表皱眉沉思的……总之都在忙着工作。房间呈圆形,挤得很满,空气倒是不算闷,因为圆周上有九个门洞,通往九条走廊。

陆汀看到,其中五条开了灯,剩下四条都是黑洞洞的。

一个戴茶色眼镜的小个子迎了上来,大眼睛,瓜子脸,盖耳短发,南亚面孔。开口陆汀才意识到他并不是女性。

“这位是……?”他看着陆汀,问幸子。

“是贵客。”幸子答。

陆汀心说您还真是前后口径一致,但这解释未免也太玄乎了,一点说服力也没有,正准备自我介绍一番,却听邓莫迟道:“我带来的。”

小个子愣了一下,跟陆汀握手:“您好,叫我q就好。”

握完他就匆匆转身,在前面领路,把一行人往一条走廊带。中轴线左数第三个,开着灯,陆汀走进去前把手揣进兜里,按了按手环,让lucy记录行走路线。

果然,这走廊并不像从外面看到的那么简单。直来直去的只有最开始的短短一截,之后就曲径通幽,总有分叉通向更多更窄的走廊。两边基本都是金属墙壁,偶尔路过几个房间都是大门紧锁,q也不停,只是一言不发地匆匆快走,而幸子和邓莫迟似乎习惯了这种沉默,也对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心中有数。

走了大约十分钟,lucy在耳麦中悄悄提醒,已经走过了一千二百米,前方灯光骤亮,明晃晃地塞满洞口,好像即将到达一片照明丰富的宽敞地界。

q突然开口:“情况确实不太好。设备故障,导致有一批提前苏醒了,还没来得及做记忆植入和思维规范。统共十七个,目前都关在观察室里。”

幸子叹气:“你刚刚还说是十四个。”

q滑动手中的平板,颇有些焦头烂额:“又醒了三个。”

“故障解决了?”邓莫迟问。

“在检修了,”q回头,紧张兮兮地舔了舔苍白干枯的嘴唇,“现在7号仓库已经临时降到零下二十二摄氏度的低温环境,确保植株维持深度休眠状态,停止发育分化,暂时也不会苏醒。”

是的,他用的词是“植株”,可形容的大概是人。陆汀想了想,是否会是他的英文印度口音太重。自己听岔了,却忽然被眼前所见惊了一下——他们已经来到了安全门外,隔着那一层厚实的玻璃,陆汀得以看到门里的情况。

那的确是片宽敞地界,就像某种手工制品的厂房车间,因为没有流水线。明亮灯光下,天花板下的管道挂着一个又一个半透明的、状似睡袋的东西,柔韧性看起来很不错,装满灰黄色的液体。大概是营养液,微小的气泡在其中做着布朗运动,靠近供应管道口的部位还有细密的网状“血管”,而在囊体中央漂浮着的、如婴儿般蜷缩的,正是全裸的、皮肤赤红的、成年大小的,人形生物。

陆汀已经明白了“工厂”一词的含义。

q打开储物柜,把保温服分发给其余三个人,接着自己也套上一件小号的,“其实先知的意思是,对于那些提前苏醒的,可以直接处理掉,”他拉上保温服头顶的拉链,“但是成本实在太高了,十七个全都打水漂,我想我们不一定承受得起。”后面这几句被闷在面罩里。

幸子笑道:“有仁波切在,那一切都不成问题,他会让它们乖乖听话的。”

陆汀看了看邓莫迟,那人仍然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愿不愿意的样子,正低着头滑动保温服腕部的滚轮,调整温度。

q在权限验证上花了不少时间,终于扭开大门的气压锁,“但愿!”他又率先走在前面。

幸子走在第二,陆汀和邓莫迟肩并着肩,路过那些倒吊的营养囊。一个,一排,许多排。低温之下,它们的表面已经覆了层薄霜,下方竖立的显示屏把一切指标都写得明了,仿佛一个生物的确能够通过一组数据完完全全地描述。

陆汀抬起头,去看那些漂浮其中的“人株”——现在大概应该这样描述了——全都紧紧闭着眼睛,或是把脸埋在膝盖上,脊背连着脐带般的营养管,直通脊梁,好像正在跟着心跳轻轻地颤动。

蛹。挂在屠宰场生产线上等待放血的牛。陆汀又想到这两样东西。

他忽然觉得庆幸,虽然邓莫迟被印上了代表“非天然”的条码,但他至少不是以这种方式来到世上的。

否则,让他现在亲眼看到这些,还是太过残忍。

不过邓莫迟的表现倒显得是陆汀多虑了,他寻常地走到前面,听q讲了讲具体情况,也没有多看那些营养囊几眼。

“以前故障出过吗?”陆汀问幸子,“他们提前苏醒了,需要仁波切来解决。”

“有过,但那是仁波切回来以前的事了。”幸子慢慢地说,“以前按照先知说的,对于大脑未经标准化处理的隐患产品,我们都会销毁。但这次仁波切说,可以让他试试。”

“他准备怎么试?”

幸子微笑不语。

陆汀看着她这模样,心里有七分不耐,三分忐忑。他看着邓莫迟走向厂房尽头,那面墙上嵌着好大一块玻璃,里面有人影,站得密密麻麻的,都穿着病号服。

那应该就是观察室了,应该也没有像外面这样开启低温。那是邓莫迟要去的地方。

而他却被几个持枪的小绿人拦在大约二十步之外。

邓莫迟回头看了陆汀一眼,面容被面罩的反光晃得模糊,又把保温服脱在门外,穿着他的套头衫和夹克,随后就独自推门进了观察室。

q守在玻璃墙外,抱着那套保温的衣裳,从陆汀这边看,就是个黑色的剪影。

“那是单向玻璃?”陆汀问。

“是的。”幸子道,“需要随时观察内部情况。”

有几个人从身后冒出来,和他们擦肩而过,大概是相关专家,所以不受阻拦。他们个个拿着平板,跑过去,和q站在一起,窸窸窣窣地讨论起来。

邓莫迟就在他们围观的玻璃中,但他站得太靠边缘,有时会进入陆汀的视线死角。他好像没有说话,至少每次陆汀走来走去调整角度,又梗着脖子费劲看到他,他都是闭着嘴。

“我能离近点吗?”陆汀侧目看着幸子。

“抱歉。”幸子摇头。

“其实我们没有想到,他会带你来。”她又道。

“那我来都来了,怎么就不能再离近点?”陆汀含笑道。

“请您放心,仁波切不会有危险的,”幸子还是客客气气,冷言冷语,“那些产品都戴了方便管理用的项圈,就算情况面临失控,把它们杀掉也是一秒钟之内的事。”

好吧。陆汀安静了一会儿,lucy正在试图通过红外测温帮他弄清屋里的具体情况,那些早产的人造人似乎把邓莫迟围了起来,全都聚在房间的左半边,但由于低温环境影响过大,也不能确认结论的准确。

他开始思考要是接下来里面出了状况,自己该怎么从右边小绿人手里夺枪,先解决掉幸子和左边那两个,然后跑过这二十多步远的距离,抢过邓莫迟的保温服,把人弄出来。

的确把握不大。确切地说是没有把握。

文武双全的警校优秀毕业生决定换个思路。

“准备点湿毛巾和酒精棉吧。我猜他一会儿出来会流鼻血。”他又挑起话头。

“哦?”幸子眨了眨眼。

“你们觉得这批产品存在问题,是因为还不能完全控制他们的精神,就出意外把他们放了出来吧。”陆汀不紧不慢道。

“对啊,仁波切擅长的不就是精神控制吗?”幸子笑,“从十三岁开始,先知一直很看重他这个能力。”

“所以湿毛巾呢?”

“什么?”

“他每次做一些不普通的事,都会像普通人那样流鼻血,”陆汀淡淡道,“你们明里暗里监视他这么多年,也看到了吧。”

幸子“哦”了一声,吩咐一个小绿人去准备。只走了一个,陆汀仍然是一对多,当然这在意料之内,他也没打算来硬的。

幸子又道:“其实这次不一定。刚出生的人株都是很好控制的,大脑是特殊设计,服从功能强,选择功能弱。本来他们连在母体中,会在出生前被植入’先知是母亲,要绝对服从‘的思想,出生之后,不需要再去思考,这就是它们唯一的信条。”

陆汀冷眼看着被小绿人端来的毛巾和装着酒精棉的玻璃瓶。它们都被放在金属槽中,泡在热水里,室温太低了。

“你也是这样吗?”他忽然道。

“抱歉,我没有听懂。”幸子在身前抄起双手。

“这种人造人也是六个月成熟,寿命五年吗?我爸也做过类似的,短寿而高效,最好的苦力劳工,如果是代谢速度类似人类的长寿人造人,就不会放在这种营养囊里喂养,他们需要在常温舱里躺上一年半才能长到成年人的状态,有成熟的呼吸系统来接触这个世界,”陆汀望向幸子面罩里闪动的眼睫,“你是在哪种母体里长大的?”

“原来您知道。”幸子冷笑,却显得茫然无措。

“也是刚刚才确认,”陆汀也笑,“贸然说一个年轻女士是人造人,和她讨论她的母体,好像不太礼貌。”

“我是第二种,”幸子低下头,“我的母体……不在这条走廊。”

“猜到了,”陆汀柔声说,“你比我小时候的保姆更聪明一些,她把我从五岁养到十岁,然后死在我的房间,当时她正在帮我给水仙换水,一下子趴下去,就像没电了一样。”

“水仙是什么?”

“一种花。”

“您刚刚说聪明?”幸子顿了顿,讥诮道,“人造人本就是聪明的物种,从智力到体力都优于人类,更没有人类那么多的犹豫和怯懦,所以一代又一代的掌权者,包括您的父亲,把我们做了出来,利用了我们,又把我们看作威胁。”

“你说得对。”陆汀道,心里却想,你们现在同样在利用,同样在惧怕威胁。

或许强弱对比的最终结局永远是控制。

幸子倒是又笑了:“作为人类,您还算通情达理。”

“是作为他的儿子,我感到羞愧,”陆汀认真地说,“虽然二十五年前的革命发生时,我爸爸还只是个热衷于投资生科项目的商人,但我能理解革命军的初衷,也很抱歉。”

幸子一时没有吭声,陆汀看到她呵在面罩上的、越来越浓重的白雾。

“你很在意我说的’聪明‘吗?”他忽然问。

“是觉得可笑,人类在说出一句话之前,到底有没有标准,”幸子清了清嗓子,“仁波切是最聪明的,但他也是人造人。”

“他是人造人生下的人。”陆汀纠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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