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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雷达一无所获。陆汀顺理成章地继续调整,只会往光屏瞥上几眼。舒锐走了,离开了这颗星球,活生生的、狼狈不堪的父亲,出现在眼前。这两个认知都让如今的他很不习惯。心里有一万只蚂蚁在爬,面对起来感觉相当奇怪,哪怕隔了很远,只是在屏幕中。

只见父亲在逐渐沸腾的人声中又说了两句什么,终于被递了话筒。

“所有我要解释的,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主,谓,宾,人类,挽救,自己,”他缓缓地说道,不为闪光灯眨一下眼,“放在当前的进度,也就是你们所能看到的,移民计划。”

邓莫迟把飞船降了十几米,船腹的舱口正对与“港口”基本处于水平位置的一座屋顶,下方有街桥相连。

没有太多人注意到他的动作,但邓莫迟清楚地看到,不到一秒的时间,陆秉异的目光匆匆地掠过了自己的方向。

“我知道,听到这个词你们的反应一定会是愤怒的、不可思议的,我竟然会这么若无其事地把它说出来,好像不存在负罪感这种东西,”陆秉异又如常地捡起他平稳的叙述,“但请耐下心,听我说完。愤怒的根本原因永远是无知,当你把一件事物、一个人、一个过程完全地了解,无论是它还是他,就都不会再拥有让你愤怒的能力。我现在要帮你们了解的,就是移民计划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抗议声非但没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围观圈越来越大了,陆汀所能看见的人群已经蔓延到几条街桥之外,空中还浮起其他的飞车飞船,高低远近,在这身处城市顶层的特区,就像一场来自四面八方的球状围城。

但陆秉异也只是看着他们。

“十七年前,我还只是个售卖人造人和蛋白质补给品的商人的时候,移民计划就开始实施了。他们真的准备把你们送上火星,第一步是建工厂,释放惰性气体,把火星上的气压调整到和地球相近的状态,当时,噢,nasa还没有倒闭,他们扬言在二十一世纪结束前就完成新家园的建设,进而开始普遍的迁徙,”陆秉异的语气太淡了,以至于这话里本有的那些嘲笑,此时也并未表现出多少,“地球剩下的资源本就不多,不顾后果地消耗,把应该花在农业上、把人类肚子填饱的生产力花在一颗比地球还要贫瘠的星球上,在上面试验亩产几千克的土豆,建漂亮的房子,只是因为火星上’有液态水‘,’有疑似文明遗迹‘,’没有辐射尘‘。我当时不敢相信,全世界最聪明的一群人真的认为我们的物种可以在火星上得以延续?吸干地球的血,试图去哺育一个更烂的。”

“当然,最基本的思路并没有错。我们应该走,没有义务灭亡在自己的母星,这我同意,但我有比nasa更合理的方法。写了很多份报告发过去,没有回复,没有任何作用,我只好自己去做总统,”顿了顿,他接着道,“很遗憾,晚了一步,计划的第一批九百六十个移民还是被送了火星城,没记错的话,不到两年,死得一个都不剩。”

“这都是你们无法知道的。我上任后做的那些,对你们来说,可能是无法理解。已知在金星轨道外存在一个时空跳跃点阵,通俗来说就是虫洞,又已知,在银河系外存在数个与太阳系极其相似的恒星系统,也有与地球条件近似的行星在其中运行,就像人类文明出现之前那么年轻又自然,如果你们是我,会选择怎样做?从七十年代开始,我就在研究穿越虫洞的技术,什么样的飞行器能在超三维空间内快速通过并自保,又该怎么设计,才能把它变成装得下万人的方舟。我想找出最保险的方案,就算迁移失败,也能原路返回。但时间来不及了,从我当上总统的那一年算起,也不剩多少。必须在不够成熟的情况下动手了。”

人群不知何时降临了安静,是死寂,好像都被雨灌满了嘴。邓莫迟打开右侧舱门,盘腿坐在当口,还是那么一言不发地往下看。陆汀在副驾驶上自己待了半分钟,最终松下那口气,把人往边上挤了挤,两腿垂下去,和他并肩坐在舱口边缘。

有零散雨水扑进来,刷得两人领口湿漉漉的。

父亲就在距离不到二十米的地方,跳下去,过了那条街桥,就会站在他的身后。

演说仍在继续:“虫洞不是固定的,因为宇宙正在流动,其中每一个跳跃点的选择差异都有可能引发终点上亿光年的误差。从这一端进去,彼端的出口存在许多可能性,而我在二十多年前得到的信息可能已经过时。因此在每一次大部队出发之前,都有先行小队进行尽可能的探测,确认可行性在期待值范围之内,那一批次才会出发,”说着,陆秉异从秘书手中拿过雨伞,示意他离开,好让这行刑台上只剩他一个,“这样我送走了第二到第十八批,上百万人。只有第十一批的方舟在前往虫洞途中出现了部分故障,造成了没必要的牺牲。参与移民的公民们,我不能保证他们在另一端出口的境遇,时间太紧、太不够了,但我能保证的是,只要其中任意一批降落在正确的星系和行星上,同行的资源、技术、各物种dna,以及各行各业的精英、上百万个冷冻受精卵,足够在新的世界复制并发展我们的文明。”

“这样,即便地球毁灭,更多的人来不及走,人类也不会灭绝。”

“这就是事实和真相,你们所看到的,我用磁盘复制你们的亲人,我用虚假的火星生活哄骗了全世界这么多年,为了我邪恶的计划,维持表面的稳定,全部并非我的本意,在这整件事中,也只是很小的一个环节而已,他们失去了联系,但不是失去了生命,在信号无法触及的空间,他们也许已经接受了现实,也在思念你们。”陆秉异偏开话筒清了清嗓子,却还是难挡疲倦和衰老所致的沙哑,“至于第十九批,先行队出了意外,我的亲人也在其中,为此,我的小儿子也对我恨之入骨。之所以还是要坚持把他们送走,因为时间已经到头。他们无论成功出发与否,都是最后的一批了。更多出去的人,就是更多活下去的可能。”

“以上就是我准备在发布会上解释的全部,如果无法使你相信,那我下面所说的,在你听来会更匪夷所思,但我在我的死亡前,我用我的生命担保,”陆秉异举起右手,伞面撑起的雨帘之下,是宣誓的姿势,“还是听听看吧。”

“我说过,虫洞和河外星系的宜居星球都是已知,这不是我的猜测,而是确定的、来自其他文明的提示。我们要逃脱的思维定式不仅是’我们就是最高智慧的具象化‘,更是’世界上的一切存在都能为我所理解‘。宇宙是n维的,那我现在讨论的那种’文明‘,就是框架之外的n+1维,的确,他们的痕迹出现在火星,但火星不是他们的家园,更不会是被遗弃的发源地,只是辖区而已。由于站在高于宇宙的维度,他们能够以任意一种形式出现,降临在所需的维度,完成不同层次的校正。”

“但他们不会亲自动手,进行救助抑或杀戮,完成他们的平衡。拿人类来说,校正者要求人类实现自我校正,三十年前,我和另外一个人都得到了提示,最终机会落在他手中,他却选择用不公平的战争,完成自己的霸权,把人类发展出的社会交到人造人手里。所以他失败,地球匮乏的状况毫无减轻,更加上了核污染的恶果,”陆秉异似笑非笑的,平声又道,“不是说我的做法比他高明到哪里,都是想要改变灭亡的现状,也都是卑劣的手段,我们只不过是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最终我失败了吗?这不好说。没有哪一架方舟能跨过虫洞给我回话。我从前就是被校正者放弃的选项,他们在做出选择之前给我的有关虫洞的提示,也难以确定目的,但我已经做完了一切我能做的。这是一颗没有未来的星球,所以我尽了一切努力,让我的族类离开它,寻找未来。看看你们所见的天空,看看你们的酸雨、废田、杀人的霾,不要对当今的任何抱有感激,不是它让你活着,是你在它存在的同时,努力活了下去。看着它折磨你,扰乱你的生活,导致你的灭亡,校正你的定义——当这一切在你看来是理所当然,你就真的成为了它的棋子。”

“不过,凡事都有期限。人类接受了帮助,最终把地球校正成什么样子,校正者会验收。给出的日子是最近的那次金星凌日,比上世纪算得的2117年还要提前,因为太阳膨胀,金星轨道缩小,金星凌日提早了十七年,”陆秉异突然放大了声量,像是着急了,比刚才少了太多沉稳,“就是2100年2月19日!就是下一个白天。我讲了这么多,只想说——末日已经来临!对我的审判结束了,对人类的,还没有开始。”

在一片无法理解的哗然中,大多数人都被震住了,只敢窸窸窣窣地议论,或许总统的这番长篇大论没有几句在他们的认知范围之内。但也有少数跳了起来,蹿到台前大声质问的、把手里的东西往总统身上狠砸的,面对这些,陆秉异也毫不诧异,“我们可以等。一起等。他们就要来了。”他抬头看着无月的黑天。

“他们就要来了。”他重复地说。

傍晚不知在何时悄然流逝了。

当他再次垂下头,看向自己的民众,枪声乍起,来自两方,特警的子弹射杀了观众群中开枪的人,而冲向总统的那枚子弹,却生生停在空中,与他喉咙相差大约两拳的位置。空气和时间就像在这条弹道上一并保持了静止。

陆汀转过僵直的脖子,他知道这是自己身边这位的手笔,却见邓莫迟并未解释出手相救的原因,只是轻巧跃下飞船,沿街桥向总统走去。

“你说验收。”他冒着雨,迎着众目睽睽,站定在陆秉异身侧,认真地询问,“他们的目的,是让人死,还是让地球活?”

“哈哈,”陆秉异并不回答,却看向他身后,自己的小儿子还是那样,静静跟着这人,一脸悲愤地看着自己,“你看不懂我在想什么?”

“你改造了大脑。”

陆秉异不否认,道:“无论是哪一种,在这个星球上,他们都留下了自己的标示和准绳。必要的时候,恐怕也会帮助他们完成平衡,毕竟神宁愿托付愚蠢人类,也不愿自己出手,沾上罪恶和血腥。”

“更何况是流着他们血脉的神子呢?”他又道,“自己人总是更好相信。堕下了天空就不是真正的神,也就无需高尚,混在我们中间,保持着和我们类似的样子,也是一颗他们为了以防万一,埋下的定时炸弹。”

邓莫迟缓缓眨了两下眼睛,话里有话,他当然听得懂,困惑是因为,他和陆秉异有同样的推测。他们就要来了,那种召唤和精神的缩紧,在心里就像抽紧的松紧带,时间是那条皮筋,空间是布料堆出的褶皱。那种感觉近得就像在明天。

金星凌日。

他,这个给自己捡了个名字叫“邓莫迟”的“人”,可能是一颗炸弹。他在一座高原上造出了漫山遍野的塌陷和没完没了的地震,这样,他是否也能颠覆一整个星球。

他的身份也在这短短几句话之间发生了转变,从突然亮相的通缉犯n,变成某个遥远且残酷的定义的代言、某种威胁的具象化。也是那些胆大的、反应快的,听懂了陆秉异的话,从地上捡起的泥泞垃圾不再一头砸向总统,而是丢向邓莫迟和陆汀了。

邓莫迟目不斜视,仍然探究般观察着陆秉异的每一丝神情,那些垃圾却全都停在雨中,断线般砸在人群上,陆汀枪战练出的反应能力都只能意识到它们正向自己这边冲来,他正想问父亲话,还没来得及推着邓莫迟躲,就见它们停止,下落,如透明高墙拦截。

也不知邓莫迟是否因此分神,那颗悬停在空中的子弹恢复它的进程,无需几微妙,打穿了陆秉异的脖子。

鲜血是倒流的雨,喷溅又泼在地上,陆汀的那句话也仍未问出口。

是什么呢,竟然忘了。

因为太多了。他问出爱,问不出你有没有过哪怕半点后悔,也问不出你自己这样,为什么还要给别人去下“非人与否”的判定。

“爸爸!”只当父亲倒地时,陆汀的靴底踩碎他身边落红的水洼。

可陆秉异仍是不回答,就算他还没有彻底失去意识,还有力气给出一些手势——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陆汀,就像是独自走完了几万公里的一条长路,一旦倒下,就只想躺着了。路的尽头有没有亲人,在路上,为了速度和进程又失去了多少个,早已不在他的考虑内。对自己的死亡,他是欣然接受的,甚至不去捂一捂自己喷血的喉咙,就像方才他说自己接受审判,也不去摘下那颗停在半空朝向自己的子弹。

是在等它。

陆汀无法蹲低,去拥抱抑或痛哭,他也不想笑,他只是帮父亲合上了眼睛,也就着脏兮兮的雨水,抹了抹自己脸上迸溅的那些。秘书最多还有一分钟就会扑上来,在这之前,他还退后了一步,免得自己碍事。

台下的人们则是千姿百态,总统在面前奇迹般被救,又眼睁睁变成死人,血喷了几米高,同时,一个总是带来神秘和恐慌的“人”,也展示出他怪物的一面。大多数人一哄而散地跑了,包括寥寥特警中的一部分,也有人往前挤,媒体记者、n的狂热粉丝、各种主义先锋……有人想冲上台挑战,有人想冲上台拥抱甚至跪拜,但都被邓莫迟拒之遥遥。

世界是可以随意改变的。至少,此时,在邓莫迟手中是。尤其当他已经没了掩饰的兴致,他不憎恨,不厌烦,只是不想被靠近。那些人拼尽力气却在倒退,怎么也爬不上行刑台,退过了街桥,街桥就断了,退入了大厦,大厦的门就被封死。

最终这座“港口”变为孤港,四面雨海,只有一座高台,其上一具死尸,两人无言。

陆汀气喘吁吁地望着邓莫迟,在骤降的真实、父亲的死亡、末日的预言,以及冰冷雨下,他在发抖。他所经历的已经不少了,可这一回,齿间的寒颤把还是把牙床压得发麻,可邓莫迟却在看着天空。这是城市太高的位置,四面比肩的灯光太少,雨中黑天一片,陆汀看不出任何,可邓莫迟看了很久。

有什么会降临吗?在雨落时,还是雨停时,谁会来,会怎么做。出去的人有谁活了吗?留下的这些,又都会死吗?

两束目光终于在邓莫迟开口时交汇,四目相对。

“是要来了。”他说,那双碧色的眼睛亮得出奇,是晦暗中仅有的两点鲜明,语气却是无比平和的,好像现在这种状态,目力所及耳力所闻只剩下雨还有他和陆汀的呼吸,便是他的理想世界,“他们在通知我。”

第75章

持续数日的雨停在凌晨两点,每当暴雨初歇,霾尘暂时被打落在地,城市上空的能见度就让人错觉时间发生倒流,就像回到那几颗原子弹爆炸之前——不说星星,空气也仍然算不上清新,但至少,有月亮高悬在大厦的尖角上方,可以看到冷色的轮廓。

陆汀还没有睡。他回到了毕宿五,和邓莫迟一起,把他的母舰从监狱上空拉回曾经的固定轨道,恢复了绕中央特区进行周期为六小时的巡游。相比前段日子的通缉,两人的行动忽然自由了许多——警力已经不够用了,所有地方都乱了套,总统身亡但政府还在,无论是上层还是下层,人们都从家中涌入大街,一路抗议游行的、围堵政府办公大厦的,都需要人手去维持秩序。

同时议会也在半夜召开了紧急会议,无论是金星凌日还是末日预言,几小时内民间就传出了无数个版本的解读,尽管官方仍然统一口径,保持“这是前总带有政治目的的危言耸听”的论调,但终究是难以若无其事,移民局——现在更名为“太空事务安全局”——组织了一队专家紧锣密鼓地计算,把太阳的膨胀和金星轨道因虫洞发生的形变全都考虑在内,确认最初的凌始外切的时间约在都城时间的13点13分,而凌中外切将于19点20分左右结束。

此结论于凌晨两点半公布,也就是说,假如预言是真,那留给全人类的时间不到已经不到十二个小时。

陆汀和邓莫迟躺在那张圆形海绵大床上,一同看完了这则新闻。

“准吗?”陆汀轻轻扣着邓莫迟的手腕,“他们过这么长时间就要来了。”

邓莫迟刚吹干的刘海微微翘起,他点了点头,惺忪的双眼里也没有什么情绪,就像他看见的只是这一天的天气预报。

“我们不能这么坐以待毙。”陆汀坐直身子,侧目看过来,“现在逻辑都圆上了,校正者分配了任务,但人类并没有按他们的要求完成,想想玛雅,他们大手一挥,整个文明就直接消失了。我不觉得校正者大老远过来,就只是为了串个门。”

“他们想来,随时都可以。”邓莫迟道,“我们的门是打开的,他们的不是。”

“也就是说他们连虫洞都不用穿越就能来找我们?但我们进入不了他们的世界。”

“对。”

陆汀揉了揉眼梢,他不想显得灰心丧气,但现在看来,事实就是,毁掉虫洞这条路也被堵死了。当这个想法冒头的时候他就该想到,和“造物主”一样的角色对抗,他这小小的一点思考未免太简单,就算侥幸地、自不量力地,还是想去尝试,那又该怎么做?忽略运送时间技术限制等因素,就算全人类齐心协力,把全世界的火力都送上金星轨道的边际,去会会那颗虫洞,又能像炸平一块大陆似的把它毁掉吗?

邓莫迟陪他静了一会儿,忽然道:“天亮之后,陪我去趟欣古医院吧。”

“r179……我们是该去看看他了,”陆汀还有点恍惚,“复健得不错,上次我被捉回家里,姐姐给我看了他的治疗日志,还有一些护士给他录的视频。”

“嗯。”邓莫迟把他拉回床面。

“老大,我——”陆汀的脑袋晕晕的。他仍想做些什么,可又好像什么都不能做。敌人是强大并且未知的,地球却像是已经被扒开了大气,把每寸土地暴露在宇宙打来的,充满恶意的射线之下。

邓莫迟却捂住他的嘴,“我想睡一觉,”他把陆汀往怀里按了按,又道,“你陪我。”

陆汀深深呼吸,鼻息触到邓莫迟手心的温热。邓莫迟在想事情,可不愿意说,他明白了。邓莫迟需要他陪着,连说了两次,还抱他抱得这么紧,他也明白了,于是驯良地放松筋骨,把自己沉入邓莫迟的臂弯。

很快陆汀就感觉到平静,甚至释然。毕宿五已经切段所有通讯通道,因为邓莫迟不愿意,那些来自政府、媒体、研究机构的邀请,全都被lucy拦截。没有人能冲进来,和每张嘴里所谓的“怪人”抑或“神子”座谈,他们两人可以独享这份安宁。

还剩十个多小时,很长了,陆汀泡在这种奇异的温存中,好像都无需再紧张兮兮地倒数——就算醒来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包括生命也包括架构在眼前的这个世界,那他也不要去在乎了。他还有一个末日的夜晚,每一秒都和他的爱人相拥着度过。

然而等他真正迎接天亮后的清醒,情况却不如陆汀想的那般乐观。上午十点出头,两人到达欣古医院的入口。这家悬浮在火山湖上空的豪华疗养院已经对外开放了将近一天,从大厅到走廊挤满排队挂号的市民,昨晚全城的暴乱发生了太多,现在仍在持续着,有数不清的伤患等待处理。陆汀经过头破血流的人群,也看见躺在急救床上全身烧伤的人,被匆匆推入紧急电梯。

几乎每一双眼睛都在追着他们,确切地说,焦点是邓莫迟。这世上似乎已经没有人能忘掉他的脸了,“你的同类终于要来接你了?”“拜托从我们的星球消失!”“你不该做点什么吗!”层出不穷的人声,越喊越愤怒,再接着就是砸过来的杂物,药瓶、装着热茶的一次性塑料杯、缠成坨的纱布……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就会委屈,一旦委屈了,就喜欢砸点什么。

邓莫迟并不搭理,也不躲藏,好像疲于运用自己的能力,因此前一天的神奇也并未再现。而陆汀能做到的就是把他护在身前,急匆匆地往前赶,尽管,砸向他的破烂和咒骂也一点都不少。在众人眼中,他与邓莫迟近为一体,也承接了父亲的错误,早就难逃罪责了。

医院仅余的私人病层还保有一点清净,陆芷正在电梯口等待。到r179的病房要走一段长路,可他们三个都不说话,到了病房门口,邓莫迟敲了敲门,就要抬步进去,却又在门口回过头。

他看到陆汀正在踟蹰。

“我不进去了,”陆汀说,“我现在,状态也不太好,不知道自己会说什么,别吓到孩子。”

他又扯出一个笑:“你们俩好久没见了,单独说说话也挺好的。”

邓莫迟也没再拉他,错身进屋,把门轻轻掩上。

“陆岸也在这层,要去看看吗?”陆芷轻声问道。

“醒了吗?”

“不能说话,但意识很清醒。”

“我不去了。”陆汀没有犹豫。

“你还是觉得是你的错。”陆芷插上白大褂的口袋,靠上门边的白墙。

“什么?”陆汀眉头跳了跳,“我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对这孩子,对陆岸,我都不知道。他们应该也都不想看见我,所以就躲一躲吧。胆小了就躲,我不是一直这样吗?”

“那孩子没有怪你,也没有怪他哥,昨天的新闻我们没给他看,所以他现在很单纯地,就只是开心,”陆芷侧脸枕在房门玻璃的边缘,轻描淡写地往里看,“见上最后一面,说说话,也挺好的。”

陆汀的目光越过她头顶的碎发,也落在邓莫迟身上。r179精神很好,虽然空着一条腿,但两只手都挥在半空,嘴唇也跟着兴致勃勃地开合,他一定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邓莫迟就坐在床沿,静静地聆听,目光比在走廊的时候柔和许多。

空中的霾层还没重新聚拢,有阳光落在他们肩头,有几个瞬间,邓莫迟几乎是在笑的。

可陆汀看得再痴,再入神,终究是没能踏进那一步。他把方才挨砸留下的纱布碎屑从肩头拂落,和陆芷一样,靠在门的另一边。

“你怪我吗?姐姐。”他说。

“我只是希望你好好地活着,lulu,从你站不稳,还要我拉着走路的时候,一直到现在,我希望的只有这一件事。现在你和他在一起,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我知道你的遗憾都会比和他分开少,那我还会为你高兴呢,你们很勇敢,没有让我的错误发酵,”陆芷就像是早就在等着他问,也早就想好了回答,说到这儿,却忽然笑了,“所以怎么会怪你啊,你如果不怪姐姐就好了。”

陆汀短短地怔了一下,过去拥抱她,他不再是孩子了,像个男人一样把姐姐紧紧搂住,“我不怪,真的不怪。”他把自己的泪忍下来,又听见陆芷在哭,就一下一下地拍起她的后背。

这是很久没有过的,会不会也是最后一次了,他们都在想。

邓莫迟在病房里待了四十多分钟,出来的时候,r179安然躺在床上,被掖好被角,已经睡着了。对此邓莫迟没有解释,对接下来要去做的事,也没有任何要求,只是默默地站回陆汀身边,跟在陆芷身后,不快也不慢,就一直和他并排。

陆芷邀请两人在医院的员工餐厅吃饭,是自助餐,那天的菜品颇有种破釜沉舟的气势,不仅是牛肉鱼肉市面上少见的龙虾,还有色彩丰富的蔬菜,琳琅满目的水果,既然明天可能就开不了餐,那干脆就把所有好库存都用上。人类在面对自己的灭亡时——当他们真正手足无措——接受起来的速度就快得出奇。医院的知识分子们都是矜持有礼的,他们的绝望也是这样,不会像外面那样上街大吵大闹,为自己痛哭流涕地叫喊,但也没有人会冲出去挑战“天神”,跑到太空把金星推走,不让它凌日。在倒计时的默数中,这大堂里的每个人都在吃饭,拿了很多,也咀嚼了很多,用从前的节省换来这最后的饕餮,却都说的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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