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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十一点,琉璃厂大街的石板路上驶过一辆出租车。

它很普通,前挡风玻璃上挂着一个出入平安的吊穗,收音台播放着不知名的音乐,无线电频道中偶尔传来终端客服小姐提醒客人的叫车地点、播报前方路况信息等情况。司机也会时不时地抓起无线电,和那些同开车的兄弟侃大山、扯淡,外面风悠悠地吹,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气氛说不出的安逸。

陆离就在汽车的后座上,半眯着眼,侧脸被肩膀压出了一个淡淡的红印。手里拿着一个空空的塑料袋,矿泉水的瓶子已经空了。

这是上车前他随便买的赛百味和农夫山泉,用来充饥。

相比于楚子航能吃到爱心饺子,他的待遇有些凄惨,只能用面包和矿泉水填饱肚子。一夜没合眼处于高紧张状态不说,还要马不停蹄地前往下一个地点。

“小伙子?”司机稍稍抬头,在后视镜看到了那个闭眼小憩的年轻人,露出一抹歉意的笑容,“要到了,不过那条羊肠胡同我这辆车开不进去,你看是不是在这下车?”

陆离睁开眼,出租车停靠的位置是华夏书画社雕花填漆的大牌楼下,前方就是一条羊肠胡同。在胡同内到处都是复古的青砖小楼,整齐地排列在两侧。

“好,谢谢。”陆离递过去一张百元大钞。

他下车后抹平西服上的褶皱,从降下来的车窗中接过皱巴巴的零钱,在浓浓的尾气中抬起头,平铺手掌举在头顶,微微眺望上空。

柔和的光晕从指尖的缝隙倾斜而出,落在脸上的阳光如黄金般璀璨。

只不过这条胡同内没有一丝阳光,尤其是胡同的尽头,那间小铺子完全被远处的高楼遮挡,终年不见阳光。从堪舆学的角度来看,这是阴气汇聚之地,八字要是不够硬,别说开店挣钱,不死于非命就不错了。

铺子的招牌叫“凤隆堂”,一家古玩店,也是陆离此行的终点。

这家古玩店在偌大的城市里是个不起眼的存在,外人想来这里碰运气捡漏都不如去潘家园,起码被宰的不会太狠。顺带一提,这座城市的出租车司机比基隆拿的要靠谱很多,哪怕地图上没有它的定位,在无线电呼叫几声就得到了准确的地点,轻车熟路。

“久仰大名啊。”

陆离低低叹息了一声,从上空收回目光,只不过这句感叹在外人看来有些莫名其妙。

在他下车以后,附近的门店中冒出不少拉客的老板,一个个都是殷勤的笑容,穿金戴银,手里还转着两个核桃。

这条胡同的前身是清朝时期举子们赶考的地方,下榻的驿站、贩卖文房四宝的店铺比比皆是。后来岁月变迁,这里摇身一变,变成了忽悠外国傻老帽的地方,所谓的“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这些拉客的老板注定失望了,因为从出租车下来的是个地地道道的国人,年轻得过分,身上没有任何花哨的首饰,只在右手的手指上带着一枚黑色的戒指,看不清正面,显然不是一头富裕的大肥羊。

老板们自讨了个没趣,陆离也乐意见到没有人烦他,把手里的包装纸与矿泉水瓶丢入垃圾桶,慢悠悠地踏入这条胡同。

四处都是凉嗖嗖的风,这里因为独特的地势阳光照不进来,阴冷阴冷的。

“凤隆堂”的招牌并不远。

陆离就像一位普通的游客,慢慢悠悠地靠近那间算不上大的门店,抬手掀起了宝蓝色的门帘,上面的青铜小铃响了。

没有人招呼他,逼仄的空间内弥漫着酸臭的味道,闻起来好像谁在这里摆了一桶泔水,而且发酵了。

这让陆离不得不捂住口鼻,漫不经心地打量屋内的装修。

没过多久后院才姗姗来迟闪出一个人影,手里来端着一个缺了口的瓷碗,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味道正是从碗里飘来的。

“新打的豆汁,客人要不要尝一尝?”老板说,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因为嘴里正叼着一个炸得金黄酥脆的焦圈。

“不了,我无福消受这种美味。”陆离摆手拒绝。

他终于看清了一直想要见到的人,虽然一口地道的京片子,但是百年的时光不足以淹没种族基因的不同——他的脸颊细长,鼻梁高耸,眼神鹰一样的锐利,头发与胡须都是灰白色的,显然是个欧洲人。

凤隆堂的老板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自己的午餐,一点都没有把陆离当外人。

他缓步走到窗边,用木棍支开糊着纸的老窗,雕花镂空看起来文物一样的窗子被打开,清爽的风灌进来,总算是吹走了那股酸臭的味道。

“想买点什么?随便看。”他说,“我这里什么都有,笔墨纸砚、唐三彩、明朝的线装书……没有一个是假的!”

“有墨吗?”陆离问,十足的阔少模样,“最近想要练书法,想找一锭好墨回去用,价钱不是问题。”

“客人您要是想要练字,那就得用松烟墨了。”老板从老式的立柜里取出一个匣子,墨盒髹黑漆,双龙纹描金,中间篆书“天书焕彩”四字。

他在桌面上打开,询问:“你想要哪一款?”

香味扑面而来,浓郁的松香立刻将屋内所剩不多的酸腐味驱赶出去,陆离要是没看错的话,这个盒子就是檀香木制成,价值惊人。

他将目光对准那一锭摆放整齐的墨锭,牛舌形,上面印着龙戏珠凸纹,坚实细腻,具有光泽。它们静静地陈列在红色的软垫中,就像刚刚睡醒一样。

“一共多少钱?”陆离问。

墨锭总共有五个,分别是蓝色圭形、绿色螭龙形、朱色蚕形、黄色牛舌形以及紫色玉佩形,除圭形墨外,均有青铜器上常用纹饰,隽雅大方,装潢精美,令人看了爱不释手,忍不住想要细细摩挲。

“一百万。”凤隆堂的老板说。

“不贵。”陆离对于这个数字,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客人您真是好眼力!”老板的声音带着欣喜,“前年有一个金色头发的外国傻老帽来我这里买东西,我就把这盒墨锭拿出来卖给他,他竟然反问‘你是不是当我们有钱人都是傻子’?要知道我这套墨宝可是仿制大清朝江西巡抚陈淮恭进乾隆皇帝的贡墨!十足的老玩意,要是一般人我都不会拿出来!”

陆离撇撇嘴,没说话。

他希望那个金发的外国人不是恺撒,不过金头发的外国人多了,也不一定是这位学生。

“包起来吧。”陆离说。

他也没追究对方是不是把自己当成‘傻老帽’这件事,这几锭墨哪怕是仿品也有年头了,只适合用来收藏把玩,谁写字用这种古墨才是暴殄天物,与当初他提出来的要求背道而驰。

“好嘞。”凤隆堂的老板三下五除二地将墨锭取出,用一个新的木盒包好,“客人您是现金还是刷卡?”

“都不是。”陆离慢悠悠地说。

凤隆堂的老板怔住了,铁灰色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倒是没怀疑年轻人没有财力付款,交谈中他一眼就看见对方那块价值不菲的名表,也认得那双昂贵的皮鞋,显然是个富家子弟。否则他绝对不会拿出那一盒珍贵的墨锭,看人下菜的本事他还是熟练的。

不是现金也不刷卡?准备用支票?还是用什么新颖的付款方式?至于抢夺,他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

“你看这个能不能支付?”陆离从食指上取下戒指,以极快的速度抛了过去。

戒指在半空中荡起了完美的抛物线,凤隆堂的老板没看清上面的纹路,不过据他估计应该是黑曜石的戒指。

这东西的行情他也不懂,捧在掌心,讪讪一笑:

“客人您真会开玩笑,我们这里不接受以物易物。”

“把戒指翻到正面看看。”陆离说。

正面?

老板更好奇了,戒指的背面没有什么纹路,只有顾客指尖滚烫的温度,看起来只是工艺品,没有什么玄机。

莫非正面镶嵌着一块价值不菲的宝石?是路易十四曾经佩戴过的?

只不过当他把戒指翻转到正面的时候,笑容戛然而止,浑身的躯体僵硬起来,仿佛被看不见的厉鬼锁住喉咙。

正面没有什么宝石,而是一个类似印章的图案,上面画着半朽的世界树,这是卡塞尔学院的校徽。

陆离拿出的这枚戒指不是什么稀罕的宝贝,而是卡塞尔学院教授人手一个的身份象征。值不值钱不知道,坚固是唯一的优点,他有的时候看到古德里安教授拿它砸核桃用。

“客人,这是什么值钱的宝贝吗?恕我眼拙。”凤隆堂的老板仔细摩挲着那枚戒指,片刻后已经恢复如初,仿佛惶恐与不安只是错觉。

“卡塞尔学院教授的身份象征。”陆离说,“还要装糊涂吗?林凤隆先生?或许我应该叫你弗里德里希·冯·隆先生?初代狮心会的优秀成员,七人组之一,已故秘党长老卡尔·冯·甘贝特侯爵唯一的学生。”

凤隆堂的老板摇头否决:“客人,我不认识什么弗里德里希,更没有一位侯爵的老师,至于你说的狮心会……是类似光照会的秘密结社吗?我从来都没有听过。”

“1900年9月21日左右,一件货物编号19000666的货物停靠在德国汉堡港,最后秘密运入卡塞尔庄园。医生莫德勒负责执行解剖,注射了人体肾上腺素加速了货物的复苏。货物表面上是一具蜥蜴的骸骨,其实是一头龙,初代种,天空与风之王。”

陆离自顾自地说,丝毫没有在意对面表情僵硬的老人。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突袭,凌晨01:23:45,卡塞尔庄园附近出现了五百余死侍,七人组成员路山彦、猛虎贾迈勒、酋长布伦丹、烟灰、鬼、昂热战死。”到这里微微一顿,陆离不紧不慢的声音将历史转入现实,“当然这个记载来自甘贝特侯爵,昂热校长的死亡只是他的推测,这位掘墓人终究没有能从这场风暴中幸存,更改自己的记录。”

“这起事件就是大名鼎鼎的‘夏之哀悼’,梅涅克·卡塞尔动用言灵·莱茵与龙王同归于尽,包括卡塞尔庄园内所有的死侍。除了昂热校长幸存外,在狮心会七人组中还有一个人失踪了,他的名字叫弗里德里希·冯·隆,就是你,林凤隆先生。”

“够了!”

林凤隆那张苍老的脸立刻冷了下来。

“秘党的人?你效力于加图索家族?弗罗斯特的话太多了。”他说。

在这个世界上,知道弗里德里希·冯·隆这个早已死去的人并不多,只有加图索家族的几个人。林凤隆很自然地认为,来自卡塞尔学院的这个秘党成员是加图索家族的信使。

“不,你把这个关系说颠倒了。”陆离拧开随身携带的小瓶子,像女孩晚上把卸妆水涂抹在脸上那样,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我叫陆离。”

看到那张容貌发生改变的脸,林凤隆几乎不能呼吸了。

混血种社会无人不知这个名字,哪怕他早已经‘死去了’,可是有些新闻依旧会不经意间划过他的眼球,其中就包括‘复活失败的白王’、‘青铜与火之王的陨落’这些消息。

“你……弗罗斯特出卖了我?是昂热派你来的?”缩回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胳膊笔直得像是一根线,鹰一样犀利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瘦削的身影。

“倒不是弗罗斯特出卖了你,我恰好在他的大脑中看到了这条消息。”陆离慢悠悠地走了过去,“正好我作为这个故事的读者,也很想知道事情的原委。”

他从衣袖中薅出了林凤隆的手臂,掰开他的拳头,将那枚戒指取了回来。之后从西服口袋中取出酒精湿巾,仔细擦去了上面的汗水,才慢悠悠地将它佩戴回去。

从始至终,林凤隆在原地都没有动,如同一个木偶,任由陆离掰开他的手掌,取回属于他的戒指。

“我仔细研究过夏之哀悼的文件,当年的档案是你的老师,甘贝特侯爵……”陆离故意放慢了语速,观察他的神情。

“甘贝特侯爵用钢笔写在档案纸上封在两块炼金金属板中,四角都用螺丝封死,然后藏入马车的夹层中。虽然这架马车也受到了莱茵的波及被焚毁,不过幸运的是,这份特殊的档案安然无恙,为后世留下了足够充分的史料。”

林凤隆只是抿着嘴,面无表情。

“甘贝特侯爵的言灵是天演,他的大脑处理运算可以媲美计算机,在当时他的记载中,你是最大的疑点。”陆离继续说,“是你来到我们脚下这个古老的国度负责交接货物,交易完成后你没有选择和货物一起返回。而是去了统万城的遗址,后来失去联络。”

“因为箱子上有你的签名,梅涅克·卡塞尔才放松了警惕,将尚未苏醒的龙王运送回卡塞尔庄园,从而引发了全德国境内的死侍袭击。而那艘运送货物的玛丽皇后号,也在离岸后遇到暴风雨沉没,所有的相关人员全部死亡。”

“只有你,才能解释‘夏之哀悼’的真相,说说吧。”陆离复盘了整个事件的经过,抬起头,望着那个脸部被阴影遮盖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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