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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承宗意识到罗刹探险队是通过河流往来西伯利亚,不免喜意涌上心头。
元帅府几乎以半游牧的方式在青海生存,他了解什么是游牧,游牧就是爆炸。
游牧是在无可奈何的灭亡边缘,选择剑走偏锋的生存方式,以艰难生存为代价,使用对土地环境要求较低的生产方式,换取广泛的骑兵,在局部战争中抵消人口劣势。
艰难生存涉及多个方面,诸如医疗、生育、教育、商业、传承、生产、抵御灾害,这同样都是游牧势力的追求,但有限的先天环境和特别的生产方式限制了他们的成就。
这造成游牧势力不够稳定,膨胀与收缩的间隔短、范围大,人口年年负增长,有可能突然之间强盛起来,也可能在一代人的时间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那搁着自己就灭亡了。
所以游牧是爆炸,这种生存方式总和战争有关,要么向外爆炸胜利,通过战争夺取土地、弥补人口;要么向内自爆成功,通过内讧夺取土地、消减人口。
任何一种爆炸,只要失败,族群就没了。
成吉思汗的伟大之处,在于给无数个蹲在戈壁、草原、荒漠上等待爆炸的火药桶塑造出共同意识——蒙古。
游牧的历史自此掀开新篇章,他们再也不用担心一炸就没了,足够大的基数让他们可以承受无数次爆炸,只要有几次寥寥可数的成功,就意味着一切得以延续。
而此时此刻游牧势力的全面衰弱走起了下坡路,原因之一就是相较于弓箭,火器的威力更足、致死率更大,增加了游牧势力向外爆炸的成本。
刘承宗能看见,卫拉特是很善于思考的学习的蒙古联盟,他们在成本有限的前提下,竭尽全力的增加向外爆炸的能力。
这体现在卫拉特诸部有大量不装备铠甲弓箭,全身上下只有皮帽、皮袄、布靴、长矛、战马和勇气的冲撞骑兵,和硕特部尤其如此。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不着铠甲使用火枪的士兵,这种仅用长矛的骑兵、仅用火枪的步兵,在卫拉特联军里能占到六成之多。
这种装备倾向于拼命,以长矛骑兵的冲击力、火枪的破甲能力,再加上他们的性命,来抵消中装甚至重装士兵的防御能力。
属于砸下字面意义的血本。
刘承宗欣赏这种敢于砸下血本改革的勇气,并且准噶尔的情报让他意识到,此时的罗刹探险队对卫拉特来说属于苍蝇落在汤锅里,药不死恶心人。
这对元帅府来说是个好消息。
崇祯六年的七月十四日,刘承宗带巴图尔珲台吉从南山堡进入青海湖南岸,搭乘车船抵达青海水师衙门。
早在他们靠岸之前,水师衙门的怀远校尉周日强就得到消息,赶忙换了一身戎服到岸边迎接。
实际上巴图尔珲台吉直到靠岸,脑瓜子都嗡嗡响,看见水师衙门规模庞大的仓场与船坞,更是被震惊的有点傻。
青海湖有空前繁荣的捕鱼业,更有前无古人的造船业,到处是跟沙俄寨卡船大小类似的大船往来不停,在南北岸边,均有数以百计的小渔船撒网捕鱼。
帆轮船奇特的船形,反倒是巴图尔珲台吉在这里唯一一件能够勉强理解的事。
只要看见船舱下层的体态格外健壮的蒙古水手,这个大家伙在海上动起来的原理很容易理解。
但他想不通为啥。
大元帅为啥要在青海湖造这么多船?
大元帅居然在一个完全由元帅府控制的内湖,造了几十条大战船。
那绝对是战船,船上还架着抬枪呢。
这个湖它确实很大,跟他们在巴尔喀什湖附近一眼望不到边的宰桑湖差不多大,但它没有敌人,而且也出不去啊。
这种行为在巴图尔珲台吉看来,几乎等于……吃饱撑的。
戴道子说:“这些船是用来运盐的,一样的路程,用船比马骡成本更低。”
巴图尔珲台吉满脸写都都是你这个安达不地道,居然骗我。
他相信船运成本低,但他不信是用来运盐的。
盐这不稀奇但对蒙古人很重要,在卫拉特的控制范围内有许多盐池盐湖,但这个东西……不至于造这么多大船来运。
戴道子发现珲台吉的眼神,愣了愣,随后他意识到文化差异,问道:“在你们那,盐是咋卖的?”
卖?
巴图尔珲台吉对这个词很困惑,他说:“每个部落都有请盐人,赶着牛车骑着骆驼去盐池,给盐池奉上奶和茶,把牛尾毛、骆驼鬃毛献给盐池敖包,然后把盐捞回去吃。”
戴道子表示理解,点头道:“那没事了。”
转头他就去找正跟周日强说话的刘承宗,趁二人交谈间歇,报告道:“大帅,瓦剌没有官盐专营。”
刘承宗正跟周日强聊造船的事呢,突然听见这句,他寻思不应该啊。
就算以前没有,经历大元,难道蒙古人还不知道控制食盐吗?随后他又转念一想,琢磨过味道,盐铁专营,它是需要定居环境的。
不定居,即使专营,也只能一个小部落一个小部落的专营。
无法起到官府垄断的效果。
刘承宗认为自己有必要帮助卫拉特实现定居,至少是半定居,否则卫拉特贵族们恐怕很难快速敛财,以用来在元帅府购置军械。
这样挺好,窜动卫拉特跟罗刹人在鄂毕河上打仗,创造需求;再教他们定居,扩大收入;再帮他们花钱,提供军火。
最后达成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一个好结果。
刘承宗很想看看,和硕特枪骑兵、准噶尔火枪手、土默特水兵、青海战舰、甘肃边军这些风牛马不相及的东西组合到一起,会在西伯利亚拼凑出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不过此时周日强有更吸引刘承宗的东西,他问道:“你见过寨卡船,你怎么会见过寨卡船?”
“大帅,属下并没见过寨卡船。”
周日强拱拱手,随后道:“不过在浙闽两广,有种名为蜈蚣的战船跟大帅说的很像,其船长六七丈,宽一丈五,船身狭长,两舷各置桨数十支,摇动时如蜈蚣脚伸张,速度奇快,载员百余,船头藏大炮、两舷布佛朗机,是不是跟大帅说的船型很像?”
刘狮子哪知道这个呀,他越听描述,越觉得像一条武装龙舟。
他知道自己不是行家,在中间传话恐怕也传不清,便转头让戴道子、珲台吉跟周日强谈。
他则走到一边,让人给俱尔湾通报,让师成我带何信与几个兵工厂设计的老工匠过来。
水战不同陆战,陆战打输了还能跑,水战船被击沉,船上的水兵基本要全军覆没。
舰上军火器械也是重中之重,虽然不一定要把军火价格算在船上,至少刘承宗要做到心里有底。
等他吩咐完,一转头,周日强和巴图尔珲台吉相谈甚欢。
周日强在这边形容蜈蚣船的模样,戴道子在中间翻译,珲台吉负责在那啊对对对。
等他们交流完,就见周日强面色慎重地抱拳道:“大帅,如果是蜈蚣船,恐怕不好对付,这船来自嘉靖年间与佛朗机人交战的缴获,后来闽广之地仿制,用来追击倭寇。”
说着,他作势要把刘承宗请进水师衙门,在进衙门路上,离珲台吉稍远,这才道:“大帅,周某过去在山东造的是渔船,在水师衙门造了些船……那也只是武装民船,更何况就算能造战船,总不能让蒙古台吉把船从青海扛回天山吧?”
扛回去?
周同知挺有想法。
刘承宗前脚迈进水师衙门,边走边道:“我打算在天山造船。”
周日强停下脚步,像被一道雷劈在天灵盖上,整个人定在当场,顿了顿才快步上前撵上刘承宗:“大帅我是保定人你知道吧?”
刘狮子点点头,疑惑地看向周日强:“我知道啊。”
“一个保定人到天山去,这是给我流放了一万里啊!”周日强还念了句诗,道:“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崖州何处在,生度鬼门关。”
刘承宗笑笑没说话,只是让戴道子带珲台吉在水师衙门转转,随后带周日强进了衙门,坐下才道:“周校尉可知道,我在青海办水师衙门的初衷是什么?”
周日强言之凿凿:“运盐!”
刘狮子笑出一声:“既是运盐,为何要造战船呢?”
周日强对答如流:“弹压海上诸部,防备拉尊偷袭。”
刘承宗缓缓摇头,跟蒙古人打海战,难得周日强不觉得这事很滑稽。
他坐在主座上,微微扬着下巴,脸上带有几分难以言喻的骄傲,侃侃而谈:“历来北方政权南下,都会为江淮河道所限,我在青海建立水师衙门,本就不是为了青海。”
他的手在茶案上轻点:“而是为竭尽所能,培养出优秀船匠和老练水兵,以便将来介入中原时控制江河,运盐只是为了给水师找个活儿干。”
“我的水师从来不是什么咸鱼作坊,他们是真正的水师。”
坐在客座上的周日强三番五次想要开口说话,身子在椅背上靠了又起,起了又靠,最终却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他记得很清楚。
刘承宗在崇祯三年的秋天率军挺进青海,抵达青海的第一个冬天,人们钻进冰天雪地的地窝子里,像一群丧家之犬。
第二年开春,他们建立了水师衙门。
当时刘承宗说得很清楚,造船,造船为了运盐。
周日强从来没有青海水师衙门当作真正的水师衙门,他尽心尽力造船,只是因为每月有一千七百担青盐从茶卡盐湖运往新城。
青盐是元帅府的支柱产业,每担上好青盐进入河湟,值银二十六两。
毕竟任何人都知道,青海湖里的水师是出不去的,周日强就算造出再好的战船,也无法开出青海湖。
但此时此刻,刘承宗说他筹建水师衙门,不是为了捕鱼运盐,还是为了培养船匠和水兵,用于逐鹿中原。
实际上周日强对元帅府未来发展,是有所估计的。
即使掌握康宁府,帅府军队也难以由雅州入川,倒是由康宁向拉萨河谷挺进更为简单,而向东征伐,仍然要靠西宁府。
他们有很大可能夺取兰州,霸占甘肃,进一步收取六盘山以西的宁夏、固原、临洮、巩昌。
最终战线会定在平凉、秦州、凤翔一带,反复拉锯。
因为汉中和关中,是朝廷不能丢掉且易守难攻的重地,在周日强眼中,这大概就是元帅府的最终模样……实际上就他想的这些,都已经可以说非常遥远了。
可现在刘承宗说,他在进入青海的第一年,就已经考虑着攻占汉中、水师袭湖广,横舰江淮的事了。
这是一种非常魔幻的矛盾感,仿佛刘承宗画了一张大饼,啪地一下拍在周日强的脑门儿上,把他砸蒙了,哑口无言。
刘承宗却不紧不慢,道:“元帅府可以在青海湖里造战船,也可以在青海湖练出一些经验不算丰富的水兵,但永远都不可能在青海湖里打仗……所以要打仗练兵,必须去外面。”
“可大帅,那也太远了。”
说实话,周日强觉得这活儿,还不如让他回宁州当知州呢。
“确实很远,我哥也会过去,还有几千军队,此外还打算从甘肃招佃,所以有三个大事,一为操练水师、磨练造船技艺;二为教化卫拉特数十万百姓;三为接引甘肃移民。”
刘承宗摇摇头,看向周日强道:“我不知道这三件事除了你,还有谁能办得好。”
周日强眨眨眼:“教化,数十万百姓?”
这场战争才刚刚结束,周日强觉得似乎不应该用这种词来称呼瓦剌鞑子。
“对,他们要学中原言语了。”
刘承宗点点头,起身道:“西征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在比邻冰海的极北之地,几条南北贯穿的大河之上,造船、修堡,建立一支江防舰队,步步为营,勘探当地矿山,最终目的是迫使罗刹国和谈立约,划定疆界。”
周日强听得脑瓜子嗡嗡,他自问在北方也是见多识广的官员,但刘承宗言语中的北,跟他所知道的北,有一点小出入。
他问道:“疆界在哪?”
刘承宗摇摇头:“他们的军队到不了西宁,我们的军队也去不到其国都城,所以疆界定在哪,就看你们了,我们的江防舰队开到哪里、堡垒要塞修到哪里,再也无法寸进,疆界就定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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