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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燃空洞而木僵地听着。

他已经不喊了,他坐在原处,眼神直兀兀地,盯着前方。

“原本一切都很顺遂,但那一阵子,下修界天裂严重,流民四溢,野有饿殍。”

眼前重新亮起来,是初冬,铅灰Se的天空中落着细雪,一条山路缓缓出现在了墨燃面前,路上结着一层白霜,覆着新雪,还有J错纵横的车马印子。

“我没有料到,有一天,在我和他去山脚采取灵石回来的路上,我们会遇到一个快要饿死的孩童。”

墨燃依旧麻木地看着。

楚晚宁和怀罪出现在了山道上,楚晚宁背后有一个娄筐,里头装着灵力原石,他披着一件棉布御寒斗篷,走在怀罪旁边。

“师尊。”忽然间,楚晚宁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乱C坡里,“那里好像有人?”

“去看看吧。”

两人一道走了过去,楚晚宁细长白净的手指拨开乱C,他吃了一惊,微张凤目:“是个小孩子……”

他立刻回头,对怀罪道:“师尊,你快来,你快瞧瞧他,他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怀罪也好,墨燃也好,都可以一眼看出来。

那孩子又脏又臭,衣着褴褛单薄,那身衣F脱下来肯定就穿不再上了,丝丝缕缕都是破洞。说难听一点,寺庙里的狗吃着残羹冷饭,活的都要比这个小孩光彩一些。

若不是孩子还在呻·Y,还有呼吸,那已跟一滩烂R没有任何区别。

怎么了?还能怎么了。

每次大灾面前,人力都是如此的微薄渺死一个孩子了,易子而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也只有从小在寺庙里长大的楚晚宁,才能怔忡地问出这么蠢的话来。

怀罪皱了皱眉,说:“你别管了,先回去吧。我来看看他。”

楚晚宁信任师尊,所以立刻听话地起身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走,斗篷的衣摆却被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拽住了。

那只手是如此无力,以至于拽的力道那么小,犹如小N狗在轻轻地挠。

楚晚宁低下头,对上一张辨不清五官的小脏脸。

那孩子的声音轻若蚊Y,仿佛天空中再落一P雪花,就能把他轧死了,轧碎了。

“饭……”

楚晚宁怔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饭……”那孩子呜咽着,脸上都是黑的,只有眼睛里有两处余白,他颤抖地做了一个扒饭的手势,哀哀地,“吃……”

画卷外,墨燃眨了一下眼睛,回了一半的神。

但他的头脑依旧麻木,他没有办法很快地反应过来,只是心中影影绰绰觉得这一幕情形似乎很熟悉,像是在哪里瞧见过。

他直勾勾地看着。

而画卷内,楚晚宁已经愣住了。

他骇然睁圆了眼眸,总算明白过意思来的他,先是茫然无措,不可置信,而后便是手忙脚乱,心急如焚。

他只知人间风月好,却从来没有见过瘦的只剩下P的孩子,像快要饿死的小猫小狗,大雪天在C地里瑟缩着,身上唯一能御寒的只有一件夏天穿都嫌凉快的破布。拽住他,嘴里说的只有两个字。

饭,和吃。

怀罪严厉道:“你先回去。”

但这次楚晚宁没有再听了,他看着那个小脏狗似的孩子,心疼得不得了,忙把自己身上的斗篷脱了,裹在那个孩子身上。

他心急如焚,似乎受难的不是这个孩子,而是他自己,他说:“饿吗?你等等,我这里有米粥,我有米粥。”

他去问怀罪拿,但是怀罪却皱起了眉头。

“我让你回去,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为什么不该管?”楚晚宁茫然,“他……他那么可怜,师尊,你看到了吗?他只是想讨点吃的,再这样他会饿死冻死的。”

他说到这里,自己都有些匪夷所思了,他喃喃着:“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世道清平吗?为什么会……”

“回去。”

楚晚宁错愕了,他不知道为何怀罪会忽然如此,最后咬了咬嘴唇,还是说:“我想喂他些米汤……”

“我拗不过,还是答允他了。”怀罪空幽的嗓音带着些叹息,和茫茫风吹雪一同,飘散在墨燃耳畔,“我给了他装着米汤的壶囊,允许他亲自去救治那个不速而来的孩子。我当时不知道,这会让楚晚宁感受到什么,又会让他做出怎样的抉择。我那个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墨燃呆呆望着楚晚宁把壶囊打开,凑到那个孩子嘴边。

孩子如饥似渴地凑过去,却吮不动。

他已经濒临饿死了,没有丝毫多余的力气。

墨燃喉结攒动。

他忽然觉得颅内有一个种子chou芽,拱出泥层。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是那么熟悉……

他看着。

他在回神。

而后,就在某个节点,蛟龙破L,云水翻滚。

他倏地立了起来,指捏成拳——

他想起来了!

“是你?”他匆匆地朝画卷中的楚晚宁奔去,瞳孔急剧收缩,“你是他?是他?你竟然……你竟然……”

他说不下去了,他蓦地以臂遮住了眼。

喉间尽是凄苦。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

竟然是楚晚宁。

——那个C垛间快要冻死的孩子,是当年埋葬了母亲后,从乱葬岗一路爬下来,无处可归,四处乞讨的自己啊!!

幻境与记忆重合,墨燃从来都没有忘记掉那个雪天,脱下斗篷裹在自己身上的少年。

楚晚宁忧心忡忡地问:“怎么了?喝不动吗?”

不出更多的话来,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地呜咽,眯起漆黑的眼眸,有气无力地瞧着他。

“那我倒出来给你,不要介意。”

壶嘴拧开,米粥掬在少年掌心里,他小心谨慎地捧过去,他神情有些犹豫,大概是觉得这样有些脏,或许这孩子不会愿意喝。

可是他到底是想多了。

脏?

从临沂到无悲寺,这一路上墨燃喝过河水、雨水、洼潭里的浑浆。吃过野果,剩饭,最无助的时候,他甚至吞过蚯蚓T过蚂蚁,吃过泥土。

他匍匐在地上,凑过去饮着米汤,那时候只觉得喉咙里淌过的是杨枝甘露,捧给他汤喝的人是九天谪仙。

“慢点,慢点,不够还有。”楚晚宁又是吃惊又是难过,他望着那个污脏的小脑袋埋在自己手掌间,凄惨又狼狈,贪婪又可怜地T着米粥,舌头一卷一卷的,像是小动物喝水时的模样。

“你是从哪里来的啊……”他不由地这样问。

但墨燃呜咽一声没有回答,米浆喝完了,只有手掌缝里还存留一点,他不肯放过,不住地T着这个小哥哥的手心,T得楚晚宁又痒又疼。

痒的是手,疼的是心。

“没事,还有的,我再给你倒一点。”

楚晚宁就又掬了满满一捧,过程中墨燃一直眼巴巴地瞅着,等手一伸过来,他就又凑上去,迫不及待地继续吧唧吧唧地T着喝。

那满满一壶米浆,楚晚宁一捧一捧,就这样蹲着喂他喝完。

墨燃从没有忘。其实他在后来跌宕起伏的人生中,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当时没有遇到这个人,自己会怎么样。

他推演过很多可能,有过很多种设想,但最后都逃不掉一个字。

死。

饿死,冻死,被野狼野狗叼走,开膛破腹吃掉心肝脾胃。

如果没有遇到这个哥哥,自己早该去H泉之下与母亲相会了。

所以后来,墨燃当上踏仙君,他曾特意回无悲寺寻找过旧时恩人,但因为时光过去太久了,他并不能记得清那个恩人的脸,对着满院锃亮光头他只觉得说不出的烦躁,最后摆摆手走了。

当时方丈心惊胆战,不知无悲寺是哪里得罪了踏仙君,一直惴惴不安地等候着发落。可第二日,帝君命人抬了成百上千的匣子过来,一打开,流光璀璨,竟是满匣子的H金。

“陛下不知故人为谁,遂一视同仁,赏无悲寺僧侣每人万金,以报活命之恩。”

原来,他兜兜转转却怎么也找不到的恩人,那时就受困于死生之巅,终日被他软禁,被他欺凌吗?

昔年陌路,那个小哥哥除落温暖的斗篷,裹在他瘦小的身上。

命运捉弄,他却每夜粗暴狎昵地撕开当年那个小哥哥的衣衫,把他按在落帐昏沉的床笫之间,颠鸳倒凤。

他一面满天下地去找恩人。

一面毫无所知地,强迫恩人跪在自己双腿之间,百般受辱,俯首折腰。

墨燃瞧着眼前的情景,血丝一点点布满了眼眶。

“怎么……怎么会是你?”

这辈子,这两生。缘深遇君,缘浅误君。

竟都是命。

眼前的一切又黑了下去,唯有风雪之声不绝于耳,还有怀罪空寂的嗓音,在悠远回荡着。

“我当时问那孩子,是否愿意在无悲寺,他要替母亲还个恩情,所以不管怎样,都要先回到湘潭去。我留他不得,便给了他G粮和些许银两。”怀罪道,“那孩子摇摇晃晃走下雪坡的时候,晚宁一直站在原处看着,直到他的背影完全被风雪吞没,消失在荒郊野岭,他才转身回寺。我去牵他的手,我记得他那时候的手,冷得像冰。”

他静了一会儿,嗓音里的痛苦却依然没有压制住。

“那天之后,晚宁J次与我提起要下山扶道,我皆不允。我甚至责他道心不稳,一块顽石入水,就动了他的禅心。因此我罚他去龙血山面壁思过,困囿了他足足一百六十四天。”

“他最初还请我放他出来,但后来大约是失望极了,就再也不愿吭声。一百六十四天,每一天,我都会去问他有何参悟,我每一天都希望能改变他的态度,可他给我的回答,始终是两个字。”怀罪长叹一声,如雪空寂。

“入世。”

人都云清修天地外,他却只因见了一次稚子苦,从此甘心落入患难间。

“后来,他将我与他的经书付之一炬,逆反更生。我忧心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便结束了对他的软禁,我打算换些法子与他说教,等再熬过一年,他的灵核结稳,我就可以带他去鬼界,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没想到的是,在结束思过的当天晚上,楚晚宁就不辞而别,我只在他禅房里找到了一封书信。信上说尽管去日已久,但他每每思及之前遇到的那个孩子,仍倍感煎熬,所以想下山游历十日,他怕我又锁他,是以星夜离开。我当时捧着那封书信,又是恼恨又是焦躁,但却也没有办法。”

怀罪叹了口气:“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新的场景又亮了起来。

这次还是在无悲寺,在院落间。

楚晚宁已经回来了,他满身是脏是血,眼睛却在月Se之下显得格外明亮,炯然有神。

他此刻便如一把久经锻造终于出鞘的不世神兵,谁都挡不住他的锋芒。

怀罪站在他面前,两人都没有说话。

不过墨燃耳中怀罪的声音却依然在缓缓讲述着:“十天后,他果真按时赶回了。我心下一松,暗自庆幸没有生变,打算斥责他J句,就让他回房去好好歇息。可是我没有想到,我等来的是一把无鞘的尖刀。”

画面中的楚晚宁跪了下来,长拜于地。

怀罪微蹙眉心:“这是做什么?”

“师尊或是避世久了,如今外头真的与师尊讲的大不一样。弟子恳切师尊,别再留于山中,下山看看吧,这人世是无涯苦海,早已不是师尊说的桃源了。”

怀罪蓦地动怒:“荒唐!你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

楚晚宁原本以为把自己亲眼见到了真相说出来,就一定可以改变师尊闭耳塞听的态度。他根本没有料到怀罪会是这个反应,怔了一下才道:“师尊从来告诫弟子,要忧他人之忧,难他人之难。……这十天,弟子走了上下修界共二十三的村落,所见情景触目惊心,师尊若是下山瞧见了,也会……”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怀罪怒而打断了:“谁让你擅自离山的?!”

“这山中本无日月,你当早日修成正果,立地飞升,何以在自身尚未参破天机之前,就贸然离山,去管红尘中事?!”

“人间疾苦代代不绝,又岂是你一个小修能管得过来的?你缘何如此高看自己!”

怀罪越说越怒,楚晚宁的眼睛也越睁越大。

他看着自己的师尊在月Se下踱步,拂袖,点着他的鼻尖高声叱责,厉声呵斥,海棠花树投下浓重的Y影,将怀罪裁得支离破碎五裂四分。墨燃看着楚晚宁的脸上先是茫然,再是无措,而后变成了惊愕,变成了失望,最后定格为痛苦。

楚晚宁闭上了眼睛。

怀罪怒道:“你可知错了?!”

“……”

“你说话啊!”

“弟子。”楚晚宁顿了顿,声Y如铁,“不知。”

怀罪一掌掴下:“你放肆!”

楚晚宁的脸颊立刻浮起了红印,但他却立刻把脸转回来,眼中闪着不解而愤懑的光影:“师尊,这些年你一直教我要端正行事,忧人忧世,为何真的遇上了大灾劫,你却要我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怀罪咬牙道,“你……此刻出山,能做什么?你确实禀赋卓绝,但天下险恶根本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你出去,为了什么?为了辜负为师十四年的养育之恩,为了意气用事捐身赴难?”

他顿了顿,字句铿锵,金石落地。

“楚晚宁,你尚不能渡己,又拿什么来渡人?!”

而楚晚宁,便在此时,又是愤怒又是悲凉地望着自己的师尊。

他微微扬起下巴,凤目里逐渐有水汽迷蒙。

怀罪大约是从来没有见过楚晚宁含泪的模样,他眼底的水光多少淬灭了他心头的恶火,他怔了一下,犹豫道:“你……唉,罢了,方才可是打疼你了?”

但旁观的墨燃却清楚得知道,不是的。

楚晚宁哪里是疼方才那一巴掌,他是疼自Y敬重的师尊,竟会说出与自己心中高大形象截然不符的一番论调。

楚晚宁缓缓闭上眼睛,过了P刻,墨燃听到了那句再熟悉不过的话。

他说:“不知度人,何以度己。”

怀罪僵住了,身形犹如佛龛里饱受供奉而一动不动的泥塑木雕。

楚晚宁嗓音微有嘶哑:“凡世疾苦就在眼前,恕弟子愚钝,不知师尊何以终日高坐,闭目升天。”

他说完,缓慢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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