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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七年四月十五日朝时,襄阳府枣阳县范河城东城正朔门荷戟执钺的甲士侍立森严,城楼上下旌盖如林,旗帜蔽日,福王朱由崧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按礼制,整个典礼的仪式将由礼部下属的司设监、钦天监、尚宝司、教坊司等协同推进,但北京已陷,南京又不在赵营的势力范围内,故而一切事体从简,交付赵营承宣知政院全权操办。
日光熹微,先传福王朱由崧谕旨,遣官员往范河城临时建立的天坛、先农坛、太庙等处告天地宗社登基之事,而后身具孝服的朱由崧在昌则玉的引导下在正朔门外早早陈列好的案几前下跪,参拜摆在案几上先帝、神灵的牌位。之后鸣钟敲鼓,朱由崧换上绣有五爪金龙的明黄色衮服,在赵当世、昌则玉等一众身着朝服的文武的簇拥下登上正朔门,正坐御座。接着,主持昌则玉宣布登基仪式正式开始,并拿出准备好的天赐诏书轻读。读一句,朱由崧大声跟一句,是为与各路神仙沟通的祷词。赵当世等文武则先行下楼,以“文东武西”的方式跪在御道的两侧,等候朱由崧。
过不多时,祷告完毕。朱由崧下楼,在悠扬的丝竹管弦声中,乘轿辇进城。仪仗跟随,声势浩大却井然有序。礼炮齐鸣,朱由崧在城内新近建好的宫城御河畔下轿,步行追随的文武官员在后静立。等朱由崧走进宫城,在宫城正大殿“承天殿”内就坐,文武官员们方才依照官阶高低鱼贯而入,依次上千上表道贺。待群臣觐见罢了,昌则玉正式宣读诏书,告天地黎庶确定新皇登基。同时传皇帝谕旨,改元“弘光”,以明年为弘光元年,本年仍沿用崇祯年号。又升范河城及其周边为陪都,枣阳县从属为直领地,称“范京”。
往后则是敕封群臣爵位,其中比较重要的是赵当世为宁南王、孙传庭为安西王、吴三桂为平西王、郑芝龙为南安王、黄得功为靖南王、陈洪范为博平公、左梦庚为兴平公、马万年为宜川公、刘泽清为东平侯、刘良佐为广昌侯、许定国为郧阳侯、方国安为平陆侯、谭弘为崇信侯、周遇吉为寿张侯、李际遇为安义侯、白广恩为永年侯,即五王三公九侯,其余地方将领各有伯爵至子爵不同层次的赏格,另赵营统制级别者全为伯爵。封赏定了,快马携带圣旨分遣出宫前往地方传讯。
除此之外,传旨南京通报群臣,更延揽天下名士为新朝效力,比如目前赋闲在家的四川巴县王应熊、江西都昌县余应桂、南直隶昆山县顾锡畴、河南永城县丁魁楚与练国事等旧官名流均在名录中。当然,新朝猝立,如投石入潭,将激起什么风浪尚不明晰,南京等地方会作何反应仍是未知数,这么做造势的目的大于实际。
登基的全过程虽说弘光帝是主角,可作为幕后的主要推手,真正的压力实则全担在赵当世的肩头。新朝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建立,赵当世几日来的心绪稍平,但依然没有半点放松,后续三日行程紧密,一日拜见弘光帝参与厘定新朝建立的一些事宜,一日与华清等家人相见并举办大宴为瑞王接风洗尘以尽婿礼,一日则安排接下来的必要的军政行动。纷杂的事体令一向精神抖擞的赵当世也不由露出几分疲态。
三日事毕,赵当世不及歇息,马不停蹄带着亲养司出范京,赶回陕西。因为在这半个月内,陕西的战局再起波澜,他必须尽快回去坐镇指挥。
赵当世离开的当日,一封密信亦送到了驻节蕲州的湖广巡抚何腾蛟的手里。堵胤锡接到消息匆匆赶到衙署时,发现何腾蛟的脸色像深冬的雪一般惨白。
“赵当世狼子野心,果然被我言中了。”何腾蛟掩面将手里的信递给堵胤锡,“千算万算,仍是棋差一招。”
堵胤锡在来的路上早有心里准备,但亲眼看到那近在咫尺的白纸黑字,仍是震惊失色。他手指颤抖,将信件反复轻念了好几遍,最后“啪”一声一掌用力把信纸拍在桌面,气冲霄汉道:“竖子焉敢如此!”
何腾蛟叹息道:“南京使者未到,就给赵当世抢先一步。而今福王世子德昌王在襄阳登大宝,桂王却滞留未动,我等好生被动。”
堵胤锡疑道:“福藩上下应当死于兵灾了,怎么又蹦出来个德昌王?”
何腾蛟轻轻摇头道:“信里说赵营向外宣称的是德昌王在洛阳城破时由忠仆护去了少林寺避难,后下山到了湖广。”
堵胤锡满脸通红道:“必然是赵当世编造出来的谎话!他为了攫取定策大功,使人冒充德昌王,自己好当那董卓曹操,真是胆大包天,其心可诛!”
何腾蛟道:“事情真相如何尚不清楚,但新君登基、新朝建立,已成事实。”
堵胤锡摇头不迭道:“虽成事实,但赵当世用心险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德昌王的正统还有待商榷,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为今之计,咱们也得快快扶立桂王登基。否则等伪朝传檄四方,宣告定了,大势难挽!”
何腾蛟沉吟不语,堵胤锡又劝道:“德昌王来历蹊跷,这是一点。留都百官站在桂王一边,必不会承认弘光,这又是一点。老师,这两点都对咱们有利,岂能因被他当头一棒打晕了脑袋不思反击!”
“南京使者未到,如何拥立桂王?”
“时局有变,弘光一立,湖广危机四伏,桂王绝不可多留一刻。等南京使者来,既费时日,也有走漏风声的风险。以学生之见,不如明日就出船,送桂王去南京。南京是龙兴之地,桂王为万历帝之子,论资历并不输给德昌王。再有南京七卿重臣支持,正朔所在,哪里轮得到赵营这跳梁小丑蹦跶!”
何腾蛟思忖片刻道:“你说的有道理,咱们确实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堵胤锡点头道:“其实学生今日正有事要知会老师,两边这下刚好搭上线。”
“什么事?”
“老师要学生约左梦庚见面的事有着落了。”
“哦,怎么说?”
“左梦庚答应三日后于九江府浔阳楼设宴,请老师一叙。”
何腾蛟摩挲着座椅扶手道:“甚好,明日出发,顺道先去九江府见了左梦庚,再去南京。”又道,“左梦庚驻扎九江,控制水路,要能临时将他拉上,不但对扶立桂王有利,对后续遏制赵当世发难也大有裨益。”
堵胤锡应声道:“不错,左梦庚说了,届时方国安亦到场。左、方两军久控江防,兵士擅长水战,要是能为我所用,即便赵当世往后有什么乖张暴举,也不惧他。”继而抚掌叹道,“得亏了老师打开了李国英这个头儿,才能顺藤摸瓜将徐勇、左梦庚、方国安等辈都一连串扯出来。”
何腾蛟淡笑道:“从无到有,使不能为可能,方是我等为国效力的价值所在。你说的不错,左、方两人若能拥立桂王,加上凤阳马瑶草、南京史宪之等,大江沿岸尽在我手,纵然赵当世兵强马壮,咱们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堵胤锡认真道:“老师洞见,学生佩服。只要桂王登基,昭告天下,令世人看清赵当世无耻嘴脸,各藩各镇审时度势,必奉我桂王正朔。到那时联合天下兵马声讨赵当世,饶他赵当世再强,双拳难敌四手,唯有屈服一条出路而已。”
何腾蛟凝眉点头道:“路要慢慢走才稳当,赵当世拥立弘光,大肆拉拢四方势力。咱们送桂王去南京登基仅仅是个开始,往后要扳回劣势,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绝不能好高骛远期盼一举到位。”转而道,“就说送桂王去南京这事,变数仍多。我去见左梦庚他们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得再做些举措才是。”
“请老师赐教。”
“大江两岸纵已无回、革并张献忠等巨寇,也难说太平。譬如江西时下正有土贼石光龙、贼僧了空等作乱,劫掠江船,甚是嚣张。桂王去南京,为避免为赵营觉察遭到追击,咱们起先难以大张旗鼓重兵护送,只能轻舟速行。但进到安庆、庐州等府,便是凤阳总督的地界,可以加以保护了。我将修书一封给马瑶草,让他派兵开道,这样的迎驾大功,马瑶草断无拒绝的道理。”
“有马瑶草中途护持,再让南京江防兵马接应,桂王可保证直抵南京了。”
何腾蛟点点头,却接上一声长叹。
堵胤锡奇怪道:“按计划行事,桂王登基指日可待,老师何故愁容不解?”
何腾蛟顿了一顿,回道:“咱们极力拥立桂王,为的是天下大计,绝非要与赵当世之流争个长短。这个道理你我都懂,可赵当世那样的武夫懂不懂实在难说。按常理度之,桂王登基,相当于公开向赵当世叫板,以其人的个性,绝不会吃哑巴亏自动认输。天无二日,赵当世因怒兴兵与桂王及咱们拼个死活难以避免。虽说真到了那时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然双方到底都是大明赤子,徒然互相激斗消耗,最后便宜的是真正的大敌李闯。”
堵胤锡思索着道:“但赵当世擅立新君,要我等遵从他,奉弘光为正朔绝无此理。老师说了,路要踏踏实实走,咱们尽人事听天命,只能先拥立桂王,再图后事。”
何腾蛟道:“稳扎稳打可不是这么解的,咱们当臣子为国效力,岂能摸着石头过河,临难了却当起甩手掌柜?如此是将大明、将天下百姓置于炙火之上。我与你说过多次了,做事尤其是做大事,务必万全,否则心存的那一丝侥幸到了紧要关头,或许便将成为致命之处。我单骑上任,从两手空空走到今日,从未兴之所至随意施为,靠的都是走一想三未雨绸缪,一步一个脚印。”
堵胤锡脸色飞红,讪讪道:“学生受教。”
何腾蛟喝了口茶,神情稍缓,道:“桂王登基固是大事,但后事同样重要,若无法收尾,咱们掌控不住局面,一切终究是枉然,只会白白消耗我大明元气。”轻咳两声,往下说道,“你可记得我头前曾对你说过已有制赵营的法子?”
堵胤锡一愣,然后道:“记得,老师那时候没明说。”
何腾蛟这时向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些。两人靠近,何腾蛟低声说了一阵,堵胤锡惊道:“若此举成功,实可为咱们解决心腹大患。”
“是,此举于我等并无损失,却能让弘光成为一现昙花。”何腾蛟呼口气道,“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后续再处置妥当,要降服赵当世这头猛虎,并非难事。”
堵胤锡急切道:“信上说赵当世已离湖广,与左梦庚见面在即,所有事宜速行!”
“嗯,你我分头行动,切莫耽搁。要定天下大势,只在这两日。”何腾蛟双拳捏紧,遥望堂中写有“明公正气”四字的匾额,暗暗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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