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留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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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瞬间便是十年，不过四十五岁的钱小乙突然就老了，骨弱形衰，哀颜苍发。

初时他常于桃梅树下远望山水，如今他竭尽气力，也不过从屋子移到这桃梅树下。桃花年年开放，梅花年年傲雪，钱小乙却从未见它们结出果实，只是花开花败，人走茶凉。

唐光年初还来看望二人，之后闹野猪祸，众人去驱逐，他被走错路的野猪撞个正着，五脏俱碎，吐血而亡。好在当初的唐铭都已经成家立业，出事儿那会儿他老婆的肚子刚变得圆润。

这十年来，时间已经让钱小乙和唐悦成为村里的边缘人物。

早些年，钱小乙的事业似乎出现了转机，因为过得去的字迹，县里一些富裕人家请他去为孩子教学，好歹攒了一些钱。

那时候，大家还愿意祝福他，言语中有艳羡。

钱小乙家遭过贼，家里什么都没丢失，钱小乙并不愿声张，可是村里突然就闹出自查的闹剧，接着羡慕就变成了嫉妒和排挤。

好景不长，钱小乙的字被认为不合主流，又做了一段时间代写的活儿，身体开始衰弱，便整日呆在家里了。

唐悦因为种地变得愈发壮实，但心性却永远停留在一辈子守着阿爷的家和土地。

唐光曾打算说一门亲事，被唐悦打出了门。

光嫂曾撮合钱小乙迎娶唐悦，用她的话说，钱小乙其实是倒插门，不过老唐爷救命之恩，老唐家收留之情，理当如此。

钱小乙虽无男女之情，但并未反对，只是唐悦仍旧推辞了，她已经知事，以为自己配不上阿哥。

随着钱小乙再次困在这方寸之中，唐悦改了主意，钱小乙却怎么可能同意。

何况，他心中隐约有个憧憬，这憧憬可望不可及，但怀着憧憬本身就是一种幸运。

他与唐悦，两个人都只当对方是最后的亲人，害怕对方离自己而去罢了——或许离开对留下的人是一种解放，但可能被解放的人未尝不愿在牢笼之中。

“阿哥，我去给光嫂送点东西。”唐悦走过来，亮出背篓里的东西比划着。

钱小乙点头，东西昨天他帮忙准备了，是给唐铭媳妇儿的。

“小心些。”他还是叮嘱道。

唐悦点点头，沿着山路下去了，不久又冒出头来，接着整体个人像是窜出来似的。

“光嫂说，以后不要这样了，还要我小心你的身体。她本来要给我一只鸡，我跑开了。”

钱小乙笑着，换了自己，可没法跑开，也不善拒绝，唐悦却不一样，不在乎这些，光嫂要是专门送上来，她能接着继续送回去。

“不要就是了，跑上跑下万一摔了。”

不等钱小乙说完，唐悦拍拍自己的身子，示意结实得很。

钱小乙继续笑，唐悦又比划起唐铭媳妇儿的肚子，比之前更大了。

也不管钱小乙的意见，她推着对方回到了房子里。大概，她听从了光嫂的提醒，她觉得今天的风有些大。

甚至是把钱小乙推进了屋里，想把他抱到床上躺下。

钱小乙连忙说道，“行了。也不用这么小心，一直躺着，没病也要生出病的。你去忙吧，不是说草还没锄完吗？”

唐悦似才想起来，看了看钱小乙，然后风风火火出门了。

她前脚离开，钱小乙后脚便推着自己来到了院子里，到底没去旁边教她发现。

等锄完草，唐悦回来见到有些生气，钱小乙解释道，“饿了，正想去叫你做点吃的。”

唐悦将信将疑，比划着现在还不是时候。

“是啊，所以我又没去叫你，便在这儿坐着了。”钱小乙解释。

唐悦没理会清楚，继续比划说，“要不再忍一会儿？晚上我多做点。”

“好。现在风小了，我可以去散散心吗？”

唐悦感受了一下，许可了，然后将钱小乙抱起来放到廊上的背椅上。

背椅，名副其实，就是一把方便背起来来的椅子。

唐光从老婆带孩子得来的灵感，有段时间钱小乙从县上回来，他不让他自己拉着绳索上去，非要背他一段，这背椅就用了一次，纯粹是多此一举，然后便弃用了，如今正好方便唐悦背他。

唐悦是真的有力，不过如今的钱小乙也不重便是了。

背上钱小乙，唐悦走路就格外小心。以前她喜欢背着他去山脚下，沿着河流走，可是村民看他们的眼神有时候有些怪异。

之后她就爱往山上走，随着攀升，钱小乙的视野越来越广阔，原本清晰可见的村户也变成一个方块。

天色尚早，唐悦似乎有意到达一个从未抵达的高度。

面对钱小乙的关心，她只是摇头，用行动告诉他不累。

正爬着，钱小乙发现她换了个方向，不再攀升，而是走过别人的田垄，然后绕过土地，最后又穿过一片小树林。

钱小乙觉得有些冷，但隐隐有些期待，他是欢喜这种发现的，可是他很难再有发现。

豁然开朗，虽然这个小水池并不算隐秘，周遭可以发现耕牛的踪迹。

可是对于钱小乙来说，这里简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水池的水看起来就十分甘甜，还有上面的小山涧，凌冽幽然，一旁还有春兰，天啊，春兰开花了，在晚风中摇曳着，像一个缥缈的精灵……

钱小乙听着流水，他进而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流水声如此轻灵，而他的心跳如此微薄，生命如流水一般消逝，唯幸者得以再次永眠。

停下来的唐悦先是向钱小乙邀功，她还想接些山涧水让他品尝，可是冷水幽寒，放下背椅的她也觉得一股冷气袭来，便皱了眉，带着歉意向钱小乙道歉。

钱小乙正陶冶其中，笑道，“我太开心了，等天气暖了，我还要来这里。你看，那是兰花，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野生的兰花开花。”

唐悦也看过去，却过去把兰草扯了出来。钱小乙知道她的意思，并不阻止。

接着唐悦继续背起钱小乙，不再散心，径直回去了。

等到桃梅树下，她把钱小乙放下，将兰草种在一旁的园子里，里面已经有许多花花草草，认识的不认识的，但凡在她眼中与杂草不同，便都移植过来。

钱小乙看着，“留下的人，该多么孤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