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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将近两个月中,他和他兄弟就这样分享着这女人。他留意着他兄弟,破坏他的安排,一旦确信哪个晚上他兄弟不会去这位他俩的共同情人的家时,他就去跟她睡。一天早晨他发觉自己得了病。两天后,他撞见他兄弟紧紧抓着洗澡间的横梁,浑身汗水淋淋,哭得泪流满面。于是他明白了。他兄弟告诉他,那女人把他抛弃了,说是害她染上了一种她所说的由于生活放荡而得的暗病。同时还告诉他,庇拉·特内拉正在如何设法给他治疗。奥雷良诺第二偷偷地用高锰酸钾热水洗身子,服用利尿剂。经过三个月不事声张的痛苦折磨,兄弟俩分别痊愈了。霍塞·阿卡迪奥第二没有再去看那个女人,而奥雷良诺第二则得到了她的谅解,两个人厮混在一起直到老死。

她叫佩特拉·科特,是战争正酣时来到马贡多的。她那位邂逅而遇的丈夫靠开彩过活。那人死后,她继续做这个生意。她是一个年轻纯正的黑白混血女人。一对黄莹莹的杏儿眼,给她的脸上增添一种强悍女子的凶横。但她心地宽厚,再说还是一个绝妙的情种。当乌苏拉得知霍塞·阿卡迪奥第二成了斗鸡手,奥雷良诺第二在姘头家吵吵嚷嚷的聚会上大拉手风琴时,她真以为自己糊涂得发疯了。在这两个宝贝身上似乎集中了家族的所有缺点而没有半点美德。于是乌苏拉决定今后谁也不准再叫奥雷良诺和霍塞·阿卡迪奥这两个名字。尽管如此,奥雷良诺第二的头生子出世时,她却没敢阻止。

“好吧,”她说,“不过有个条件,得由我来抚养他。”

乌苏拉虽然年逾百岁,两眼因白内障几乎快瞎了,但却保持着强壮的体魄,完美的性格和健全的思维。在培养重振家族威望的人材上,没有人及得上她。她培养的这个人将永远听不到战争、斗鸡、生活淫荡的女人和胡思乱想的事业,在乌苏拉看来,这是害得家业衰败的四大灾难。“这一个会当神父的,”她庄严地许下诺言,“若是上帝还让我活下去,他还能当上教皇呢。”听她这么一说,不仅卧室里的,而且整幢房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家里聚集着奥雷良诺第二的一辈吵吵闹闹的狐朋狗友。战争已被扔进了存放悲惨记忆的高阁,它仅仅在开启香槟酒的砰砰爆气声里被偶尔提到。

“为教皇的健康干杯!”奥雷良诺第二起身祝酒。

客人们齐声应和,接着主人拉起手风琴,爆竹升空,还吩咐全镇敲起欢乐的鼓声。清晨,浑身被香槟湿透的来客宰了六头牛置放街头以飨众邻,谁也不觉得奇怪,自从奥雷良诺第二当家以来,即使没有象生了一个教皇这样的正当缘由,类似的欢庆活动也已是家常便饭了。短短几年里,没花什么心血,全靠运气,奥雷良诺第二因他所养的动物的异乎寻常的繁殖而积聚了大笔钱财,成为沼泽地一带的一名巨富。他的母马一胎下三驹,他的母鸡一天下两次蛋,肉猪长起膘来简直没个了时,以至大家都认为,要不是魔法,怎么能解释这种毫无节制的繁殖。“现在你得省着点用,”乌苏拉常对这个不知所措的曾孙子说,“这样的好运道不会跟着你一辈子的。”但奥雷良诺第二毫不介意,他越是大开香槟灌他的朋友,他的家禽牲畜越是没命地生蛋下崽,从而使他也越加相信,他的福星高照并不取决于他的行为,而是由于他姘妇佩特拉·科特的威势,她的情爱具有刺激生殖的功能。对于佩特拉·科特是他财运渊源这点,他是深信不疑的,所以从来不让她远离他的牛马猪鸡,即使他结了婚,有了孩子之后,还是在菲南达的允诺下,继续与她同居。他结实、魁梧,如同他的祖辈,但他还具有他祖辈所不具备的生气勃勃的欢悦神态和难于拒绝的和蔼表情。他简直没有空闲去看管他那些禽畜,他只须把佩特拉·科特带到他的养殖场去,让她骑着马在他的土地上兜一圈,就足以让所有烙上了他印记的动物无可挽救地陷于疯狂繁殖的灾难中。

就象人生长河中发生的一切幸运事一样,这一无边无际的福运也渊源于偶然。直到战争结束,佩特拉·科特都是靠抽彩的行当维持着生计,而奥雷良诺第二则常常想方设法抠乌苏拉的积蓄。这两个人合成了轻狂的一对,他们对别的事一概不挂心,只想着夜夜睡在一起,连不该纵欲的日子也不例外,在床上挑逗欢娱直至天明。“那女人会把你毁了的。”每当看见这位曾孙象梦游人似的闪进屋来的时候,乌苏拉总要这样对他喊道:“看她把你迷成这个样子!总有一天,我会看见你肚里象塞了只蛤蟆似的痛得直打滚。”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好久以后才发觉到自己有了这么一位替身。但奥雷良诺第二充耳不闻乌苏拉的叫喊和他兄弟的嘲笑,他那时想的只是找个职业给菲南达养家,自己则跟佩特拉·科特能在这种偷情的狂热情欲中有一天死在一起。当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终于被老年的宁静魅力所吸引,重新打开工作间的时候,奥雷良诺第二心里盘算,加工小金鱼倒是一桩好买卖。他好几小时呆在热气逼人的小房间里观看那些坚硬的金属片,经过上校这种看破红尘者的难以想象的耐心敲打,怎样逐渐变成了金色的鳞片。奥雷良诺第二觉得这活儿太劳累了,而且他又那样良久和急切地想着佩特拉·科特,三个星期后,工作间里就不见他人影了。正是这个时候,他叫佩特拉·科特做兔子的彩票生意。兔子繁殖、长大,快得叫人几乎来不及卖掉彩票。起初,奥雷良诺第二还没留意这种令人吃惊的增殖规模。后来,镇上已没有人想打听兔子的彩票了。一天夜里,他听到院墙上一声巨响。“不用害怕,那是兔子。”佩特拉·科特对他说。那天晚上,兔子的忙碌声吵得他们再也无法安睡。天亮时,奥雷良诺第二打开房门一看,院子的地上铺了一层兔子,晨光熹微中一片青蓝色。佩特拉·科特笑死了,忍不住跟他开了个玩笑。

“这些都是昨晚生的,”她说。

“我的妈呀!”他说,“你为什么不用母牛来试试?”

几天后,为让院子里清静些,佩特拉·科特把那些兔子换了一头母牛。这母牛两个月后便一胎生了三犊。事情就这样开始了。一夜之间,奥雷良诺第二成了畜群和土地的主人。他简直来不及扩建他那满得呆不下的畜栏和猪圈。这一令人目眩眼花的繁荣使奥雷良诺第二开怀大笑,他只好用古怪的举动来抒发内心的欢乐。“别生了,母牛啊,生命是短促的!”他冲着牛群喊。乌苏拉却在一旁纳闷:如果他不做贼,没有偷别人的牲口,那他搞的什么鬼把戏呢?每当看见他打开香槟酒,仅仅为了让泡沫喷到自己头上取乐时,她总要高声骂他败家子。这类训斥他听得心烦了。一天早晨醒来,他精神特别好,就夹了一箱钞票、一桶浆糊和一把刷子,嘴里高声唱着好汉弗朗西斯科的那些老歌,用一比索的纸币把屋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糊了一层。这幢老房子从搬来自动钢琴那时起,便刷上白色;现在这么一来,别人就以为它是一座清真寺了。就在家里人的喧哗、乌苏拉的惊愕和挤满街头观看赞颂这一挥霍壮举的镇上居民的欢闹声中,奥雷良诺第二完成了从大门到厨房,包括浴室和卧室所有地方的裱糊工作。他把剩下的钞票往院子里一扔,说:“从现在起,我希望这幢房子里的人谁也别再跟我提钱的事!”

事情就是这样。乌苏拉叫人揭下贴在石灰疙瘩上的钞票,又重新把房子刷白。“我的上帝啊,”她常常这样祈求,“你让我们还象创建这个村子时那么穷吧,以免到了阴间你来索讨今日挥霍作孽的冤债呀!”但她的央求却被上帝从反面理解了。事情就出在揭墙上纸币的工人身上。有一个人不小心绊倒了一尊巨大的圣约瑟石膏像,那是战争后期有人寄放在家里的。塞满金币的空心塑像倒在地上打碎了。没人记得清是谁把这尊真人般大小的圣像带到家里来的。“是三个男人,”阿玛兰塔解释说,“他们求我在雨季结束前让咱们家代为保管,我就叫他们放在那里,就是那个角落里,因为谁也不会到那儿去碰它的,他们十分小心地把塑像放在那里。从那时起,这座像就一直在那儿。后来他们没有再来找过。”最近一段时间,乌苏拉在这座圣像前点起蜡烛,跪地膜拜,却万万没想到她不是在敬仰一位圣徒,而是在尊崇这几乎有二百公斤重的金子。她发觉自己竟无意中亵渎了天主已为时过晚,她的忧伤也就愈加深重了。她朝这堆数目可观的金币啐了一口,把它装进三只帆布袋,埋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期待那三个迟早会来的陌生人向她讨回这笔钱。很久以后,在她垂暮之年乌苏拉还经常打断那时候到家里来的许许多多客人的谈话,问他们之中有没有谁在战争年代把一座圣约瑟石膏像寄存在她家里,说是要他们在雨季结束前代为保管。

这类深深折磨乌苏拉的事情在那时候经常发生。马贡多挣扎在神奇的繁荣中。创建者们用泥巴芦苇搭起的屋子早已被装有木制百叶窗并有水泥地板的砖瓦房代替了。新房子能更好地抵御下午二点钟时的闷热。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当初创建的小村落如今只留下了那些沾满尘土的杏树——这些树命中注定要在最艰苦的环境中经受考验——以及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河中那些史前古化石在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硬是要清除河床以开辟航道时,用长柄铁锤猛击猛锤捣成了粉末。那是一个头脑发昏的梦想,简直与他的曾祖父不相上下,因为多石的河床和无数险阻妨碍了从马贡多到大海间的通航。但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在一次突如其来的鲁莽的冲动下,决意实施这个计划。活到那时为止,他还从来没有表现出有什么想象力。除了那段跟佩特拉·科特的短暂艳遇外,他还没尝过其他女人的滋味。乌苏拉把他看作是整个家族所有子孙中最赖的一个。甚至作为斗鸡场上的捧场者,他也并不出众。那时,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给他讲起那艘在离海十二公里处搁浅的西班牙帆船的故事,还说在战争期间他曾亲眼见过这船上已经变成了木炭的龙骨。在很长时间里那么多人都觉得这个故事难以相信,但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却觉得这是一大启示。他把他的那些斗鸡卖给了出价最高的竞购者,便招募人员,购置工具,决心投入这场破碎石块、开挖渠道、清除暗礁以至夷平瀑布的浩大工程。“这些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乌苏拉叫起来,“时间象是在打圈圈,我们又回到了刚开始的那个时候。”当霍塞·阿卡迪奥第二认准这河可以通航时,便把计划详详细细讲给他兄弟听,奥雷良诺第二给了他工程所需的钱款。此后,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很久没在镇上露面。当有消息说一艘奇怪的船只正在驶进马贡多镇的时候,人们已经在说他买船的方案只不过是侵吞他兄弟钱财的一个圈套。镇上的居民早已不记得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巨大工程了,他们争先恐后地奔到岸边,睁着疑惑发愣的双眼,看着这条在镇上停泊过的头一艘也是最后一艘船只的到来。它不过是树干扎成的木筏,由二十个人在岸上用很粗的缆绳拖着走。船头上,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眼里闪出得意的神色,正在指挥这桩费力的作业。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群绰有风姿的女郎,她们撑着绚丽的阳伞遮挡灼人的日光,肩上披着精致的丝围巾,脸上涂着油彩,头发上插着鲜花,手臂上绕着金蛇,牙齿里镶着钻石。那个圆木筏子便成了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得以乘载到马贡多来的唯一交通工具,而且就只有这么一次,但他从来不承认他事业的失败。相反,他宣称自己的这一业绩是一次意志的胜利。他跟兄弟详细地结算了账目,而后便很快又投入到他习惯的斗鸡营生中去了。这次富有首创精神的历险,留下来的只是吹起了一股由女郎们从法国带来的革新之风。她们的巧妙手腕改变了爱情的传统方式,她们的社会福利观摧毁了过时的卡塔里诺酒店,从而把街道变成了日本式街灯和令人怀旧的手摇风琴的市场。正是这群女郎发起了把马贡多连续三天置于迷乱之中的血腥狂欢节,这节日唯一久长的成果便是为奥雷良诺第二结识菲南达·德尔·卡庇奥提供了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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