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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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姑娘雷梅苔丝被宣布为狂欢节的女王。乌苏拉为曾孙女令人不安的美貌所震栗,但无法阻止这一推选。那时候,乌苏拉成功地做到不让她上街去,除非跟阿玛兰塔去望弥撒,但非得要她用一块黑头巾把脸遮起来不可。那些厚颜无耻的男人,那些装扮成神父却在卡塔里诺的酒店里做亵渎神明的弥撒的人,他们上教堂的唯一目的就是看看俏姑娘雷梅苔丝的芳容,哪怕望上一眼也好。她的传奇般的美貌正被人们以令人吃惊的热情谈论着。他们过了好久才达到目的。但这样的机会对他们来说,宁可永远不来为好,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从此再也无法享受睡觉时的安逸了。有个外乡客终于得以实现他一睹芳容的心愿,却永远失却了往昔的沉着而陷在卑劣和穷困的泥淖中不能自拔。几年后,一列夜行的火车把他碾得粉碎,当时他躺在铁轨上睡着了。自从看见他穿着一身绿色灯芯绒衣服和绣花背心在教堂里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人怀疑他准是受俏姑娘雷梅苔丝的神奇魅力吸引,从很远的地方,或许是从外国的一座遥远的城市赶来的。他是那样英俊、潇洒和文静,风度举止是那样洒脱,要是皮埃特罗·克雷斯庇跟他一比,简直是个不足月的婴儿了。好多女人在叽叽喳喳的说笑中断定,他这个人才真正配得上那位戴黑面纱的。在马贡多他跟谁也不来往,每星期日早晨,他象故事中的王子那样出现在镇上,骑着一匹饰有银脚镫和天鹅绒鞍座的骏马,望好弥撒就离镇而去。
他的外表给人的印象很深,在教堂里第一次看见他时起,大家就确定无疑地认为,在他与俏姑娘雷梅苔丝之间存有一种紧张的、无声的决斗,一种秘密协议,一种其最后结局不仅仅是爱情,而且也是死亡的不可回避的挑战。第六个星期天,这位青年绅士手里拿着一朵黄白色的玫瑰花出现在教堂里。他象平时一样,站着听完了弥撒,末了,他拦住俏姑娘雷梅苔丝的去路,把这孤零零的一朵玫瑰献给她。她以极自然的姿势接过花,好象她早就准备好接受这一礼物似的。这时她撩起面纱,露了一下脸,冲他微微一笑表示感谢。这就是她所做的一切。这须臾间不仅对青年绅士,而且对所有不幸承蒙恩准睹其风采的男人来说,都是万劫不复的一瞬。
从那以后,这位青年绅士便在俏姑娘雷梅苔丝的窗下布置了一个乐队,有时候竟一直演奏到天亮。只有奥雷良诺第二一个人对他亲切地表示同情,并企图打消他的执拗念头。“您别再浪费时间了。”有天晚上奥雷良诺第二对他说:“这家里的女人比母驴还坏。”他对这个人表示友好,邀请他痛饮香槟,设法使他明白这家的女人都是铁石心肠的,但还是没能扭转他那冥顽不灵的脑袋。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被这没完没了、通宵达旦的音乐惹得发火了,威胁要用手枪子弹来治他的痛苦。但什么也吓不退、赶不走他,除非他因自己可怜的颓丧心情而不来。他从一个无可挑剔的衣着考究的人变成了龌龊低下、衣衫褴褛之徒。还听说他放弃了在遥远国土里的权势和财产,虽则事实上谁也不了解他的底细。他变得喜欢惹是生非、争斗吵架了,酒店饭馆里常见他骂骂咧咧。在卡塔里诺的酒店里,天亮的时候,只见他躺在自己拉的屎堆上。他这出戏剧中最可悲的是,甚至当他身着王子的服装出现在教堂时,俏姑娘雷梅苔丝都没正眼瞅他一眼。她接受黄玫瑰花并没有丝毫坏心,但只不过对那个人的古怪表情觉得有趣而已;她撩起面纱也仅是为了更好地看看那人的模样,而不是为了露出自己的真容让他欣赏。
事实上,俏姑娘雷梅苔丝并不是属于这一世界的人。她发育后很久,还得由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给她洗澡和穿衣。即使到了能够自己料理生活的时候,还是得有人看住她,不让她用自己粪便搓成的一根根小棍儿在墙上乱涂乱画小动物。她长到二十岁还没学会读书写字,吃饭时还没用过一回餐具。她总是赤身裸·体地在家里走来走去,因为她的天性抵制着一切常规习俗。当年轻的警卫队长对她表白爱情时,她简简单单就回绝了,因为他的轻浮使她吃惊。“你看,这人头脑多简单!”她对阿玛兰塔说,“他说他正在为我而死,好象我是绞肠痧似的。”当看到那青年真的死在她窗下时,她觉得更可证实她最初的印象了。
“你们看到了吧,”她评论道,“他真是个十十足足头脑简单的家伙。”
好象有股洞察一切的光亮使她能看到一切事物形壳之外的本质。这至少是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观点。他认为,俏姑娘雷梅苔丝决不象大家认为的那样智力发育晚,而是正好相反。“她好象是从二十年的战争中走回来似的。”他常常这样说。从乌苏拉方面说,她感谢上帝赐给家里这么一个纯洁的造化物,但同时,曾孙女的美貌又使她惶惶不安。她认为美貌是一个矛盾的德操,一个在真纯中央的魔鬼般的陷阱。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决计要使曾孙女远离尘世,使她免受凡间的一切诱·惑,殊不知俏姑娘雷梅苔丝从她在娘肚子里起,就不会沾染任何的弊病恶习。俏姑娘雷梅苔丝的脑子里从未想过在欢腾喧闹的狂欢节上把自己选为女王。但奥雷良诺第二被想扮一只老虎的奇想所蛊惑,把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带到家里,让他说服乌苏拉,狂欢节并不象她所说的是异教徒的节日,而是天主教的一种传统活动。最后,她虽然不很情愿,但还是相信了神父的话,允许俏姑娘雷梅苔丝去加冕当女王。
雷梅苔丝·布恩地亚将成为狂欢节的女王这个消息不多几个小时就越过了沼泽地,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那儿人们还未听闻过有关她美貌的巨大名声。此外,在仍旧把她的姓氏视为造反象征的人们中间,这个消息却引起了不安。不过,这种不安是毫无根据的。要是说这时候有谁安分守己的话,那么这人就是年迈的、失望了的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他慢慢断绝了跟国家现实生活的一切接触。他关在自己的工作间,唯一与外界联系的就是他的小金鱼的买卖。停战初期派来监视他家的士兵中有一个人把这些小金鱼拿到沼泽地一带村镇去出售,回来时便带回了金币和各种消息。什么保守派政府在自由派的支持下正在改革历法以便让每届总统掌权一百年啦,什么终于跟神圣教廷签订了条约,一个红衣主教已从罗马来了,他的教冠用钻石镶嵌,他的宝座是用实心的金子做的,自由派的部长们在仪式上伏地亲吻主教的戒指,还让人照相啦,什么一个西班牙剧团的主要女领唱队员,经过首都时在化妆室里被一群蒙面人抢走了,而星期天却在共和国总统的避暑别墅里跳裸·体舞啦,等等。“你别跟我谈什么政治,”上校对他说,“我们的事就是卖掉小鱼。”外面公开传说,上校一点也不希望知道国家的局势是因为他正在靠自己的手艺发财致富。这话传到乌苏拉耳朵里时,她大笑起来。尽管她极其讲究实惠,却也无法理解上校的买卖:他用小鱼换来金币,接着又把金币变成小鱼,这样循环往复,致使小鱼卖出越多,越要加紧干活来应付令人恼怒的恶性循环。其实,上校感兴趣的并不是买卖,而是干活。用金属细丝串起鱼鳞,把很小的红宝石嵌入鱼眼,锤打薄薄的鱼鳃,安装尾鳍,这些活儿使他必须聚精会神地干,结果他就没有余暇去抱怨战争带来的失望了。他从事的工艺制作要求他专心致志地去精雕细镂,以致在很短时间里,他衰老得比在整个战争期间还要快。他制作小金鱼时的姿势扭曲了他的脊梁,加工物的细致损坏了他的视力,但这种一丝不苟的全神贯注却赐予他精神上的宁静。人们见他最后一次处理与战争有关的事情,是在一群分属两个党派的老战士来要他支持发放终身养老金的时候。这种养老金,政府一直答应说要发,却始终没有起步。“你们还是把它忘了吧,”他对他们说,“你们看到我已经放弃自己的养老金了,免得眼巴巴地盼着活受罪。”起初,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每天下午来看他,两个人坐在朝街的大门口,回忆逝去的往事。但阿玛兰塔却受不了这个疲惫不堪的人所引起的记忆,他的秃顶催他走向未老先衰的深渊,她常常莫名其妙地使他难堪。后来,除非特殊情况,他便不来了。最后,他得了瘫痪病。从此便从家里消失了。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沉默寡言、悄然独处,对震撼全家的充满活力的新气息毫无感受。他隐约知道,一个幸福晚年的秘诀不是别的,而是与孤寂签订一个体面的协定。每天清晨,经过短短的一次小睡,他便在五点钟起身了。在厨房喝过他那一碗永远不变的浓咖啡后,就整日把自己关在工作间里,直到下午四点钟才拖着一只小板凳经过走廊,既不看一眼火红的玫瑰,也不留心傍晚的霞光,更不注意阿玛兰塔的冷漠——她的忧伤在傍晚时分发出一种清晰可辨的压力锅的声响——,然后就坐在临街的门口,直到蚊子无所顾忌地向他袭来。一次,有个人居然打破了他的孤寂。
“上校,您可好?”他经过门口时对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说。
“就这样,”他回答说,“在这儿等着自己下葬呢。”
由此可见,因俏姑娘雷梅苔丝的加冕使上校的姓氏重又公开出现而引起不安是缺乏实际根据的。但好多人并不这样看待。镇上的居民对威胁着他们的悲剧毫无戒备,他们挤满了公共广场,那里是一派兴高采烈、熙熙攘攘的景象。狂欢节达到了最狂热的高·潮,奥雷良诺第二终于如愿以偿,扮成一只老虎,满心欢喜地行走在放浪形骸的人群中。他狂呼乱叫,声音都哑了。正在这时,通往沼泽地的路上出现了一队数目众多的人马,一顶金色的轿子里坐着一位你想她多美就有多美的最为迷人的女人。一时间,马贡多那些心情平和的居民都摘下了假面具,以便好好看看这位叫人眼花心乱的尤物。她戴着翡翠皇冠,披着貂皮斗篷,俨然一副真正君主的气派,而非仅仅是用金属饰片和皱纸装扮起来的女王。清楚意识到这是一种挑衅的不乏其人。但是奥雷良诺第二马上从他的惊愕中清醒过来,宣布新到的人为尊贵的客人,并颇有大家风度地把俏姑娘雷梅苔丝和闯来的女王并置于同一宝座。那些装扮成贝督因游牧民族的外乡客参加了如醉如痴的狂欢活动直至半夜,甚至还以一种蔚为壮观的烟火和一些使人想起吉卜赛人技艺的杂耍丰富了庆祝活动的节目。突然,在狂欢节达到最高·潮的时候有人打破了这一微妙的均衡,他叫道:
“自由党万岁!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万岁!”
倾泻的步枪子弹扑灭了烟火的绚丽光彩,恐怖的喊叫淹没了乐声,欢乐被惊慌粉碎了。多少年后,人们还是认定,那位闯进来的女王的皇家卫队原是正规军的一个小队。他们华丽的摩尔人披风里掩藏着货真价实的步枪。政府发了一份特别通告,否认这一指责,并答应对这次血腥事件进行彻底的调查。不过这件事的真相从未澄清过,占压倒多数的说法是皇家卫队没有受到任何挑衅,就在他们队长的暗示下发起攻击,灭绝人性地向人群开枪。当局面平静下来的时候,镇子里伪装的贝督因人一个也不见了。广场上的死伤者中间躺着九个小丑、四个哥伦比亚女人、十七位纸牌老K、一个魔鬼、三员乐师、两名法国宫廷大臣和三位日本皇后。在混乱恐怖中,霍塞·阿卡迪奥第二救出了俏姑娘雷梅苔丝,奥雷良诺第二则把闯入的女王抢到家中,她衣服撕破了,貂皮斗篷上溅满了鲜血。她叫菲南达·德尔·卡庇奥,是从全国五千名最漂亮的女人中选出来的佼佼者,他们把她带到马贡多来时曾答应封她为马达加斯加女王。乌苏拉象对待女儿一样照看她。人们非但对她的清白无辜不存疑虑,而且还为她的率直诚朴感到高兴。大屠杀后六个月,当受伤的人们已经痊愈,集体墓穴上的最后一批鲜花业已枯萎的时候,奥雷良诺第二跑到遥远的城市去找她,她跟父亲住在那里。后来他俩在马贡多结了婚,欢庆喜事的喧哗声浪足足闹腾了二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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