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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阿玛兰塔·乌苏拉自己没有觉察,但是她的归来使奥雷良诺的生活起了根本的变化。自从霍塞·阿卡迪奥去世后,他已经成了加泰罗尼亚学者书店里的常客。另外,那时他所享受的自由和空余时间之多,促使他对马贡多产生了一点好奇心,但当他去认识它时却毫无惊异之感。他在马贡多积满尘灰的僻静街道上迈步,以一种科学家的而不是普通人的兴趣察看着东倒西歪的房屋、锈坏的铁纱窗、垂死的小鸟和因怀旧而萎靡不振的人们。他企图用想象来恢复那荡然无存的、昔日香蕉公司城的兴旺景象。可是,眼前那干涸的游泳池里,腐烂了的男人皮鞋和女式便鞋满满地堆到了池边;野麦丛生的房子里有一条德国种犬的骨骼,还用钢链拴在一个铁环上;一架电话还在铃铃的响着。他拿起听筒,只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远处焦急地询问着什么,于是他回答说:“是的,罢工已经结束,三千具尸体已经扔进海里。香蕉公司搬走了。马贡多在好几年以前终于太平了。”这样的溜达,又把他带到了业已衰败的游乐区。当年人们在这里大把大把地烧掉钱币为昆比安巴舞助兴,如今只剩下一条条高低不平的小巷,比别处更寒伧、更令人伤心。几盏零落的红灯还亮着,花瓣凋谢的花环装饰着无人光顾的舞厅,形容憔悴、体态臃肿的无主寡妇,还有那法国曾祖母和巴比伦女族长们还在留声机旁等候接客。除了最早移居到这里的一位安的列斯群岛的黑人外,奥雷良诺没有遇到任何还记得他的家族的人,甚至连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也早已不为人知了。那个满头白发、看上去就象一张照相底片似的老黑人,还在家门口唱着赞美黄昏的忧伤的颂歌,奥雷良诺用只花了几个星期就学会了的难懂的库腊索岛方言跟他聊天。有时还陪他喝他重孙女做的鸡头汤。他重孙女是个身材高大的黑人,长着一副结实的骨骼和母马似的腰身,一对乳··房就象两只活动的甜瓜,圆溜溜的脑瓜上,铁丝般的头发结成了一只坚固的头套,活象中世纪骑士的头盔。她叫尼格鲁曼塔。在那个时期,奥雷良诺靠变卖家里的刀叉、烛台和其他杂物度日。当他实在连一文钱也没有的时候,这种情况是常有的,他就到市场的小饭馆里,跟人家要一些当垃圾扔掉的鸡头,送到尼格鲁曼塔家里,让她加些马齿苋做个汤,再加些薄荷作香料。后来她曾祖父去世,奥雷良诺就不再到她家去,但他常常看到尼格鲁曼塔在广场的扁桃树阴暗的树荫底下,用山中野兽的嘘叫声勾引着寥寥无几的熬夜者。有好几次他走过去跟她作伴,同她用库腊索方言谈论鸡头汤和别的在贫困生活中尝到的佳肴。要不是她暗示说,他在她身边会吓跑她的顾客,他会跟她一直聊下去。尽管尼格鲁曼塔觉得跟他睡觉是他们共同的念旧感情的自然结局,尽管奥雷良诺有时也感到那种诱·惑,但他没有那样做。因此当阿玛兰塔·乌苏拉回到马贡多时,他还是个童男。她的热烈拥抱使他喘不过气来。每次见到她,尤其当她教他学时兴的舞步时,他感到骨头里充满了泡沫,就象当年他的高祖父在庇拉·特内拉借口玩纸牌跟他一起钻谷仓时的感觉一样。为了压制内心的痛苦,他埋头攻读羊皮书,极力回避着这个用烦人的香味搅得他晚上不得安宁的姑妈,回避着她那纯真无邪的亲近。可是,他越是回避,却越渴望听到她在家里最想不到的地方、在任何时间都会做的情事的声音,渴望听到她绝望地挣扎时发出的捣石般的格格笑声,听到她快乐的牝猫叫和她那感激的歌声。一天晚上,就在离开他的床十米远的银匠工作台上,这对纵欲无度的夫妻打破了桌上的玻璃瓶,最后竟在盐酸中间欢娱起来。这一晚,奥雷良诺一分钟也睡不着,第二天就浑身发烧,他恼怒地哭了。那天的夜晚来临得特别迟,他第一次到扁桃树荫下去等待尼格鲁曼塔,犹豫象冰针一样穿透了他的心,他手心里捏着一个比索五十个生太伏,那是他跟阿玛兰塔·乌苏拉要的,既不是因为他需要钱用,也不是想以自己的冒险去坑害尼格鲁曼塔,糟蹋她,使她堕落。尼格鲁曼塔把他带到点着几盏骗人的小灯的房间里,带到她那张被不洁的爱情污染了的帆布折床前。

他们俩成了情人。奥雷良诺上午译读羊皮书,午后就到那间催人欲睡的卧室去,尼格鲁曼塔在那里等他。她教他先学做蚯蚓,再学做蜗牛,最后学做螃蟹,一直玩到她需要离开他去猎取放荡的爱情的时候为止。这样过了几个星期,奥雷良诺才发现她腰间缚着一根大提琴琴弦似的腰带,它硬得象钢丝,但没有结子,因为她是带着它出生,带着它长大的。在一次又一次情事的间歇里,在使人迷惑的炎热之中,他们总是就着生锈的锌皮屋顶上透进来的白日星光,赤身露体在床上吃饭。尼格鲁曼塔头一回有了一个固定男人,她自己乐不可支地称他为专职勤务兵。当她开始幻想以心相许的时候,奥雷良诺向她表露了压抑在心中的对阿玛兰塔·乌苏拉的爱,找了替身也没能使他摆脱内心的渴望,而且随着经验使爱情的前景越来越广阔,这种渴望越来越使他心肺绞痛。此后,尼格鲁曼塔照旧热情地接待他,但严格地要他交付招待费,即使在奥雷良诺没钱的时候,她也要给他记账。这笔账记的不是数字,而是她用大拇指指甲在门背后划一道道指甲印。傍晚,当她在广场上的树荫底下徘徊的时候,奥雷良诺象个陌生人似的穿过走廊,阿玛兰塔·乌苏拉和加斯东通常在这时候去用晚餐,他几乎不跟他们打个招呼,就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他渴望听到每天晚上充斥这幢房子的笑声、窃窃私语声、一开始的嬉闹声和随后的垂死的快乐的喊叫声,这种渴望的心情使他无法看书写字,甚至无法思考问题。这就是他在加斯东开始等候飞机之前两年的生活,这种生活一直继续到他去加泰罗尼亚学者书店并在那里遇到四个信口胡言的年轻人的那个下午。那四个青年正在热烈地讨论中世纪杀灭蟑螂的方法。店主老头知道,奥雷良诺爱读的书只有可敬的贝达读过,他以一种父辈的恶意唆使奥雷良诺介入论战。奥雷良诺连气也没有喘一口就解释说:蟑螂是一种地球上最古老的有翼昆虫,在《旧约》中就提到人们喜欢用鞋子拍打它们,但作为昆虫的一属,它们永远不会被任何灭种方法所杀绝,无论是用蘸了硼砂的西红柿片,还是用拌糖面粉,因为它们的一千三百零三个品种曾经抵御过人类从其出现开始从未对任何其他生物(包括对人类本身)使用过的最长久、最坚毅、最无情的迫害方法,这种迫害到了这样一种程度,如果说人类有繁殖后代的本能,那么还应该有另一种更明确、更急迫的本能,就是灭蟑螂的本能,蟑螂之所以能逃过凶狠的人类,是因为它躲在黑暗中,人类天生害怕黑暗,所以蟑螂就变得不可战胜了,但反过来说,它们在中午的日光下却变得不堪一击,因此,无论在中世纪还是现在,还是在永久的将来,唯一有效的灭蟑螂办法就是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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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博学的宿命观点的谈话,使他结交了几个好朋友。奥雷良诺坚持天天下午同那四个爱好辩论的年轻人会面。这四个人叫阿尔瓦罗、赫尔曼、阿尔丰索和加布列尔,他们是奥雷良诺一生中结识的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朋友。那些每天下午六点在书店开始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在妓·院里结束的激烈的辩论,对于象奥雷良诺这样一个束缚在书本的现实之中的人来说,是一种启发。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文学就象阿尔瓦罗一天晚上在寻欢作乐时说的,是为了嘲笑人们而创造出来的最好的玩具。大约过了一段时间,奥雷良诺才发现,这种信口开河的议论来自于加泰罗尼亚学者做出的榜样,因为在他看来,智慧若不能用来创造出一种煮埃及雏豆的新方法,那就毫无价值。

奥雷良诺发表关于蟑螂的宏论的那天下午,争论是在那些卖身糊口的小姑娘们的家里结束的,那是在马贡多附近的一家充满假象的妓·院。老板娘是个笑容可掬的好好婆婆,她患有一种喜欢开门关门的怪癖。她那永恒的微笑仿佛是顾客们的轻信引起的;他们把这个只存在于想象之中的场所当成了真实的地方。实际上,那里连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都是虚幻的:家具一坐就散架;留声机拆掉了机器,里面放了一只孵蛋母鸡,花园是纸花布置的;挂历还是香蕉公司来到之前的年份的;镜框中的平版画是从一本从未出版过的杂志上剪下来的。甚至连那些听到老板娘说顾客来了才从街头巷尾聚集拢来的腼腆的小妓女,也都是骗人的。她们来时也不打招呼,身上穿的是不满五岁时穿的花衣服,脱起衣服来就象穿衣时一样毫无邪念。她们在情爱达到高·潮时,总要吃惊地叫一声“真不得了,瞧天花板都快掉下来了”。她们得到一比索五十生太伏钱后,马上到老板娘那儿去花掉,从她那儿买一个面包和一块奶酪。这时老板娘满脸堆笑,比什么时候都高兴,因为只有她才知道,连这些食品也不是真的。那个时期奥雷良诺的活动范围就是从墨尔基阿德斯的羊皮书到尼格鲁曼塔的小床,他在那个虚幻的小妓·院里找到了一种医治胆怯的笨办法。刚开始时,他一无所获,因为老板娘总是在爱情的最美妙的时刻走进房间,对主人公们的种种乐趣横加评论,但是,时间长了他对这种世上的扫兴事就习以为常了,在一个比平常更乱糟糟的晚上,他甚至在小客厅里脱光了衣服,走遍了整个房子。对于他兴出来的种种荒唐事情,老板娘总是在一旁笑笑,既不反对也不相信那些事。连赫尔曼想烧掉房子以证明它根本就不存在,阿尔丰索扭断鹦鹉的脖子并把它扔进快开的脍鸡锅里的时候,老板娘还是那样微笑着。

虽然,奥雷良诺感到自己对四个朋友怀着同样的患难与共的亲密感情,甚至可以说,就象把他们当成一个人似的;但是他对加布列尔要比其他人更亲近些。这种亲密关系是从他偶然地谈到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那个晚上开始的,当时只有加布列尔一个人相信他并不是在戏弄别人。连不常插嘴的老板娘也变成了饶舌妇,激动异常地投入了争论,她说,奥雷良诺这人名是听到过几回,但那是政府为了寻找借口屠杀自由党人而胡诌出来的人物。加布列尔则毫不怀疑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确有其人,因为那是他曾祖父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的亲密战友和知己。记忆的无常在他们谈到屠杀工人事件时更加突出。每当奥雷良诺谈起这件事,不但老板娘,连年纪比她大的人们也都认为,什么工人被围困在车站啦,什么两百节车厢都装满了尸体啦,全是瞎编的,不可置信。他们甚至相信,“果品公司压根儿就没有存在过”,因为不管怎么说,这是写进了法律文件和小学教科书的说法。因此,一种建立在无人相信的事实基础上的同谋关系,把奥雷良诺同加布列尔联结在一起,这种关系也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使他们俩在一个只剩下怀念的、行将就木的世界的回光返照之中随波逐流。一到晚上,加布列尔就随处过夜。有好几次奥雷良诺把他安顿在银匠工作室里,但是通宵达旦地在卧室里来回折腾的亡灵吵得他彻夜不眠。后来,奥雷良诺把他托咐给尼格鲁曼塔。在她那间人流不断的小房间有空的时候,尼格鲁曼塔便带他去那里过夜,然后用竖道道把账记在门背后给奥雷良诺记账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空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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