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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君赫微忖几秒,拉着一个护士到一旁,哑着嗓子问:“就这一个病人闹?”

护士苦着脸说:“嗯,这还不算多的时候呢,等再过几天,估计走廊上也没位置了。”内科外科各有各的难处,尤其是呼吸内科,一到季节更替的时候,大大小小的医闹就层出不穷。

“就这一个的话,把我的病床让给他吧。”汤君赫说。

“那怎么行?”护士赶忙摇头拒绝道,“汤医生你也是病人,没有这种说法的。”

“他吵得我头疼,我去值班室输液,你快安排吧。”汤君赫说完,不等护士再劝,拿起输液架就朝值班室走。相比吵吵嚷嚷的病房,还是值班室更清净一些,他是真的不想待在病房里。

躺了一天,全身又软又乏,他到值班室的卫生间里,用一只手简单洗漱,然后坐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看着外面的天色,向晚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青蓝色。事实上昨晚他清醒过片刻,也许是因为涂在皮肤上的酒精太凉了,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汤小年给他涂抹酒精,但他一睁开眼,却看到了杨煊。杨煊朝他俯下身的时候,他其实是想叫他一声“哥”的。但嗓子是哑的,张了张嘴却没叫出声,当下有些清醒过来,记起十年前说过的话,于是又闭了眼。

不知为什么,闭上眼睛之后,他能感觉到杨煊隔着夜色盯着他看,落在他脸上的目光似乎混合了一种很强烈的欲望,有那么一瞬间,当杨煊的拇指触到他的嘴唇上时,他以为杨煊要吻自己。

正当他有些出神地看着窗外逐渐昏黑的天空时,值班室外响起几声敲门声。

“请进。”汤君赫侧过脸说。

门锁传来细碎的喀拉声,然后是推门的声音,杨煊走进来,手上拎着饭。

进来后杨煊抬手开了灯,昏黑的屋子里顿时被白炽灯的灯光照亮。

“烧退了?”杨煊走过来,用手背试他额头的温度。

汤君赫没说话,他把饭盒一个一个地拿出来,打开盖子,摆到桌子上。拆了一双筷子开始吃饭,一口一口地,吃得很认真。他从不挑食,杨煊买来的又都是他爱吃的菜。

吃饱了才有力气说话,他要好好吃完这顿饭。杨煊倚着他的办公桌,低头看着他吃,过了一会儿出去接了一杯热水进来。

汤君赫吃得很快,几分钟便吃完了,他放下筷子,喝了一口水,抽了纸巾擦嘴。

“我想——”

“我想——”

又是同时开口,他们好像总是这样,要么谁也不说话,要么就一开口就会撞上。这次更巧,想说的话似乎都一样。

汤君赫定了定神说:“这次该我先说了。”再不说,他又该没有勇气了。勇气这种东西,错过了这一瞬,或许下一秒就烟消云散了。

杨煊并不打算同他争,让道:“嗯,你说。”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汤君赫垂着眼,深深吸气。

“你问。”杨煊说。

汤君赫沉默了片刻,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道:“那件衣服你还留着。”

杨煊简短而干脆地应:“嗯。”

汤君赫咽了咽喉咙,因为生病而有些哑的嗓子忽然哑得更厉害了,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对我来说,”杨煊顿了顿,嗓音显得很沉,压着汤君赫的胸口,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它意义重大。”汤君赫听到杨煊这样说。他脑中出现一道声音,告诉他这就够了,他等了十年不就是在等这些吗?而杨煊现在给他的,已经比他想要的还要多了。多到他甚至觉得有些沉,它们压着他,像是要把十年的苦涩全都挤压出来。

汤君赫忍着不想掉眼泪,这几天他哭得已经够多了,可是他身体里的水分好像全都涌到眼眶里,带着那些苦涩一并涌出来,然后顺着他的下颌淌下来,无穷无尽似的。

杨煊站到他旁边,抬手按着他的脑后,将他的脸按到自己身上,轻轻地揉他的头发。他的动作很克制,声音也很克制,像是压抑着浓重的情绪,以至于嗓音听上去有些哑:“还有什么要问?”

汤君赫的脸埋在他的身上,哭着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带着哭腔说:“那你说十年前你不是为了报复我。” 他想听他这样说,就算是骗人的也无所谓。

杨煊低头看他,稍稍退后,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然后他半蹲下来,平视着汤君赫,语速很慢,神情认真地说:“我不会为了报复,把一件东西留十年。”

他的眼神看上去深沉而专注,汤君赫别开脸,竭力地平稳着呼吸说:“我哭成这样,你不要这么看着我。”

杨煊并不移开目光,仍旧看着汤君赫说:“都问完了?”

“嗯,该你了。”汤君赫说,声音带着浓重的水汽。

“好,”杨煊说,“我只有一个问题。”他说着,伸手将汤君赫的下颌轻轻扳正,让他看着自己。

他的表情看上去郑重其事,汤君赫勉强整理好情绪,等着他问出口。

“我陪你回润城,”杨煊看着汤君赫的眼睛问,“然后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第九十九章

润城机场,飞机缓缓降落在停机坪上。

天气晴朗,航班准时抵达目的地,稀稀落落的几波人潮过后,从舷梯上走下两个好看的年轻人。

汤君赫小心翼翼地捧着汤小年的骨灰盒,杨煊走在他旁边,身后有两个七八岁的孩子你追我赶地跑上前,走在后面的家长也急急跟上来,杨煊伸手揽过汤君赫,朝自己的方向带了一下,避免他被后面的人撞到。

机场近几年经过修缮,相比十年前显得现代化不少。他们取了行李,从机场出口走出去,陈兴就等在外面,见他们出来,笑呵呵地迎上来。

杨煊先叫了一声“陈叔叔”,汤君赫也跟着叫了一声。

陈兴看上去老了一些,笑起来时眼角会堆出明显的纹路,看完杨煊又看汤君赫:“老远就认出你们俩,都长高了,模样倒没太变化。”他说着,快走两步抬手开了车子后备箱,又回过身弯下腰要帮杨煊抬行李,“君赫我这几年还见过几次,小煊真是好多年不见,有十年了吧?”

“十年多了,我来吧。”杨煊利落地收了拉杆,单手提起箱子,放到车子的后备箱内。

“这几年在部队练得可以啊。”陈兴没搭上手,站在旁边笑道。

“这点力气还是有的。”杨煊也笑了一下,走上前帮汤君赫拉开一侧车门。汤君赫抱着骨灰盒,腾不开手,小心地矮身坐进去,杨煊扣上车门,从另一侧坐进来。

两天前陈兴给汤君赫打电话过来,问起汤小年的身体状况,得知汤小年已经病逝后,他坚持要来机场接他们回去。

陈兴是知恩图报的人,杨成川当年对他不错,随手给出的可能只是些小恩小惠,他却都记在心里,逢年过节还会去给汤小年送些东西。

陈兴人缘好,做事也利索,几年前就不做司机了,在政府里谋了个行政职务,现在也算是有官职傍身。

“我昨天去墓园转了一圈,选了几个地方,明天带你们再去看看,”陈兴从后视镜看汤君赫,他的眼周泛着红,能看出哭过的痕迹,“君赫也不要太伤心了,生老病死,命里早就定好了,你妈生前最担心你照顾不好自己,你可得好好的。”

“我知道。”汤君赫点点头说。

骨灰盒被他搁在大腿上,一只手紧紧搂着,杨煊伸手去握他的另一只手,汤君赫没什么动作,由他握着。

“润城变化还挺大的吧?”陈兴开着车说,“这几年房价疯涨,以前光是市里涨,现在市郊也涨,环境好啊,外地人都过来买房子。你们俩当年上学就走这条路,还记得吗?我记得君赫当年还像小孩似的,总是去牵小煊的手。”

他说完,汤君赫感觉杨煊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收紧了一些,手指被箍得有些疼,但他却并没有收回来。

也许是多年未见,又上了些年纪,陈兴的话变得比当年多了不少,说了一路。把他们送到楼下,陈兴还不忘叮嘱:“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待几天,临走前记得去我那吃顿饭啊,你阿姨也惦记着你们。”

“一定的。”杨煊应着。

站在楼道前,恍如隔世似的,十年前崭新的小区也旧了,小区前的绿化带比以前更繁茂了,五月暮春,老树抽出了新芽,绿生生的。

坐电梯上楼,汤君赫双手抱着骨灰盒,低头看自己左边的衣兜:“钥匙在兜里。”

杨煊将手伸进他兜里拿出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两圈,锁开了,他拉开门让汤君赫先一步进去,自己随之跟上去,反手关上门。

满室阳光洒了一地,十年间汤小年一直住在这里,她是闲不下来的人,总是把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如今几个月没住人,屋里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灰。

汤君赫把骨灰盒放到汤小年的屋里,走出来时,杨煊已经打开他的那间屋子走了进去。汤君赫有些不敢靠近那个屋子,十年间他没踏进过一次,它像一个潘多拉魔盒,诱人而令人恐惧。他站在门口等着杨煊。

“被子我晾上了,下午请人过来打扫一下。”杨煊朝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握着他的手,低头看着他说,“吃完饭先去派出所把手续办了,如果下午时间不够,明天再去墓地吧。”

“嗯。”汤君赫说。杨煊总是把事情安排得很妥当,只要待在他身边,就没有什么需要思考的事情。他想到自己以前是很依赖杨煊的,那时从未察觉,但现在想来,几乎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

下午去各个政府部门办完手续,吃完饭回到家已经快八点。请来的保洁已经把屋子打扫过一遍,被子也经过了一下午的晾晒。在看到杨煊只晾了一床被子后,汤君赫的心跳变快了一些。

“晚上想在哪儿睡?”杨煊把被子收好后,边叠边问他。

汤君赫犹豫了一下说:“去我屋吧。”不能睡在杨煊的房间里,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太暧昧了,他想了想又说,“我还病着,会传染你。”

“那就传染吧,”杨煊很轻地笑了一下,抱起叠好的被子后转头看着他说,“我还有两个月病假,够了。”

汤君赫低着头跟着他后面走出去,进了自己的那间屋子。

“你先去洗澡。”杨煊铺着床说。汤君赫便在行李箱旁蹲下来,找出换洗的衣服拿去浴室。

他还发着低烧,头有些犯晕。洗完澡,自己找了药吃,便早早地躺到床上。失眠的人总是这样,每天睡前都抱着今天要好好睡一觉的想法,汤君赫也不例外。

但没想到还是睡不着,一会儿想到汤小年临走前拉着杨煊的手拜托他好好照顾自己,一会儿又想到杨煊说的那句“重新开始”,他闭着眼睛,强迫自己清空大脑。

浴室的水声停了,紧接着响起很轻的脚步声,尽管刻意放轻,但汤君赫还是能听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继而屋里的灯灭了,带着水汽的身体靠近,一种熟悉的压迫感包裹过来。

汤君赫的心脏跳得很快,几乎要担心过于强烈的心跳会出卖自己在装睡。与此同时,过于敏感的感官也分辨出来,杨煊刚刚洗了冷水澡。润城的五月昼夜温差很大,夜晚气温有些凉,汤君赫发着低烧,有些畏寒,在杨煊靠近的瞬间,他几乎想打寒颤。

杨煊伸手给汤君赫收了收被子,将他盖得严些,然后自己睡在被子外面,隔着一层被子,他把手覆在汤君赫的手上,轻轻地握着他。

黑暗里,汤君赫的睫毛动了动,睁开眼,半晌,他很轻地叫了一声:“哥……”

杨煊也没睡着,很快应他:“嗯?”

汤君赫没说话,杨煊又问:“还没睡着?”

汤君赫仍旧不回答,他睁眼盯着黑暗看了片刻后,说:“如果你想做的话……”

他还没说完,便被杨煊开口打断:“如果你只是为了配合我的话,那最好不要。”

第一百章

听到杨煊这样说,汤君赫便不再说话了。年少时他就惯于配合杨煊,现在也一样。

他能察觉出杨煊对他的欲望,不仅仅因为刚刚那个让他想打寒颤的冷水澡。从年少起他就知道,杨煊对他是有欲望的,而他曾经也一度想利用这种欲望靠近杨煊、讨好杨煊。

他闭着眼睛睡不着,又想起那张照片和那件包裹在迷彩服之下的白t恤,明明只是很简单的旧物,却牵扯出年代久远的记忆。那让他陡然意识到,十年间杨煊于他的情感,就如深不可测的海水一样,伴随着那两件旧物,沉缓而悄然地露出了冰山一角。

汤君赫想要抽出手给杨煊盖被子,但刚一动,杨煊便有所察觉地握住他,很低地出声道:“睡不着?”

“有一点,”汤君赫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看着他问,“哥,你冷不冷?”

“不冷。”杨煊这样说,但汤君赫还是扯着被子给他盖过去,继而他没有收回手,而是就着这个盖被子的动作抱住杨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

也许是因为睡在外面的缘故,杨煊的体温很凉,汤君赫便收紧胳膊,将他抱得紧一些。他察觉到杨煊的身体僵了一下,几秒种后抽出一只胳膊,从他脖颈下面穿过去,翻了个身,也同样抱住他,然后低头吻了一下他额前的头发。

汤君赫在重新闭上眼睛的时候想,他妈妈汤小年说的是对的,一个人实在是太孤独了。

翌日上午,汤君赫起床后便开始整理汤小年的遗物,汤小年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摆在衣柜里,多是些衣物,并不需要他做过多收拾。

在他把这些遗物抱到床上时,成摞的衣物里掉出来一个笔记本,砸到他的脚趾上,有点疼,但他并没有在意,蹲下捡起那个笔记本,随手翻了一下。

本子中间夹了一张照片,他抽出来看,是汤小年在年轻时和杨成川的合照,已经泛了黄。照片上的两人头抵着头,杨成川风华正茂,汤小年明艳动人。汤君赫盯着照片上的汤小年看了很久,他从没见过汤小年的脸上流露出这种可以称之为幸福的表情。

“收拾得怎么样了?”杨煊这时侧进身子问。

“哦……快好了。”汤君赫回过神,将照片收起来,没让杨煊看到。

公墓很快选好,下葬汤小年的那天,汤君赫不声不响地流着泪,把她的遗物一件一件烧给她,烧到最后,那张被他带在身上的照片也没拿出来。他抱了私心,想让汤小年一个人干干净净地走,去了别的地方就重新开始,别再跟杨成川扯上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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