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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析云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两天里,先是遇到邪神,又和叶淮晓母子硬刚,和叶淮晓对峙,又跑来救聂东流,情绪大起大落,全靠心里憋了一口气,和聂东流一路上船安置。

周围一安全、稍微有点喘息之机,立马就病了。

病来如山倒,她这一病,聂东流忙得团团转,冷面辣手赏金猎人被迫化身任劳任怨贴身女仆,从煎药到做饭一手包办。原本打算在船上多走动打探消息,现在全变成了坐在屋里照顾大小姐。得亏叶淮晓的命令没出京城,否则他还有的心累。

其实煎药做饭这些生活琐细,聂东流平时也是自己动手,加大小姐一个也不多,反正人家给钱,就当多打一份工。麻烦的是,大小姐一病,就变得格外……难缠。

“聂东流,”她又在叫他的名字了,软软的,带着点哑,明明轻得像烟,却又甜得像蜜,“可不可以,帮我倒杯水啊?”

聂东流“腾”地一下起身,提起桌上还温热的茶壶,倒了大半杯,走到榻边,伸手将她搀起来,动作无比熟练。封析云的手已搭在水杯上,他却没有松手,托着杯底,顺着她的动作,将水杯送到了她的唇边。

这倒不是他天生体贴,任谁把水杯递给一个病号,结果后者虚弱到拿不稳,差点把水洒在被子上,都会像他一样的。

“谢谢你。”封析云浅浅地酌了两口,抬眸看向他。她常年病弱,脸上常带病容,这次大病一场,除了脸上血色更浅外,竟没太大变化。只是满眼的疲倦,好似只是起身喝水、开口道谢这点简单的动作,也让她满心疲惫,看上去益发楚楚动人,“麻烦你了。”

“你赶紧喝吧。”聂东流冷着脸,无情打断。

她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缓缓吐露出一个“哦”字,好似还带着点委屈,可怜巴巴地望了聂东流一眼,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喝水。

“你早点喝完,就能早点休息,早点好起来。”大小姐变成乖宝宝,聂东流又莫名觉得自己有点过分,缓下语气,绞尽脑汁找出点安慰的话,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浑身不自在。

封析云喝完了水,松开手,指尖不经意擦过聂东流掌心,软软地躺回榻上,却没忙着闭眼,眼瞳乌珠似的清亮,凝视着聂东流,轻声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我身体不好,麻烦你了。”

聂东流浑身不自在。

封析云刚病倒的时候,他其实还很担心大小姐闹脾气,病中对他颐指气使。要知道,聂东流这辈子就没怎么照顾过人,显然不可能达到大小姐的标准,封析云要是太难缠,那他就得在“尊重老板做好打工人”和“把这烦人鬼扔出去”中艰难挣扎。

聂东流不保证自己真能克制住。

但现在,封析云一生病,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又礼貌又温柔,说话又好听,动不动就歉意满满地望着他,客气得不像话,别说她是老板,就算角色对调,聂东流也没法找出茬来。

这是另一种难缠!

聂东流动作,冷着脸收回水杯,眼神与她一触即分,转过身去,不看她,淡淡说道,“你快点好起来,不需要我照顾,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了。”

封析云倚在榻上,看他不假辞色,甚至好似还有点厌烦,微微垂眸,极虚渺地叹了口气。

她其实……有点害怕。

听起来像是个笑话,她算计了聂东流、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不容拒绝地将两人的命运捆在一起,这些都没让她害怕,甚至没让她犹豫,而现在只是安静地躺在这里,竟突然开始害怕了?

但她确实胆怯。

之前的每一步,都是她有筹码、有预想后的行动,她确认聂东流不会拒绝,也可以冷静理智地预测事情的发展。而这突如其来的大病却超出了她的预计,让她虚弱、让她思维混沌,又让她不知何时能结束。她讨厌生病,但她这一生偏又满是病痛。

久病床前无孝子,封析云有太丰富的经验体会到这一点,更何况这个“带孝子”还是从来没照顾过谁的聂傲天。

她承认,她在害怕,害怕聂东流会夺走海图,将她丢下。

她曾有自信,只要她想,没有人会不喜欢她,但现在看聂东流的反应,也许她这是过度自信了。男主就是男主,说不为所动,就是不假辞色,好在人品过硬,再怎么心有芥蒂,也没有把她抛下。

任人宰割的感觉实在不好,特别是尝过自己做主之后,也就越难忍受。

封析云茫茫然叹了口气,想要睡去,养足精神,却忽然听见一片寂静里,聂东流似乎不经意地开口,仿若嗤笑,“刚上船的时候还念叨要过中秋,转眼就躺下了,这可怎么过?”

她一怔。

刚上船的时候,她确实有点天高任鸟飞的畅快,想到时近中秋,就顺嘴提了一句,还很眉飞色舞地说,趁船靠岸卸货的时候,带聂东流下船去赏灯。但那时聂东流没有说话,她还以为他不屑于这种玩乐,就没再提,此后更是一病不起,没时间去想这个了。

现在他忽然说起……

“那我要是在中秋前好起来了,你真的和我一起过中秋啊?”封析云微微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印象里,日天日地龙傲天好像就没这么“世俗”过,聂东流虽然因为“穷”这个设定而接地气,但他参与的每一件事都是离奇的、远离世俗生活的,在里自然很能吸引读者的好奇,但换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却总让人觉得打着飘。

即使聂东流现在切实站在她面前,她也仍然觉得他很遥远。他只属于那个神秘的世界,而她偶然踏入,终究还要回世俗中休憩,他们偶尔会有交集,但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很难想象聂东流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而又因此益发好奇。

聂东流在她好奇的打量下偏过头,神色淡淡,顿了很久,才缓缓说道,“你先好起来再说。”

没劲。

封析云一下失了兴趣,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精力耗尽,她感到一阵晕厥般的困倦,微微合拢眼睛,没一会儿便陷入沉眠,自然也就没有看见聂东流凝视着她,露出专注又困惑的神情。

她陷入了如长夜般深邃幽暗的梦境。

梦里,她忘记了自己已不是身无力量,忘记了除却既定的力量外,她还有勇气。她只记得自己忧心忡忡、前途未卜、身如飘萍。

“无论怎么挣扎,也摆脱不了命运。”有如同毒蛇的低语凑在她的耳边,嘶嘶着试图以毒液将她侵蚀,“被摆布、被安排,即使逃出了樊笼,不还是套上了另一重枷锁?”

能将人逼疯的焦虑浮上心头,沉沉得仿若大山,压在她身上,让人喘不过气来。她不明白这焦虑所从何来,也根本无暇去思考来源,只知道焦虑。就仿佛……不做出点什么改变,迟早会下场凄惨似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封析云哽咽着在这如山的焦虑下难以喘息,心里却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反驳,太小也太轻,让她听不清,却又竭力想去听清,仿佛那就意味着什么,仿佛那就有意义。

她像溺水的人,竭力挣扎,剧烈喘息。

平稳航行的船舱里,膝头平放剑刃作拭剑状,却又低着头没动静,不知道究竟在沉思些什么的聂东流,忽然抬起头,眉头微蹙,朝封析云猛地望去。

静谧无声的船舱里,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尤为明显,一声声的,仿佛喘不过气来,像是溺水的人竭尽全力浮出水面却又不得。

他快步走到榻边,垂着头看她,脸色惨白,两颊却又绽开两团嫣红,给她更添几分平日不可能有的妖冶,神情很古怪,像是痛苦里带着挣扎,又不得解脱。

聂东流眉头紧锁,伸手,探向封析云的额头,触手是一片温热,没有发烧。

他正要将手收回,却又一顿。

封析云的脸上露出了更加痛苦的神情,好似要从什么束缚里摆脱,却又无法摆脱,沉沉浮浮的,好像期待谁能拉她一把,“我不——”

不什么,她又没有说下去。

聂东流顿了顿,两指并拢,立在她额前,金光隐约闪烁,不一会儿,便皱着眉收回手,凝视着她,深感棘手。

封析云的神魂剧烈震荡,即使他竭力安抚,也有脱离的倾向。血肉之躯温养神魂,两者一旦分离,就是殒命之时。在金玉镇的时候,他已知道封析云神魂不稳定,却没想到会危险到这个地步,这样一来,她身体不好的原因也就很清楚了。

他略显焦躁地原地踱了两步,一时想不出办法,只能靠玄晖宗的法术,勉力吊住她的神魂,就像是游丝束着翩飞的蝴蝶,只能拉扯,却束缚不住。

封析云更加挣扎,她猛地抬手挥舞了一下,因为无力,所以举得并不高,就只是轻轻地摆动了一下,却触及到他的衣角。

就好似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她五指猛然收紧,将那一点衣角紧紧地攥在手里,绝不放开。

聂东流一怔,下意识地向后一退,想把自己的衣角抽回,却把她藏在被窝里的胳膊带出来一截,衣袖被被子裹着,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胳膊。攥在他衣角上的手紧紧扣拢,指节都隐约泛白。

他有些无措地望着她,不知何解,而她注定不可能给他一个答案。

摸遍全身,绞尽脑汁,他忽然好似醒悟了什么,伸手向怀中探去,取出一块裹好的白帕子,摊开,光华流转。

养魂玉。

那天封析云离奇地消失,他于无限茫然和隐约的恼怒中,鬼使神差地捡起了这块被主人遗落的养魂玉,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慎之又慎地保存,却又没有在第一时间还给封析云。

他轻轻抚了抚养魂玉光洁的表面,心绪有些复杂,却没来得及多思虑,已急匆匆地将之塞进了封析云的口中,一如当日她要求的那样。

养魂玉入口,封析云急促的喘息便缓了下来,不再像是窒息者的求生了。

他莫名松了一口气,好似心里一块巨石落地。

梦魇中,封析云只觉于森罗幽邃之中,有一道暖光忽照,将压在她心头的那座大山挪走,为她开一点喘息之地。而那微小却坚定的声音,也越见清晰有力,隐隐约约的,就差一点。

“他自称是你的父亲,却只想摆布你、掌控你,让你顺着他的心意走,就像养着一个娃娃,一旦不合心意,就要将你销毁重塑;”那个毒蛇般的声音嘶嘶作响,“他自称爱你,却只想图谋你代表的利益,束缚你、否定你、定义你,让你成为他最好最靓丽的装饰品,成为他的荣耀和点缀。”

“而他呢?自始至终,他都只是为了你的钱,如果你身无分文,他甚至都不会多看你一眼,现在你离开了你最熟悉的地方,任他摆布,他又会怎么对你?”挑唆就像裹了蜜的毒药,“这样无力的、毫无意义的人生,真的是你想过的人生吗?”

遥远的召唤仿佛在呼唤她回归怀抱,仿佛她的归宿不在当下而在远方。远方是有力的拥抱和亲切的呼唤,而周身只有地狱苦海,无边无涯。

奇怪的是,这本该让人心驰神往的感受,落在她的心里,却好似隔了一层似的,让人无端端觉得……假。

那微小的声音渐渐变大。

“你还在等什么?”仿佛毒蛇暴起,愤怒与尖利同在,要将她撕成碎片,沉沉的长夜忽然恣意疯长,像极了诡异的触手,要将她整个人抓在手中,“你还在等什么?回来,回来!你是属于我的!”

触手般的阴影是那样庞大,而她又是何等渺小,在这长夜里简直不值一提,只能被淹没——

炽烈的白芒划破长夜,就像流星划过夜空,撕裂一切,也撕裂这荒诞而诡异的梦。

“这是什——”尖锐刺耳的嘶吼戛然而止,就像突然被关上的电视,又像是被割破喉咙的鸡鸣,只剩下一片突兀的死寂。

而她终于想起,她不是一无所有,也不是毫无力量,无需恐惧、也不必担忧被摆布,即使两手空空,她也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去对抗一切束缚。

就仿佛是一场噩梦终于结束,而却又未曾醒来,她在这死寂的蒙昧中蓦然松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上岸,珍惜每一次喘息,恋栈不去,又庆幸无比、后怕无比。

就在这短暂的蒙昧中,她忽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心绪已先于思维,让她脱口而出,“爹?”

天旋地转,梦境颠倒,她睁开眼,一片空茫。

没有疯阁主的脸,没有毒蛇般刺耳的声音,也没有让她挣扎的梦,却也没有聂东流,没有一切现实的东西,茫茫然的,她不知身处何处。

“你醒了?”在这空茫里,她听见聂东流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好似来自另一个世界。但莫名的,她感到一阵解脱般的舒心。

“我还以为,”她像是意识尚存,又如处梦中,迷迷蒙蒙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轻轻地笑,以一种她从来没听过的、从未想过自己会发出的娇媚声音,半哑半脆地轻嗔,“我还以为,你会不管我。”

对,她真的以为、至少是担心聂东流会扔掉她这个累赘。

真是的,她迷迷糊糊地嗔怪自己,这种话藏在心里就好了,干什么要告诉他呢?现在说了,他要是被提醒了怎么办?她真不该说。

但下一刻,又好似被这迷蒙的想法逗笑了似的,她咯咯地笑了两声,讨论什么有意思的事似的,声音好似软帛,绵软又甜腻,“你真该把我丢掉的,是不是?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呀?”

等不及得到答案,又或者根本不需要答案,疲倦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将她包裹,将她带走,而这一次,却满是香甜。

在沉入梦境的前一刻,她隐约听见聂东流轻轻叹了一口气,好似无奈之极,只是包容一个断片迷糊、失去神智的病鬼,又好似……无限温存:

“我当然不会丢下你。”他说,“你可是我老板啊。”

他说得对。

在陷入酣甜的梦乡前,她欣然接受这理由,深信不疑,甚至是理直气壮:毋庸置疑,她可是他的老板,他当然不会、也不可能丢下她——

永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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