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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场酣甜的梦,足以让身心疲惫的旅人焕发新生,但醒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封析云都尴尬地抬不起头来。

她记起入梦前和聂东流说的话,什么“不会丢下你”“永远不”,前一句大约是有的,但后一句完全是她自己病迷糊了硬给人加戏,人家聂东流说的是不会丢下老板,等从极乐岛回来,她可就不是他的老板了,不必提“永远”,他们还有没有以后都是未知。

而麻烦的是,封析云也说不清楚,她到底是希望这个未知的以后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幸好聂东流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不然她现在更尴尬。

老实说,她不知道聂东流有没有发现她的回避。每当有提及这事的倾向时,她立马东拉西扯转移话题,而他就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望望她,看得她心惊胆战、以为他要开口嘲笑时,却又极自然地顺着她换了话题。

好似心知肚明,好似心照不宣,却又什么都不说。

封析云暗暗捶床板,脚趾抠地,无能狂怒:人不能,至少不应该像她这么尴尬!

躺在床上装傻充愣捱了好几天,她终于恢复健康,好巧不巧,赶在中秋节那天顺利下地,行动如常。

他们搭的这艘其实是货船,顺道载客,中间会在某城码头卸货,直到第二日凌晨才重新启程。对于一心救人的聂东流来说,这大半天的时间自然是完全浪费,但这年头找一艘直奔海港的船不容易,这艘是最近的那班了。

“其实也没什么。只有半天,耽误不了什么。水路本就说不准,说不定正好避开了坏天气。”封析云把人拐上自己的贼船了,自觉有责任安抚男主的焦躁,免得他过度担心陈素雪已经出事、恨不得自己游去极乐岛,“你就在这船上好好休息一天,养精蓄锐,这才能更好地救陈素雪嘛。”

她不能直说自己知道陈素雪现在没事,也没法让货船当场启程,只能让他换个角度想问题,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封析云悄咪咪去观察聂东流的神情。

他好似愣了一下,不明显,没有冲淡他原本冷淡的表情,但莫名被她捕捉到,让她心里一咯噔,赶忙卖力安抚,“停泊一天,你休息,船员也能休息,养足精神启航,速度更快,你别太担心了。”

聂东流沉默。

封析云绞尽脑汁,“停泊一天,少点颠簸,我也能好得更快……“

“不是说要过中秋?”他终于打破沉默,抬眸望向她。

封析云一怔。

聂东流确实在她病中和她做过模棱两可的约定,但当时他只说“再说”,她就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他还会主动提及,不由惊诧,“你……真打算和我一起过呀?”

诧异溢于言表,不难看出她才是那个压根没有打算一起过的人。

聂东流沉默。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原以为自己对这种事没有兴趣,又或者是不该感兴趣,一把刀是不需要这些世俗感情的。他早已做好决定,将这些红尘俗事都远远地推开,远离他的人生,以免刀尖生锈、心头有瑕,却又鬼使神差地问起。

封析云问他,他答不上来。

难道要他说,他其实心怀期待,却连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都不明白?难道要他说,本想拒绝的是他,听说不过中秋后竟心生懊恼、后悔开口的也是他?

明知不该,甚至显得幼稚,但聂东流却难得没能忍住,心生懊恼,他早该想到,封析云和他只是雇佣、互相利用的关系,大小姐只是随口一说开个玩笑,他却当了真。

封析云现在心里一定在嘲笑他自作多情。

“算了。”他脱口而出,神色愈发冰冷,“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就好。”

就该这样,本该这样。他从未想过这种世俗的节日,一把刀本不该享受人间烟火。他不想,不羡慕,也不需要。

是,他,不,想。

“别啊。”出乎意料的,封析云没有鄙夷,也没有对他露出讥讽的神情,更没有因为他的拒绝而恼怒他的不识抬举,“你一个人窝在船上多没意思啊?哪有中秋的样子?”

聂东流想反驳她,过往的每一年中秋他都是一个人过的。

但她伸出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满眼都是笑意,眼波如春溪,清亮又轻柔,将他的全部话语都堵在喉头,如同硌人的碎冰,“不然,算我请你陪我过节呀?”

陪她。

碎冰似乎有融化的迹象,不再硌得人发疼。

聂东流喉结微微滚动,用一种微疑的目光望着她,重复,好似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陪你?”

“对,陪我。”封析云的目光清亮又坦荡,迎上他的打量,还朝他温柔地笑了笑。

陪她。

聂东流凝视着她。

对,不是他动摇了,想向世俗的生活琐细低头,也不是这把刀为人间烟火犹豫、生了不必要的留恋,不是他心志不坚定、没法一心一意向邪神复仇,就只是,如果同伴请求他的陪伴,他也没必要如临大敌地拒绝,不是吗?

不是他真的在乎这个没意义的节日,只是陪她,仅此而已。

“好。”他听见自己回答。

临时决定,黄昏已至,再不走就可以直接等开船了,既然聂东流应下,封析云便拉着他下船,顺着熙攘的人流,一路往城里去看花灯。

也许是这个世界本就不止是一本小说,又或许是原文作者实在编不出来新的,封析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觉醒记忆的时候也没觉得违和,多亏了两个世界大差不差、无比吻合的细节。

这里有相同的节气、相似的风俗,有时她甚至很难分清书里书外,而她已活在这里,也已……无需分清。

封析云远远地凝视着这座小城最大的花灯楼,人潮如织,斜月与灯火辉映,将夜间妆点成满眼璀璨。处处透着烟火气——她久违的、难免向往又深觉陌生的烟火气。

在花灯楼的两层屋檐上,错落挂着无数精美的花灯,吸引来许许多多游人,有的才学出众,有的财力雄厚,此时都拥在一起,去争自己想要的那一盏。

她久久驻足。

聂东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对她的是一盏稍显粗糙的兔子灯,价格约莫不贵,造型十足可爱,吸引了许多孩童的目光,吵吵嚷嚷地挤在下面争着归属,还有忙着叫家长的,虽吵人,却也热闹。

是他不熟悉、不会靠近的,属于红尘俗世的一幕。

“你不去买一盏吗?”他问。

以大小姐的财力,即使现在和宁夜阁不联系,也足够把整个花灯楼买下来,总不至于对着一盏灯囊中羞涩吧?现在上去砸钱,怕不是老板哭着喊着要把灯卖给她。就只除了……会有和小朋友抢玩具的嫌疑,而已。

封析云回过神来,摇摇头,“人太多了。”

她神色平淡,仿佛刚才的驻足只是一时兴起,抬步时也毫无留恋,随口问了一句,确定聂东流对花灯也没有什么兴趣后,便远离了那座花灯楼,也远离了那片灯辉如昼,步入更暗沉的夜色。

点点灯火,人家隐隐,月色动人,这才是夜晚真正的模样。

从最熙攘处挤出来,封析云才觉出热闹的好来,起码人一多、一嘈杂,她和聂东流就不会那么明显,走在一起的时候,即使互相一言不发,也不会显得尴尬。现在倒好,她不说话,聂东流更不会主动找话题,两人闷头往前走,却也没个目的地,整得像双人竞走似的。

她有点后悔,她当初为什么要给自己布置下和聂东流一起过中秋这么个高难度的任务?如果没有这一茬,她一个人窝在船舱里睡个昏天黑地不快乐吗?

封析云硬着头皮,和聂东流闷不做声走了一段,终于憋出一个话题,“听船工们说,这里的美食不少,别有风味,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们去尝尝?”

不管聂东流到底有没有听说过这里的美食,也不管这里到底有没有美食,只要他随便接一句,就能顺着聊下去——

“随便。”聂东流淡淡道。

啊这。

没关系,没什么想吃的没关系,是她问得太仔细了,想来龙傲天也不是注重口腹之欲的人——

“那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封析云和颜悦色,“难得出来逛一趟,好好玩玩。”

不管聂东流到底想做什么,他跟着她出来,总归不是来散步压马路的吧?他总得说一个出来,那事情不就妥了——

“随便。”聂东流语气淡淡,头也没抬,连开口间隙和语音语调都一模一样。

……这天没法聊了!

左一个“随便”,右一个“随便”,封析云感觉自己像是带着女朋友逛街的死直男,不知道“随便”到底是个怎么随便法,也不知道聂东流的“随便”到底是不是真的随便。

不,知,所,措。

她不说话,聂东流便瞥了她一眼,迟疑了片刻,看起来反倒比她更疑惑,“你不必管我,按你的习惯来,我跟着你就是了。”

大小姐什么时候还征询起他的意见了?她决定,他跟着走不就够了?

封析云一滞。

半晌,似乎是踟蹰着什么,她讪讪开口,坦然承认,“其实,我没怎么正经过过中秋,到底该做什么,我也不清楚。”

她说完,飞速地瞥了一眼聂东流的神情,夜色沉沉,遮住了他大半的情绪,阴影里,他似乎凝视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举目,月色动人;远望,灯火万家;眼下,唯有你我。

——正是一个绝好的谈心增进感情的机会。

封析云飞快地做出决定,顺着之前的吐露,谈起平日里不知如何谈起的话题,“大家都叫我爹‘疯阁主’,他也确实挺疯,我一直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我和他关系并不亲密,甚至可以称得上无比冷淡,故而我过往的每个中秋,都是和宁夜阁的大家一起过的。”

宁夜阁都是一群术士,平日里和诡谲打交道,危险不比赏金猎人少,没什么机会,更没什么心思成家,无论男女,多半是光棍,免得哪天自己不在了,家小过得艰难。也正因如此,到了中秋佳节,这些人就会凑在一起热闹。

疯阁主不会和她温情,印象里的绝大多数中秋他都不知所踪。封析云日常窝在小楼里不能走动,但中秋这种日子,她总难免出来转两圈,凑个热闹,就当她也过好这个节了。

但她身体不好,和宁夜阁的人也称不上熟,即使凑热闹,也参与得不多,更像个游荡在人群中的幽灵,于极喧嚣处独自品味孤寂,最终意兴阑珊地回到冰冷而空旷的院落里,回归她一成不变而枯燥乏味的生活。

她曾习惯,也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但她终究还是……不能习惯。一旦有了鲜活地活着的机会,便再也无法回首那金玉牢笼。

“我觉得你其实也看出来了。”她索性说个明明白白,“我和叶淮晓算是闹掰了,背道而驰、反目成仇的那种,但以前的每一年中秋,我都有一半的时间是和他一起过的。”

封析云意兴阑珊地把衣袖搓成一团,又蓦然放下,简短地叙述了她和叶淮晓的过往和如今的争执,不无伤感。

原本疯阁主虽然没什么温情,但好歹宁夜阁对她来说也算是个家的样子,有朋友,有长辈,叶家也还没有露出丑恶,叶淮晓还是温柔体贴小竹马,哪怕这“家”的壳再空,也好歹还是家。

可现在,疯阁主也不在了,她也不在宁夜阁了,连个空壳都没有了。

微渺的月光里,她敛眸,有些低落,却又哀而不伤,在秋夜的晚风里,有种静谧到极致的美,仿佛能抚平心上一切不平。

不知何时,聂东流已同她一起停下脚步,驻足于已闭户的街巷,月光微渺,只能照清前路。而铺户留于门前的孤灯,却将微明的光辉投在她脸上,柔和又朦胧,仿佛真切为他停留,却又随时能乘风而去。

鬼使神差地,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却因那一瞬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蓬勃而发的倾诉欲,试图吐露他多年来从未和人提过,如同锁在心扉里的心绪,“我……”

言语到了唇边,却又止步。

罕见的,他竟感到畏怯,又或者是迟疑,他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说,这决定是否太过冲动,而他又是否会后悔。

前所未有,这把一往无前的、只剩复仇而不留人情的、名为聂东流的刀,竟然有点怂了,想说什么,却又强行忍住。

封析云以好奇却温柔的眼神望着他,似乎乐意听,却不逼迫他说。莫名的,聂东流有预感,即使他现在半路放弃,拒绝说下去,她也绝不会追问,而是体贴地当作难言之隐,为他守好心门,不去探究里面的零落。

她有时像是以钱压人、完全不在乎旁人感受的大小姐,有时却是最体贴、最温柔的同伴,能于旁人自己意识到前便照顾周备。多矛盾,多奇怪,但在她身上,却又那么正常。

聂东流的怂也只有一瞬。

下一刻,他抿了抿唇,静静地望着她,“八岁以后,我再没有过过任何一个节日,没有人和我一起过。”

一次都没有。

封析云一怔。

她才想起,龙傲天虽然风光,但每次风光后都隐藏着代价,小说一笔带过,好似不值一提,只是个将男主的牛逼合理化的背景设定。但聂东流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当然会孤独,当然也会为此痛苦。

“你……”她沉默,又惊诧,讷讷无言,半晌开口,“陈素雪的哥哥还在时,你没和他们兄妹一起过节吗?”

别人也就罢了,陈素同可是作者钦点的至交好友,同样父母双亡,只带着个妹妹,和聂东流关系那么亲近,中秋这种节日,不正好一起过吗?

她没有提及那个名字,但聂东流知道她知道。

他所知道的、不知道的,也许她全都知道,愿意或不愿意告诉他,这曾让他困惑的,现在却已不再重要。她知道他的全部过去,甚至比他自己还了解“聂东流”这个人,这曾让他警惕,现在却让他没来由地舒了一口气。

就像是闷头跋涉的旅人忽然寻到绿洲,又或者不回头的船只忽然寻到港湾,他不必同她解释,也不必同她介绍,他说什么,她都会懂,也绝不会指责他,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情不自禁想倾诉。

聂东流沉默了很久,静静地回答,“没有。”

即使是关系最好的时候,他也没有和陈素同兄妹一起过任何节日。他们确实邀请过,但他拒绝了。

因为他是一把刀,他怕情感和对世俗的眷恋会消磨他的斗志和勇气,他就像是一个向往又畏怯的浪子,路过这人间,不能,也不敢靠近这滚滚红尘。

但当他这么想,自己都会疑惑,他现在又是为什么会和封析云一起出现在这里?

他不敢说,更不敢深想。

封析云凝视着他,莫名的,她觉得聂东流也很可怜。

无论男主、炮灰,聂东流或是她,还是随便什么人,在这红尘里打滚的人,都很可怜。她总觉得自己是炮灰命,其实男主命也未见得就比她更好。

最重要的是有一颗永远向前看的心。

“咱们这回同是天涯沦落人,正好凑一起过节。”她并不擅长安慰人,不如转移话题,笑盈盈地望向聂东流,“你陪别人过中秋,那是虚度时光,但和我一起过节,那就是带薪休假,你这可是赚大了,别苦着个脸啊?”

赚钱啊,这总能哄聂东流开心了吧?忘掉那些旧事,向前看,他现在遇上大老板了呢。

聂东流一怔。

他望向封析云,却只看见她在灯光下朝他盈盈而笑,神情再自然不过,好似之前他用尽勇气所说的那些话,完全没有得到她一点上心。

她只是短暂地、漫不经心地,在他面前扮演了“倾听者”这个角色,让他误以为无比亲近地靠拢了她的内心,却又转瞬即离,好似之前的一切,都是兴味一场,回归现实,他们还是很远……很远。

他根本没想过为了这个收钱。

细想,她和他起于交易,续于交易,大家本来就是雇佣关系、合作关系,她主动给钱,再正常不过,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神仙老板。而他若不为了钱,又能为了什么呢?

又能算什么呢?

封析云眼睁睁看着他的神色不仅没有缓和,反而渐渐冷淡了下去,不解其意,以为他太过悲痛往事、意志消沉,连金钱的力量都无法抵消——那这对于聂东流来说,确实是极大的心灵创伤了。

她绞尽脑汁,“其实吧,亲情更多是给你找麻烦,你现在没有,也不算完全不好,起码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

她搓搓手,露出点迟疑,但很快又淡去了,缓缓宽慰,“你看我和我爹,我们虽然是至亲,但感情淡薄,指不定还没我俩关系好。”

既然要安慰人,就得比惨,连自己都搭上作反例,她为了聂东流真是付出太多了,“你看我小的时候,一直想我爹能多关心我,有一年中秋他终于不是很忙,好似心情也格外的好,破天荒地待在家里和我一起过节,问我想要什么。”

那时她特别兴奋,也特别开心,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要,只想疯阁主能作为一个父亲,陪她一晚上。

我想看灯,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灯,她说。

那天疯阁主的心情许是真的特别好,他竟然真的同意了,愿意带着本不上心的女儿去到他最讨厌的、庸俗而嘈杂的集市中看灯会。这个“竟然”太过出人意料,以至于时隔多年,封析云此时回想起来,都觉得比中彩票还难。

“那天我们去了灯会,我有一盏特别喜欢的兔子灯,我跟他说,我想要那盏灯,他同意了。”说着说着,她的情绪却真的渐渐低落了下去,低低地诉说本已遥远的回忆,“他把我放在茶楼里,告诉我下面太乱,不要乱跑,他会带着兔子灯回来找我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住了口,仿佛追忆什么入了迷似的,再没有往下说。

聂东流微怔。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看风吹孤灯,火苗与灯影摇晃,落在她秀美绮丽的脸上,半遮半掩她的苦涩。

“我听他的话,在茶楼里等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有乱跑。”过了很久,仿佛才从回忆里挣脱出来一样,她回过神,抹去一切本无意流露的情绪,只剩下一片沉静,“但我等了整整一晚上,肚子咕咕叫,他都没有来。”

她说到这里,甚至还有心思朝聂东流皱皱鼻子,露出一个有点俏皮的笑容,“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了,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信不得。”

聂东流忡怔地望着她笑颜如花。

“所以说,没有许诺和期待,自然也就不会失望。”封析云非常老成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倘若本身遇到的是浅薄的缘份,还不如没有。”

那种对极浅薄的感情有所期待又落空的失望,就像是明知镜花水月,也仍然试图去触及,一次又一次失败后才知道自己傻。就她个人而言,还不如没有。

“怎么样?”她微微一笑,已将这事抛到脑后,“感觉好点了没?”

——聂东流最好识相一点,他应该知道她现在想要什么答案……她都拿自己的悲惨事件举例了!

聂东流凝视她。

“他为什么没有来?”蓦然,他问,“你在茶楼等了多久?”

封析云一怔。

事实是,她在茶楼上整整等了一夜,从黄昏渐晚到旭日东升又高照,又怕又困又累,却只想见疯阁主来接她,生怕一睡着就会错过。但在重新熙攘的人群和生意中,她只等到了发现大小姐不在府里、到处搜寻的仆役。

疯阁主去处理公务了,毋庸置疑,永远是这个理由。

他甚至都没有让人来找她!

就那样理直气壮地、不以为意地把她丢在茶楼,忘却一切承诺,连一点点补救都没有纡尊降贵去想。

“还能为什么?”她淡淡地笑了笑,不无讥讽,却也平静,“我爹是大忙人,肩负全天下安危的责任,他首先是宁夜阁阁主,其次是我爹,也不难理解。”

不难理解。

她只是……不能接受,也不能原谅。

但或许对疯阁主来说,她到底怎么想完全不重要——也许吧。

聂东流凝视了她很久。

“你等我一会儿。”他丢下这话,转眼消失在街口,挤进汹涌的人潮里,徒留封析云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总搞不懂聂东流在想什么,可能这就是男主心海底针,想不通索性不想了。

她想起了……疯阁主。

在聂东流面前,她表现出对疯阁主的感情很淡薄的样子,一口一个“疯阁主”,很少叫爹,内心也没把他当爹,但最初其实不是这样的,她当然会依赖自己的父亲,只是在一次次的失望里消磨了,认清了有些人就是有父女缘份,却没法有情谊。

而在金玉镇看见邪神透露给她的往事,让这本就岌岌可危、单方面维系的亲情雪上加霜。她信自己曾被疯阁主害死过一次、控制过多年,也信自己的记忆和性格完全被疯阁主玩弄于股掌之间,因为这真的是她爹能做出来的事。而这一切在得到严琮翼的证实后,更让她相信了。

直到在梦里遇见了十三年前的事,她才忽然冷静下来,意识到事情可能是邪神的误导,让她失措,从而控制她。

无论是术士还是凡人,最重要的、必须牢记的常识:

不要相信邪神的任何话。

封析云下意识地抚了抚腕间的疤痕。

在邪神潜入她梦境、要诱她沉沦的时候,保护她的那道白芒,她知道就是靖夜。

其实早在离开玄晖宗前,对着叶淮晓出手后,她便发现自己忽然能拔出五分之二的刀锋了。

靖夜出手,无需全部出鞘,只需有一部分在外便可,而威力视能拔出几分而定。她现在能拔出五分之二,已足够和叶淮晓打个平手,堪称当世高手了。

她不禁要探究,这把刀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只拔出五分之二便能有这样的威力,那等到终于脱离刀鞘,得是什么妖魔鬼怪超级牛逼的大佬刀啊?

严琮翼说这是疯阁主留下,专门留给她的——她爹有这样的宝贝,竟然会给她??

封析云想相信,又不敢相信。

她没有告诉聂东流,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在邪神的指爪再次伸入她的梦境,却被靖夜的刀锋逼退后,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以自己绝难想象的满脸坚毅,于寂寂无声、全无人迹中,请邪神附身,然后,毅然决然地催动阵法,引烈火焚身,与邪神的分神一起,被攀升的火苗吞噬。

这是何等的痛苦,又是何等的悲壮,身侧无人、孤胆英雄,又是何等落寞,封析云不会,也绝不认为自己会做出这种事,除非不这么做也是个死,那么死前也会满心不甘。

但在这个梦里,她不仅这么做了,还欣然赴死、无怨无悔——她甚至觉得死得其所。这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荒诞。

她不太相信这离奇的梦,却又难免很想试着相信,也愿意为了这个离谱的梦,深想一点……别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疤痕,一时入神,任人来人往,也全不萦心,直到有人喊她——

“封析云。”

朦朦胧胧的,就在头顶,很熟悉,也很陌生。好似十分平淡,什么也不能让他挂心,又好似小心翼翼地收敛着什么。

她下意识地抬头。

那是她第一次特别、特别认真地近距离观察聂东流的长相。他有一副攻击性极强的英朗容貌。

一双特别锐利的瑞凤眼,剑眉星目,眼瞳比寻常人更黑许多,嘴唇极薄,眉眼总是飞扬,好似从来不会折腰,也从来不会低头。他是快意、潇洒、决绝的陆地代行者,明明没有针对的意图,看起来也锐气逼人,好似在说“在座的都是垃圾”。

任谁见了他,都不会怀疑他是个走到哪打脸到哪的龙傲天。

而现在,这个锐气逼人、攻击性嘲讽性都极强的龙傲天,正提着一盏做工粗糙但造型可爱,看着还有点眼熟的兔子灯站在她面前。

他凝视她,露出有什么话想说却又强行忍住的神情,极致忍耐,也极度克制。

“送给你。”最终,他张了张口,露出不太自然的冷淡,仿佛这就能抵消些什么,但眼角眉梢的不自在却已悄然道尽一切,“拿着吧……”

他犹豫了一会儿。

“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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