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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渐近,最终踏过门槛,鞋底带着些微的水意踩在积灰的地面上,近乎悄无声息。

但也只是近乎。

当脚步靠近聂东流的时候,原本安静倚靠墙角的青年忽地一跃而起,剑光似寒霜,一闪而过,来人还没反应过来,再定睛,剑已架在脖子上了。

一举制服这明显身手不错的暗算者,聂东流的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微微运力,便将人反扣在地,卸下关节,一道灵力输入其脉门,将人完全制住、动弹不得。

然而做完这一切,他却微微蹙眉,打量着这人,仿佛有什么不解似的,迟疑了片刻,在封析云征询的目光里缓缓开口,“这人不是邪神信徒。”

聂东流和那位邪神的信徒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对他们的气息和特征了如指掌,完全可以确定,眼前这人虽然是设下魇魂香埋伏他们的人,却绝不是邪神信徒。

“他的灵力和邪神信徒全然不是一个路数。”言语在唇齿便一度徘徊,最终出口,聂东流还是委婉了很多,“他这样的,更像是正统出身。”

言语未尽,其实他更想说是宁夜阁的路数。然而目光在封析云脸上点到即止地掠过,又好似逃开似的挪走,终究没有说得那么直白。

袭击他们的人竟然来自宁夜阁,这消息无论说给谁,都是一场惊诧。更何况封析云雨宁夜阁渊源如此深厚……

“问他。”出乎他意料,封析云完全没有被这消息惊愕的意思,她既像是全然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似的,目光锐利而坚定,可以破云穿雾,看透重重掩盖下的真实,却又像是完全没明白他的意思,天真地去探寻可能会刺痛她的真相,“问他,从哪来,为什么要袭击我们。”

她望了他一眼,强调,“随便用什么办法。”

屋外,雨声淅沥。

聂东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手下微微运力,灵力顺着那人的筋络游走,仿佛刀割剑削,不过一个周天,便让那人冷汗涔涔,惨叫出声,在这荒郊野外显得格外诡异,倘若有行人经过,只怕会以为这里藏着什么妖魔鬼怪。

在这断断续续的惨叫声里,聂东流垂眸望向他,声音冷冷的,好似藏着一块锋锐的薄冰,“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在这里埋伏?谁指使你的?”

每个问题出口,游走的灵力便更强上几分,仿佛拿着一把剃刀,对着那人的筋络细细地削去,要削下一层似的,引起那人更惨烈的叫声,封析云在一旁听着都觉得后脊发寒,仿佛也能从这惨叫声中感受到痛楚似的。

这是她从未在聂东流身上见过的一面。

她身子微微向后倾了倾,好似想要避开这一幕似的,却又强行止住了,立定在原地,绝不向后退却。她的手垂下,指尖隐藏在袖口下,悄然攥住了衣摆,仿佛就能从中汲取些力量,昂然抬头,直视那惨叫痛呼的人,目光冷淡,乍一看,竟与聂东流如出一辙。

“我……我是宁夜阁的,得了命令……”难以承受这样痛苦的折磨,那人双目圆瞪,眼珠几乎脱眶,脸上、脖子上青筋暴突,几乎喘不过气来,断断续续,仿佛祈求似的吐露,“奉阁中命令,杀了你们。”

灵力稍稍止歇,惨叫声也终于停下,仿佛在这忙碌的秋夜挤出一点静谧,唯有秋雨绵绵,点点滴滴打在屋檐上。

在这突兀的寂静里,聂东流垂眸,“杀了我,还是我和她都要杀?”

仿佛是珍惜这一点安歇的不易,那人急切地仰起头,而这动作仿佛便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只为博得一点松快,“都,都要杀。”

都要杀。

聂东流捏着那人脖颈的手微微垂下,头微微扭了扭,仿佛有那么一瞬间想朝封析云望去,看看她会对此有什么反应似的,却又终究没有。

“是谁的命令?”他一字一顿。

一瞬静默。

屋外,雨声渐急,将静谧的夜渲染上喧嚣,却又被断续起伏的惨叫掩盖。

聂东流好似压根没听见这惨叫声似的,神色分毫未变,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挪动,仍是垂着头,无动于衷地重复,“是谁的命令?”

惨叫声难以止歇,可急于交待得个痛快的人却忽然哑火,除了惨叫,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仿佛在迟疑着什么,宁可遭受这非人的折磨,也不敢说出口。

聂东流加大的灵力输送。

惨叫声迭起,一瞬间完全覆盖了屋外的雨声,成为这渺无人烟处唯一的喧嚣,惊起雀鸟,也足以让任何肉体凡胎的人听之胆寒。

然而屋内仍站立着的两人却好似压根没有听见似的,神色如出一辙的冷淡,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更不必提畏怯了。

封析云微微抿唇,身子微微前倾,无比专注地注视着这面目狰狞、奋力挣扎的人,试图从他的脸上读出点言语不能传达的意味,又或者从这张已扭曲的脸上看出几分也许会有的面熟感。

“不……不能说。”在这惨烈的叫声中,那人连挣扎的力气也无,身体一颤一颤的,仿佛要蜷缩起来,连声线都颤抖着,却哆哆嗦嗦、断断续续地从喉咙口漏出几句破碎的言语,“不能说。”

聂东流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亲自动手,很清楚这种痛楚已经到了理智无法控制的程度,这人分明不是铁骨铮铮,也不是不愿吐露,却在这个问题上如此执着,那只能说明这人觉得回答这个问题所要承受的,将比这痛楚还要更痛苦数倍,这种认知刻在骨血里,哪怕理智已失控,却仍束缚着他的行为。

思及此处,聂东流抬眸,朝封析云瞥去,在后者的脸上窥见了一片沉然,仿佛事不关己,也绝不为此动容。

目光所及,她目光冷淡,不为所动,无论是神情还是眼神,都诉说着她所需要的,只有答案和真相。

聂东流收回目光。

他顿了一下,竟停下了不断输送的灵力,任奄奄一息的人于半昏中发出低低的□□,淹没在淋漓的雨声中。

他伸手,卡住那人的下巴,四目相对,眼瞳泛起隐约的金光,在昏暗的破屋内,仿佛两颗灼灼的明珠。他一字一顿,“是谁让你来杀我和她的?”

在这金光里,那人仿佛被蛊惑了心智似的,茫茫然睁开眼,朦朦胧胧地与聂东流对视,两眼迷离,身不由住地开口,“是,是……”

仿佛有什么卡在喉咙口,让他迟疑着,无法吐露出应出口的那个名字。夜雨滴答,闷声隐约,轰轰的,好似要打雷,却又没打,屋内屋外,尽是一片沉闷到极致的气氛。

“是谁?”聂东流眼瞳中的金光更加耀眼。

“是,”那人抽搐着,仿佛挣扎,又无所挣扎,最终吞咽刀片似的,挤出一个又一个字,最终连成一个名字,“是……”

“叶副阁主。”

微弱的声音,却好似平地一声惊雷,炸响在聂东流的耳畔,让他下意识抬头,猛然望向封析云,试图观察她的反应,却发现她不知何时挪了几步,站在了微弱的光芒所无法映照的地方,眼睑微垂,神色难辨。

他张张口,下意识想说点什么,不管是安抚她,昔日青梅竹马未必会落到这一步,也许是下属理解错误、自作主张,又或者提醒她,这人交代的未必就是真的,一切还要回到宁夜阁再看。

无论说点什么都好。

然而话到唇边,尚未来得及出口,屋外,一道电光闪过,仿佛最锋锐、最冷酷的刀光剑影,划破长空,刺破寰宇,倏忽落下,一瞬间照亮了四野,照亮了这方天地,照亮了这座小破屋,也照亮了她的脸。

惨白的电光映照下,她倏忽抬眸。

神色冰冷,目光如刀。

“轰隆隆——”

沉闷了许久的雷声炸响,隆隆之声在空旷的四野反复回荡,将一切声响压过,于极喧嚣里,衬出一片死寂,也压过了从封析云张张合合的唇齿中吐露的言语,仿佛她从来没有说过。

“确实是叶淮晓会做出来的事。”她叹息,却不含多少感情,冷漠得像是在讨论一个陌路人。

单纯感慨。

暴雨终于倾盆,大力洗刷尘寰,掩盖一切喧嚣。

“没想到这个魇魂香还有点本事。”归京路上,陈素雪骑在马背上,兴奋肉眼可见。她这次可算是好好睡了一觉,托魇魂香的福,做了个美梦,被解开梦魇、回归清醒的时候,直接对着人伸了个懒腰,盛赞魇魂香促进睡眠的效果。

“云姐,我跟你说,我竟然梦到我哥了。”陈素雪凑在封析云身边叭叭叭,她还是不待见聂东流,没兴趣和他多说,“我已经很久没敢想起他了,不过忽然梦到,又觉得好像他还在我身边,一切没什么值得害怕的——你知道我哥哥吗?”

封析云是太知道了,她看过原文,了解陈素同这个重要配角,又听聂东流讲过许多原文不曾提及的往事,但她含笑望着陈素雪,缓缓点头,任后者尽情述说,借着倾诉发泄这三年来积攒的情绪。

“我哥和聂东流是在对付邪神信徒的时候认识的。”陈素雪难得找到个可以倾诉、也愿意倾听的对象,兴冲冲地吐露,“我哥可比聂东流沉稳可靠多了,他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其实很有成算……”

封析云静静地听着。

陈素同作为龙傲天的挚友,也有一个逼格不小的背景,但放在这个世界观里,这逼格满满的背景就成了痛苦的来源——陈家在术士圈里,属于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家族,出名的原因既不是强大的法术,也不是深厚的背景,而是他们讳莫如深的来历。

陈家祖上曾有一位邪神信徒,将自己的子嗣和血裔献给了邪神,从此往后,这个家族便天生带着邪神的印记,至死难消,只要邪神需要,便会被迫响应血脉的召唤,或主动或被动地成为邪神信徒。

陈素同和陈素雪这对兄妹挣扎反抗的也就是这样的命运,为此,他们四处游历,到处了解邪神的情况,增长见闻,企图找到血脉印记的解法。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和聂东流相遇相识,引为同路人,他们所对抗的、仇恨的是同一位邪神,也是……

封析云下意识地卷了卷落到鬓边的零星碎发,任青丝在指尖缠绕。

——也是那位关注了她二十多年的邪神。

昨夜因魇魂香所经历的梦境,前半部分她第一次见,但流云城引诱邪神同归于尽的部分,她在船上梦到过,每一段画面都不陌生。也正因这场梦,她重新思考起疯阁主这个人。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她“死”过一次,而这两段迥异的人生里都有疯阁主的参与。她有记忆的这段人生中,疯阁主呈现的是个冰冷、控制欲极强的形象,曾请玄晖宗宗主出手封印了她的记忆,改变她的性格。

有这些条件,似乎很轻易便得出疯阁主为了控制她故意让她死了一次的结论。她应该,也完全有理由怨愤,也确乎怨恨。

然而……

封析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陈素雪说话,时不时附和两声,心思却飘到了那些遥远模糊的往事上。

如果这场梦是真的,她真如梦中呈现的那样,主动且义无反顾的前往流云城,疯阁主拦都拦不住,那么即使两人关系古怪、并不和睦,她的“死”也不该归咎于疯阁主。

封析云的心沉沉的。

从梦境中的感受来看,无论是和疯阁主交谈时,还是在流云城引邪神附身时,她的心情都可以称得上是平静,甚至还带点愉快,仿佛这一切都只是她必须要做的事,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既不痛苦,也不后悔,义无反顾。

这样的态度,真的很难让她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疯阁主害得”啊。

封析云困扰地歪了歪头,倚马前行,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眼前缓缓后退的景物。她实在不太明白,为什么那个自己会持这样的心态,奔赴明知的死路?为什么那时的她身负那样强大的力量、健康的身体,能够深入邪神力量蔓延的流云城?她所说的“生来的使命”,又到底是什么?

她们……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从疯阁主一切接受良好的态度来看,他也很了解她所谓的“使命”,不以为奇,即使与他的计划背道而驰,他也只是愤怒,却没有否定她说的“使命”。

封析云指尖轻轻点了点马辔,仿佛是确定了什么似的。

一切最终还是指向了她的身份,一切的秘密都从这里开启,编织了一个跨越二十多年的迷局,让逆流而上追溯者越追寻,越一头雾水。

但这场梦境也不是一无所获。

“……那时候我们还凑在一起比惨呢!”陈素雪的声音高高低低,绘声绘色,在她耳边缠绕。明明说着略显心酸的往事,那眉飞色舞的样子,简直像是快乐得要飞了,“我和我哥已经很惨了,被邪神纠缠着,朝不保夕的,双亲都不在,两兄妹从小相依为命,谁知道一比惨,哈,聂东流竟然比我们还惨!”

封析云下意识朝聂东流望去,后者被当作比惨对照组嘲笑,神色冷冷的,别有一股凛然,好似要把陈素雪就此冻住,绝不给她一点进一步嘲笑的机会。

“我们好歹是兄妹俩,他全家却死得只剩他自己了,当年邪神分身降临,赤地千里,实为百年难见的天灾,就被他赶上了,全城的人都死光了,就剩他一个人活着,命可真够硬的。”陈素雪诉说的每个字都锋锐如刀,仿佛要将聂东流剁成片。

她也确乎成功了,聂东流的神色陡然冷了下去,冷冷地望着她。

然而陈素雪却好似并不为此痛快,反倒阴沉之极,带着难解的恨,看也不看聂东流,“我哥和他碰上,当然也比不过他命硬。”

气氛陡然转冷。

封析云握着马缰的手微微一顿。

她迟疑了一下,左看看,陈素雪满脸阴沉,右看看,聂东流神色如冰,各自把目光撇开,没有一点对视或是交流的意思,徒留她一人夹在中间像个局外人,安抚也不是,劝和也不是,不理更不是。

虽然早就从原文中得知这两人剑拔弩张的程度,但见面以来,陈素雪一直以小可爱的形象和她相处,甚至还在误会时叫她“嫂子”,让她误判了两人的关系紧张程度,原来起冲突的时候,是真的戳心窝子啊?

仿佛是察觉了她的迟疑,陈素雪缓缓偏过头来,与她对视了片刻,面上的阴沉渐渐淡去了点,甚至朝她微微笑了笑,若无其事。

封析云顿了一下,回以一个微笑,又迟疑着朝聂东流望去。

正如陈素雪所说,在聂东流八岁那年,邪神分身降临,给全城带来了灾厄,让千里繁华变为焦土,一番盛世大城,三个月后竟只剩下他一个孩童生还,既是奇迹,也是痛苦。

而原文里提到过,生养了聂东流、承载了他童年回忆的城市正好也叫做……

流云城。

似乎察觉了她的担忧,聂东流抬眸,对上她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被带着恶意提及惨痛往事,他脸上竟没有多少怒意和痛楚,好似事不关己,除了冷淡还是冷淡。

封析云凝视了他一会儿,默默无言。

陈素雪不是第一天迁怒他,那么这样的对话,也许早已重复过太多遍,他纵使不能接受,却也只能学会忘记和习惯。

得是怎样的忍耐,才能习惯这样的讥讽,好似事不关己,永远向前走?

然而她也没有资格斥责陈素雪,想必这也不是聂东流希望看到的,她只是个局外人,所做的也该是她力所能及的事。

“你哥哥还挺有意思的。”封析云若无其事地朝陈素雪笑了笑,“没想到他竟然是挺风趣的性格。”

即使知道封析云是在打圆场给聂东流挽尊,陈素雪还是卖了漂亮姐姐这个面子,勉强朝她笑了笑,甚至还开了个玩笑缓和气氛,“是不是觉得他能和聂东流成为朋友很奇怪?”

是缓和气氛的玩笑,也是陈素雪长久以来的疑问,无数个冷清的夜晚,她在自己那个狭窄的小院里反复踱步,试图想明白这个问题,却始终无果。

“倒也不是。”封析云却没有顺着说下去。她以另一个玩笑回应,“我只是觉得,你这么活泼的性格,配上一个活泼的哥哥,平时生活一定特别鸡飞狗跳。”

陈素雪噗地笑了起来,淡去了阴沉,重又兴冲冲地诉说起往事,“其实我哥和谁都能鸡飞狗跳,你别看聂东流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其实当初和陈素同闹得可欢了。我哥从小本事就大,不然也不能带着我过得不错。不过他这人好胜心还挺强,当初天天闹着要和聂东流比赛,分个高下……”

聂东流静静地听着陈素雪给封析云讲往事,思绪也难免飘远了。

陈素雪说的没错,陈素同就是个看起来潇洒跳脱,实际上好胜心强到爆的人。他现在还能回忆起来,两人认识,就是因为这人发现两人年纪相仿,实力却比不上他,非要暗戳戳和他比一比,谁知一起搅进了邪神信徒的事里,慢慢成了朋友。

熟了之后,陈素同更是变本加厉,天天缠着他,和他比这个比那个,非得赢一回才行。两人从谁更强比到谁更穷,陈素同胜少输多,像个赌徒,越比越要比,甚至还拉着妹妹作见证,比起两人谁更惨。

聂东流想到这里,竟然有点想笑。

陈素同胜券在握,以为自己一定能胜出,却没想到就连这精心挑选的题目也输了,那时候他的神情,没见过的人是真不能理解到底有多精彩。

可惜,兜兜转转,这场比试,如今终究是让陈素同赢了。

笑意凝结在唇边,再难接续。

聂东流敛眸。

他宁愿在这个题目上永远赢下去。

带上了使用魇魂香的术士,预计要走一天的路程又加长了半天,等到京城近前时,已是第三天的中午了。

越靠近京城,精神难免越放松,陈素雪说够了往事,终于能做好情绪管理,不再时不时刺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封析云聊天,也不在意得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回答,看起来,三人的氛围简直好极了。

可是……

聂东流沉默着,始终打着精神留意四下的动静,以免走过九十九步,倒在了最后一步。留下的一点余裕,便若有似无地在他心底打着旋,时不时引诱他抬眸,状似不经意地朝封析云投去一瞥,试图观察些什么。

封析云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好似和陈素雪聊得格外欢畅,完全将他抛到脑后。

——如果从破屋出来后,两人之间的气氛不是那么古怪的话,聂东流也会这么以为。

他神情绷得紧紧的,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好似这样就能掩盖他飞渡的思绪,没有回到一天前,将魇魂香的术士打晕,三人出发时,她若无其事的笑脸。

聂东流蹙眉,仿佛遇到了什么难解的谜题。

听说那术士是听命于叶淮晓后,他便在观察封析云的反应。

他不愿说,更不会告诉任何人,那时他望着她,近乎小心翼翼。他从未安慰过什么人,也从未遇到过什么能激起他安慰之心的人,更不擅长安慰。

寻常时候,他会选择沉默,不去探索自己不擅长的领域,然而那时他状似无意、若有似无地打量着她,心里闪过的每一个念头,都是想让她展颜。哪怕这件事他并不擅长。

这似乎违背他的本意,他本该克制,努力斩断这段不该有的情愫,但那时他没能想那么多。

不过,没等到他的本能冲破理智和犹豫,他便发现在他预想中会对这件事十分愤怒与伤感的封析云,始终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反而若无其事地和他聊起天,甚至还开了天眼似的,不知从哪看出他的迟疑,笑吟吟地望着他,打趣他,“你家老板心态好得很,就算你安慰我,我也不会感动到给你涨赏金的啦。”

涨赏金这个话题,最初曾是维系两人塑料队友情的唯一纽带,然而事到如今,却已渐渐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玩笑,她提及,博两人不约而同的一笑,淡去了那个小心翼翼的话题与氛围,剩下的,是一种谁也分不清的、说不出的……

她眉眼弯弯,笑意盈盈,眼波流转,好似想说什么,又没说。而他定定地望着她,目光好似被谁锁死了,该挪开,没挪开。

他们就这么对视着,好似有无穷言语该说,却又都不必说,久到时间都遥远,又短暂到仿佛一瞬。

只差那么一点,聂东流就要一点点朝她靠近。

但好似有一道电光落下,将他从那鬼迷心窍的状态里猛然挣脱,理智回归,想起他原本的打算、十几年如一日的坚持……

他一个激灵,竟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情感,是即将触碰什么珍贵之物却又不敢,是即将放下什么沉重之负却又不愿,让他惊慌失措,让他心神不宁。

他猛地向后迈出一步,远离那心神不宁的源泉,不去管、也无暇去管这举动究竟有多掩耳盗铃,又有多狼狈。

他溃不成军,却又负隅顽抗。

聂东流唇边不自觉流露出些微的苦笑,已然察觉,却无法抑制。

在他突兀地后退,表现出明显的、激烈的抗拒后,封析云莫名其妙,显然被他吓了一大跳。

回忆停留在最后,封析云微微瞪大了眼睛,满脸的惊愕,带着一点患得患失的小心翼翼,轻声问道,“你……怎么啦?”

聂东流忍耐似的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记忆里的画面仍在眼前,仿佛昭示着主人的心绪,难舍难弃,恋栈不去。

该放,却放不下,不忍放,在术士的世界里,谓之心魔。

“快到京城了。”封析云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几乎像是一道惊雷,让他仿佛担忧她能窥见自己的思绪似的,下意识地握紧了马缰,意识回归,才又渐渐松开。

聂东流目光缓缓挪开,他垂眸,含糊地应了一声,有意无意的,竟一点也没往她那个方向看。

他不接话,却已灌注全副心神,支着耳朵,试图从封析云那里再听来一星半点言语,哪怕只有一两句也好。

但他沉默,封析云竟也沉默。

聂东流抿了抿唇,抬眸,目光先于理智,已下意识地朝她看去,正对上她回眸。

目光交错,他下意识握紧了缰绳。

她不言语,也不挪开目光,他便也不,倘若这是一场必然的交锋,他绝不率先挪开目光。

封析云当然没有和他在目光对决上一决高下的意思。

她凝视着他,仿佛欲言又止,不明所以又有些不快,想说点什么,却又在等他先开口,显然是对他十分关注,而这关注也不知究竟已持续了多久。

聂东流静静地回望她,像是承受不住这重负似的,想挪开目光,却又像每一刹都是偷来的,隐约窃喜。

她是心无旁骛,他却是心里有鬼。

就像是药理掺了糖,一口满饮下,满心苦涩里掺着丝丝袅袅的甜。细想,这一点甜又更觉苦。

聂东流苦笑。

原先一腔意气,觉得自己能舍下七情六欲,不觉得那些东西究竟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也不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为此迟疑,甘愿做一把斩向鬼神的刀。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觉得自己不仅不够干脆、没出息,而且还很卑劣。

就像是硬生生将自己的心扯下来似的,聂东流用尽力气,在封析云诧异又不快的注视下,一寸寸,移开目光。

当断则断,否则不过是误人误己,他理当明白。

“快到京城了。”他冷着脸,沉声开口,好似没看见封析云的注视似的,“按照之前说好的,我去想办法求见宗主,你们想办法联系宁夜阁。”

这确实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计划。

他们三个,一个是民间无组织术士,一个是宁夜阁在逃大小姐,一个是前玄晖宗弟子,无论哪一个都不是能秘密见到玄晖宗宗主的身份。

封析云倒是对聂东流很有信心,坚信即使他们和盛少玄闹崩了,聂东流也总有办法见到严琮翼。她的信任让聂东流很是感动,然后拒绝了她,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封析云对他哪来这么大的信心。

“若只是让宗主知道这件事,给我们一个见面的机会,我倒是可以试试。”三人合计的时候,聂东流在确定封析云“据(盛少玄)说被严琮翼青眼有加”的传言不实、至少现在不太管用后,若有所思,“但未必能取信于他,让他来见我们。”

简言之,他能找渠道把消息传达给严琮翼,却未必能见到严琮翼本人,更不必提把人引出来见面了。

“这容易。”封析云听他这么说,微微挑眉,“你告诉他,他给我的那把刀我能拔出五分之二了,他会来的。”

那时聂东流半信半疑地望着她,却也只能选择相信。

封析云轻轻敲了敲马头,让早已疲惫的马儿放缓脚步。

谨慎的赏金猎人懂得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聂东流一边接受了她提供的线索,一边却提出了另一个建议,让她联络宁夜阁旧人脉,带着靖夜和这件信物,借机一搏,完成他们自初见起她便画给他的饼。

这提议正中封析云下怀,即使聂东流不说,她也会自己提出来,两人一拍即合,正好兵分两路,她带着陈素雪走动,聂东流则直奔玄晖宗。

“我当然跟着云姐!”被问及和谁走时,陈素雪眨眨眼睛,理所当然地凑上来,抱住封析云的胳膊,把“与聂东流合不来”这个设定写到了脸上,明明白白。

现在快进京城了,自然也是重提计划的时候了。

封析云微微垂眸,目光若有似无地在聂东流身上转了一圈。

原本两人的关系已越发亲近,即使放在原文里,大约也能算得上是好同伴、好朋友了,可自从这人从魇魂香里醒来后,便怪怪的,哪里都不对劲。两人的关系肉眼可见地倒退,他却又不说原因,让她想拉都拉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后退。

她隐约有些不悦,想问,却又不爽,莫名不想先开这个口。

“那就按计划吧。”她冷着脸,也不去看他,转开脸,朝陈素雪望去,漂亮妹妹瞪大了眼睛,兴奋地像是要和她一起去郊游。

封析云愤愤。

果然还是漂亮妹妹更讨人喜欢!

她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看也不看聂东流一眼,挽着陈素雪,下马进城,一心向前走,融入久违的京城繁华,也融入她难得触碰的人间烟火,满眼嘈杂尘嚣,满耳纷乱吵嚷,也绝不回头。

然而,行过大半条街,即将转过街口时,她却没能忍住,在转身时,下意识地偏过头,向身后望去——

人头攒动、俗世熙攘、十丈软红里,他融于其中,远远地望着她的背影,朝她微笑。

她吓了一跳,好似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抓包了似的,下意识地猛然转过头,加快了脚步,将身形隐于转角,朝不明所以的陈素雪尴尬微笑,却又无暇过多思考。

只能听见胸腔里清晰又有力的跳动声,有那么一瞬间,胜过尘世喧嚣。

三人分道扬镳,封析云说是要回宁夜阁上演一出“爷来踢馆了”的大戏,实际却脸宁夜阁的大门都没靠近,反而带着陈素雪满大街转。

一会儿去看看东城的成衣铺,一会儿又去逛逛成衣铺旁边的木工铺,手里钱袋时时揣着,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每个老板见了她都点头哈腰殷勤备至的,却又从来不见她往外掏钱,也不买东西。

大摇大摆,又像是逛街,又不像是来逛街的——倒怪像是来收保护费的。

陈素雪一头雾水,跟着她逛了一大圈,最终又逛回成衣铺,满脑门都写着问号,想问又不敢问。

封析云一回头,就看见她云里雾里,顿了一下,微微挑眉,指着成衣铺旁边的首饰铺,“想不想进去逛逛?”

成衣铺分里外两重院落,占地不小。最外层的院落与旁边的首饰铺相接,两家铺子的两扇窗间不过隔了一手宽的距离,一张半掩着,一张则紧闭着。

京都居,大不易,两家铺子间的距离虽然窄,放在这寸土寸金的东城,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了。

“啊?”陈素雪瞪大眼睛望着封析云,满脸写着十动然拒,支支吾吾,“我们,我们是要通知宁夜阁邪神献祭的事,现在去逛街……不太好吧?”

邪神献祭,无数人可能为此水深火热,她们却去逛街,就……很不务正业的感觉。

——不是说她不想去的意思!

封析云挑眉,饶有兴趣地望着陈素雪纠结,目光流转,在一旁的成衣铺上打了个旋,又若有似无地朝熙攘的人群里望了两眼,一伸手,扯过陈素雪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后者半拉半带,走进了首饰铺。

一踏入首饰铺,之前还犹犹豫豫的陈素雪便忽然变了模样,站在人家店门口,咳了两声清清嗓子,郑重其事地上下打量,理完衣服理头发,衣角要打个摆,袖口要折一折,恨不得全身上下都整成光鲜亮丽的模样,这才昂首挺胸踏进门。

封析云眼睁睁地看着她一进门就好像鱼跃进了水,游刃有余地给她介绍起着首饰铺里有哪些漂亮玩意,头头是道得简直像是掌柜请来的推销员。

她恍然意识到,在原文里,陈素雪好像还有“精致女孩”的人设,宁愿少吃两顿饭,也要多买一个漂亮包,花大半的收入也要住在闹市的小宅院的光鲜少女,甚至还为此和陈素同闹过鸡飞狗跳,当然会熟悉这家全京城都有点名气的首饰铺了。

封析云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这不能怪她记性不好,连原文人设都没记全,毕竟任谁见了陈素雪满脸黑漆漆、灰头土脸、头发凌乱的样子,都不会想起来她还有这个人设的。

而如鱼得水的陈素雪,显然是不会知道云姐在想什么的。她像只快乐的小蜜蜂,在珠光宝气的花丛中到处翻飞,时不时指着展示的图纸戳来戳去,又在陈列的首饰前恋栈不去,大方地向她分享自己喜欢的纹样。

“云姐,你看这个好看。”

“云姐,你戴这个好看。”

“云姐,你看这两对耳坠哪个更好看?”

陈素雪停在两对耳坠前,微微俯下身,露出纠结的神色来。

封析云慢吞吞地踱步过去,发现她正在究竟该选哪个,一个便宜些,一个却有点贵。这是所有人逛街的通病,有心随心所欲,却又囊中羞涩。

在遥远到几乎失真的回忆里,封析云记得自己似乎也有过这样的犹豫,但也许是时间太过久远,又或者死过一次带来的影响,她竟觉得来自现代的那段记忆格外陌生,以至于现在试图回忆相关的细节,竟是一片空白。

但有一件事,她完全可以确定,那就是,当有人将两样东西摆在你面前,一个贵一个便宜,让你帮忙选一个的时候,对方心里真正想要的,一定是那个贵的。

封析云只看了一眼。

“那就都包起来吧。”她说,“我送你。”

陈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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