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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舟的所有行进运作都由靠近船头的控制室掌握,当蛟舟出现失控,这里也必然是想要解决问题的人的第一选择。

封析云沉着眉眼跟在守卫身后冲进嘈杂哄闹的控制室时,正对上匆匆向外走去的守卫队长。

一看到她,守卫队长的眼睛便立刻亮了起来,灼灼地望着她,“大小姐,蛟舟无故失控,其中必有古怪,倘若能重新掌控自然最好,但若是情况有变,我将立刻护大小姐乘备用船逃离蛟舟。请您理解,您的地位特殊,我们的职责是保证您的安全……”

他还有许多话语没来得及出口。

封析云抬手,以一个迥异这嘈杂场面的冷淡姿态,不容置疑地将他尚未出口的一切话语都截在了这一刻。

“这些对解决问题无益的话不该出现在这个场合。”她一反常态地强硬,眉头紧锁,每一处线条都彰显着坚毅,即使是最熟悉她的人也会惊诧,那张柔和秀美、总是含笑的脸,竟然能在这一刻化为最坚硬的大理石,冷肃又刚硬,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蛟舟为什么会失控,失控到什么程度,有哪些解决的办法,有多大的可能性恢复?”

咄咄逼人,却又不慌不忙。

她身上仿佛有一股特殊的力量,让人情不自禁地听从她、信赖她,守卫队长本有些焦躁的心绪竟莫名得到安抚,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语速,以便封析云可以更快地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失控原因还在排查,失控程度正在以极危险的速度增加,目前我们尝试用控制室的主要装置恢复,如果情况恶劣可能会考虑切断蛟舟的一部分灵力供给。很危险,此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我们……”

蛟舟猛地震颤,桌上、地上的一切物品都随着这震颤而飞出,更不要提站在船上的人,即使是底盘功夫再好的,也只能上演人仰马翻。

守卫队长话说到一半,眼疾手快扶住桌角——由于船行难免颠簸,蛟舟上的大件都是固定在地上的。借了桌子的力,他没因为这突兀的猛烈震颤而摔倒,但他效忠的对象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地面像是鼓面一样颤动,封析云不巧站在一块有些松动的木板上,周围没什么可以借力的陈设,震颤来袭时,她直接被甩了出去。

被甩出原地的那一刻,封析云心里“咯噔”一声。

她从来不是身体协调性极强的人,即使现在手握靖夜拥有力量,病弱人设也永不倒,就这么摔出去,还是这么关键的时刻……她一旦伤重,还有谁能来主事?

守卫队长不可以,他武勇有余,应变却不足,在这样千变万化的环境下根本应付不来;聂东流不可以,他实力智力倒是足够,但对于蛟舟上的人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若不是她的面子,他甚至上不了蛟舟,一旦发生问题,他的决策根本得不到执行……

——她绝不能受伤,至少不能在这个时候!

仿佛是听见了她的心声,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发生。

封析云感觉自己撞上了什么极坚实的东西,却又不像是木板的冷硬硌人,就像是飞鸟投入群山的怀抱,她撞得几乎要浑身散架,却又稳稳地落实了,刹那安心。

低低的闷哼声在她耳后响起,一只坚硬有力的胳膊横在她的腰间,将她牢牢固定,不再因船体的震动而甩出。

即使明知每一秒都极为宝贵,随时会有新的变故发生,但有那么一瞬间,她茫然地眨了眨眼,脑海里一片空白,好像想了很多,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聂东流——

是聂东流接住了她。

这个名字一旦出现在脑海中,就像是一点水墨滴落白纸,晕开一片,整幅图画便也飞快地展现了。

封析云的意识飞速从茫然中抽离,从摔落、到聂东流……几乎是流水迫不及待顺江而下似的,思绪倾泻而出,重回高速运转状态,将那一点茫然尽数甩在遥远的脑后。

她猛地上前一步,从聂东流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甚至没来得及和他道谢——但那在这种时刻已无关紧要,甚至根本无需一提——她猛地攥住牢牢固定在地上的桌子,就像是猛虎扑向她的猎物那样,她冲到守卫队长面前,与他隔着半张桌子对视,目光如最锋锐的刀。

她张口,“这是——”

后面的话语迫不及待地离开唇齿,但尽数消隐在了轰鸣的雷声与浪涛之中。

仿佛是划过长空、独属于神的刀光,一道耀眼到极致的闪电从九天坠落,将原本灰暗的天色照亮,让一切无所遁形。浪涛汹涌里,满目都是狰狞的杀机。

电光闪耀的那一刹那,无论是守卫队长,还是聂东流,都看见了封析云脸上一闪而过的极度惊诧,“那是——”

“轰——”

仿佛是有无形的巨人在奋力摇晃着他的玩具船,蛟舟猛烈地晃动起来,方才的那一下与现在相比,就像是一个可笑的预热。

几乎是下意识地,封析云猛地攥紧桌角,任由剧烈的摇动和震颤疯狂想将她甩出去,粗糙的木头在她掌心留下红痕,她也绝不松手。

相反,在这样猛烈的震颤里,她竭尽全力抬起头。

就像是整个蛟舟被布置上了无数灯管,一道道电光顺着舱壁、甲板急速攀升,高强度的力量甚至让品质极佳的蛟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不时有火苗猛地窜出,又突兀熄灭。

蛟舟上的人都是宁夜阁挑选出来的,虽然时间有限,算不上精英中的精英,但也个个经验丰富,可惜谁也不是铁打的,比起许多作孽的邪祟,天地的伟力更像是不容抗拒的命运。

叫声、痛呼在船上反复回响,又被呜咽的海浪搅碎了。

剧烈的震颤微微止歇,蛟舟还在抖动,但好歹能让人踉踉跄跄站稳一点了。

“大小姐,我们……”守卫队长缓过神,凑过来想劝封析云弃舟先走,然而后者连半点目光都没有分给她。

她直愣愣地望着门口——那里本该是开着的,但或许是方才剧烈的震颤,让门关上了。

封析云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守卫队长,“你去看看门还打得开吗?”

“大小姐,这门得用符箓才能上锁,直接关上还是能打开的……”守卫队长的话说到一半又被吞了下去,他向封析云不容置疑的目光妥协了,顶着晃动的船体,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向内一拉,“没事,大小姐,你看——”

就仿佛是戴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似的,他的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

不信邪似的,他奋力开门,身为术士,即使是钢铁铸造的门他也能轻易撞开,然而就是这么一盏窄窄的、薄薄的小门,竟然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仿佛是在嘲笑他的无用功。

这下,守卫队长的笑容是真的消失了。

“大小姐,船上有细作,我们出不去控制室了。”虽然机变不足,但守卫队长还是很明白什么消息可以直接说,什么消息最好偷偷讲——他没有第一时间说出来,而是沉默着走到封析云身边,轻声宣布这个极度容易引起控制室内其余人恐慌的坏消息。

“控制室是掌控蛟舟的关键,所以设有很多保护措施,如果没有符箓钥匙控制,我们绝不可能以正常手段出去。”他低低地说着,仿佛唯恐被第三个人听见。

但封析云的思绪已从这里脱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除了控制室,还有没有那里可能掌握蛟舟的动向?”

这次,回答她的不是守卫队长。

“大小姐!”不必去看呼唤者的神色,只是从这声音中,便已能听出十成十的恐慌甚至绝望,颤颤巍巍,“大小姐,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有个人在桅杆的辅控处——他根本不是想控制蛟舟,他是想唤醒蛟蛇!”

话音未落,封析云已一个箭步冲到了控制室唯一类似屏幕的东西前——如果不是亲身实践,她可能永远不会相信自己这样的病弱人设竟然能爆发出这样的速度。她几乎半趴在上面,看着画面疯狂跳转,最终定格在高高的桅杆上。

风浪滔天里,有个模糊的黑影。

“蛟舟是由一条有灵的蛟蛇脊骨所制成的,本身带有灵性,这也正是蛟舟珍贵的地方,”主操蛟舟的术士看上去快哭了,“但,但这个人不知道用了什么邪门的办法,竟然真的让死物复活,他在唤醒蛟蛇!”

不是每个人都有守卫队长的觉悟,主操蛟舟的术士显然就是没有的那种,他无法提前预知到自己的话直白大声地说出来,对于还留在控制室的人是种多大的冲击。

一片震骇。

蛟舟作为死物,尚且对食物和灵力的需求那么大,时时刻刻都需要进食,倘若当真被唤醒、重新变成蛟蛇,那船上的这些人,又哪够它塞牙缝的?

这是死路一条啊!

“大小姐!”守卫队长实在顾不上什么礼节尊卑了,猛地伸出手,拉住封析云的胳膊,“制成蛟舟的那条蛟蛇生前寿数超过五百载,灵性极强,近乎半神,即使它只是活了一点,也绝不是我们可以对付的……”

早在封析云查看画面的时候,聂东流便跟到了她身边,在所有人恐慌的时候,仿佛无动于衷地俯下身,无比专注地观察那风浪里模糊的身影。

仿佛是得到了什么结论似的,他观察了一会儿便直起身,对上封析云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是他。”

盛少玄。

封析云冷笑了一下。

简直奇怪,当确定了这些事其实都是“老朋友”的算计后,她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就好像这还在震颤、亮成灯泡、随时都可能变成真蛟蛇的糟糕处境已经被处理完了似的。

仅存的慌乱也淡了下去。

“大小姐,我求你,你赶紧逃吧!”但她的平淡好似全然没有分享给她的守卫队长哪怕一点点,这个看上去有点早秃的沧桑中年男子此时用一种崩溃的语气,紧紧地攥着她的胳膊试图劝服她,“我们还有一点强力道具,本来是用来攻击水匪和邪神信徒的,现在都用上,绝对能炸开蛟舟。你身上的防护道具和法器多,绝对能逃出去的。”

封析云本打算说点什么,听到这话却顿住了。

她用一种不可思议,甚至是匪夷所思的眼神打量着守卫队长,“我有法器和道具护体,那你们呢?”

守卫队长沉默了一瞬。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宁夜阁大小姐那么幸运的,或者说,像她这样幸运的人终究只有一个。能炸开蛟舟的强力道具一旦使用,先覆灭的反而是使用者本身。

“这是他们理所当然的牺牲。”他的沉默只有一瞬,下一刻,他已昂然对上封析云的目光,迸发出绝不逊色于她的强硬和坚定。他强调,“这是我们的使命——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人在出发前就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

“逃吧!”他近乎恳求,“大小姐,在蛟蛇苏醒前赶紧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封析云……封析云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境况一下子急转而下,蛟船忽然就失控了,蛟蛇忽然就要苏醒了,他们忽然就毫无生路了,好似跳转到了非死不可、绝无选择的地步,以至于她的守卫队长竟然这么郑重地请求她允许他用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一船人的性命为她牺牲。

——简直荒诞!

“逃?逃到哪里去?说的什么蠢话!”几乎是顶着守卫队长的最后一个字,她毫不客气,甚至是咄咄逼人,每个字都透着汹涌的冷淡和怒意。

这无疑是天然自带震慑和力量的语气,守卫队长下意识地安静了下来。

封析云已理清了一切——这一切诚然像梦一样荒诞而变化多端,但她过往可悲又可叹的人生里最擅长的也恰是这样的处境,思路无比清晰:

她绝不可能接受守卫队长的提议,也绝不能答应。

且不说这件事放在所有人眼前后成功的可能性,只说她一个普通人,即使靠着道具活了下来,又怎么能安全地飘回岸上呢?

何况,虽然这船上的人对她来说基本都是陌生人,但他们既然是为了保护她而来,她就有义务付出对等的庇护,而不是在危机时理所当然地踩着他们的牺牲活命。更不要提,在这艘船上,还有她的朋友。

最重要的是,如果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去,她还有什么脸面染指阁主的位置?又有什么资格面对她长久以来的付出和渴望?

她一路咬着牙向前走,就是为了在这里踩着旁人的鲜血不战而退吗?

“别再说什么赶紧走的蠢话了,浪费的时间。”她毫不客气地斥责,眉眼锐利到极致,仿佛隐有刀光剑影,字字如刀,钉死在这一片喧嚣里,“就算是死,我也要朝着前死!”

守卫队长嘴唇颤抖着,好似还想说点什么,但封析云再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别再废话了,”她神色冷淡,却又莫名让人安心,“说说看,我们还有什么生路?不要怕难,就算是再难,我们也要试一试才说可不可以。”

封析云算是想明白事情到底哪里不对劲了——整个场面都被守卫队长给直接带偏了!

原本,即使出了这样的问题,他们也该理性地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不是直接放弃验证可能性,思考该怎么做出牺牲。

但即使封析云想明白这些,她也无法为此责怪守卫队长。

他会做出这样的反应,一方面是他忠心有余应变不足,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在他的心里,封析云不足以、或者说没有足够的能力做出改变局势的决策。他不相信她能在这样的局势里做出最有效的选择,所以选择了他认为最好的。

这不是轻视,也不是傲慢。

如果非要找一个人怪罪,也许她自己才是更应该责备的那一个——作为一个领导者、蛟舟上的绝对话事人,不能给予忠心的下属足够的安全感,让他们信任她的能力,这是她的失职,她理应接受这一切后果。

但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封析云的坚定和不容更改已溢于言表,守卫队长再不报说服她的指望,带着些微的苦涩,尽职尽责地回答她的问题,“唯一的机会就是在蛟蛇被唤醒的那一刹那破开控制室,但只有一瞬间,需要极其强大而精准的攻击——这太难了。”

他苦笑。

想要破开控制室,起码得要强力道具级别的力量,却又得缩成一条线那么细。越是强大的攻击越难控制精准度,这是恒定不变的真理。纵观天下,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也没几个,更何况是他们这小小的蛟舟上?

“就算真能一瞬间破开了控制室也不算完,”主操蛟舟的术士插话,“因为那时候蛟蛇已苏醒,我们绝对来不及离开,所以唯一的生路是和那个唤醒蛟蛇的人争夺控制权,反过来掌控蛟蛇,这样才算是真的把命保住了。”

守卫队长的脸色更见颓意。

冲出控制室已是近乎不可能,还要控制苏醒的蛟蛇?

——他们在场的这些人,怎么可能有人能做到这些?

和守卫队长不同,封析云倒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这里能控制苏醒的蛟蛇?”

“不不,这里不行,桅杆那边可以——不过那里已经有人了。”主操蛟舟的术士连连摇头,说了句无用的废话,得到了满室杀人的目光,赶紧切入重点,“船头甲板下,也就是对应蛇头的地方也可以,但……”

封析云以目光催促。

“大小姐,这是件特别特别危险的事,”术士苦笑,“即使在争夺过程种赢了那个召唤蛟蛇苏醒的人,也还要和蛟蛇再进行博弈,一个不慎,会直接成为蛟蛇的食物。”

这甚至不构成一个劝退理由。

“如果不尝试,我们也都会被吃。”她平静地指出,看上去心情还不错,甚至还带了点笑意,在凝重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格格不入,“很好,那么我们现在就拥有了一个很靠谱的办法——等到蛟蛇开始苏醒,我破开控制室,然后直奔船头控制蛟蛇,至于桅杆那里……”

她的目光落在聂东流身上,与后者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你去桅杆,即使不能杀了那个人,至少也要干扰他,让他无法专心操纵蛟蛇,给我争取机会。”

聂东流当然不会拒绝她的安排,但似乎还有别的想法,他顿了顿,“蛟蛇很危险,不如让我去船头。”

危险的事,他来做,她懂他的意思。

但封析云并不打算领情。

她静静地反问,“你可以去船头,我难道能去桅杆吗?或者还有谁可以替代你或我吗?”

聂东流顿了顿。

封析云轻声说道,“蛟舟因我而入海,这里的所有人都因我而上船,这是我的义务。”

字字坚决,无可更改。

聂东流抿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不再说话了。

嘈杂的控制室渐渐安静下来,没有人在说话,就连走动声也刻意放低了,所有人都下意识屏息,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焦灼流逝。

舱外,海浪涛涛,雷电咆哮,舱内,静默无声,于无穷喧嚣中衬出一股焦躁的平静。

“轰——”

蛟舟猛地一颤,船上的所有人便觉一股巨力从脚底猛然掀起,身形忽地一轻,双脚离地,飞身而起,仿若置身云端,飘飘乎无所落实。

“啊!”有人没扶稳桌椅,当场被甩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天花板上,又随着蛟舟腾挪,在整个控制室里横冲直撞,像个无法自控的球,各处甩落,重重地撞在旁人的身上,让人闪避不及,却也接不住。

但谁也无暇去看他的惨状。

仿佛是从幽夜里升起的火光,又或者是暴雨中的电闪,一点白得虚无的光芒蓦然从不知何处升起,霎那满眼,盈遍天地。

白芒如焚。

“咔擦——”仿佛是紧绷到了极点,蛟舟迟缓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这波涛汹涌的嘈杂里本不起眼,落入众人耳中,却仿若惊雷。

“咔擦”“咔擦”

仿佛是接到了什么暗示,碎裂的声响一声又一声,密集又急切地响起,以让人头皮发麻的声势,刹那遍布四面八方。

“轰——”

电光一闪而逝,整个控制室便如炸裂的盒子一般,四壁毁损,猛烈的风伴着冰冷的浪花从四面八方灌了进来,毫不留情地刮在众人的脸上。

封析云在守卫队长震惊的目光里缓缓将靖夜收起,迎着风雨,在震颤的甲板上望去——

如果说蛟舟是磅礴的气派,那么此时它便忽然活了过来。令宁夜阁引以为傲的蛟蛇脊骨,在多年之后又重新鲜活,昂首,无惧滔天风浪、无边狂澜。

那是足以让人震骇的力量。

封析云短暂地凝视了仿佛蛟蛇之首的船头,回首,与聂东流对视了一眼。她什么都没有说,却也什么都不必说,就连她自己也惊诧于这无言后的默契和信赖。

这也许说明了什么,但现在显然不是深究的时候。

她回过头,扶着她所能触碰到的固定物,跌跌撞撞地延着甲板,顺着灵性渐醒的蛟蛇脊骨一路向船头跑去。

灵性苏醒的蛟舟,有着平常绝不可能见到的诡谲。

在这个处处诡异的世界里,任何带有神秘力量的人或物,除非是东君羽翼,否则便都带着一点邪性。被宁夜阁制成蛟舟的这条蛟蛇也不例外,它不仅有着强大的力量、天生的残忍,还有力量本身带来的诡异。

炼器师在制舟时显然花了极大的心思在制服蛟蛇脊骨的凶诡上,甲板上的每一道木板都以最好的容灵木材制成,每一寸空隙都填满了繁复的花纹,那是阵法和符箓的痕迹,共同作用,像是马缰一样,死死地将蛟蛇脊骨钉在其中,承载宁夜阁一路乘风破浪。

缰绳的坚固恰说明了烈马的难驯,即使有炼器师的煞费苦心,在蛟蛇苏醒的此时,带着诡异呓语和强烈凶性的花纹也顺着蛟蛇脊骨,在甲板上一重重散开,若有似无地向外试探,试图摆脱甲板的束缚。而倘若甲板上的人不够小心,便难免被这些诡异花纹攻击甚至吞噬的命运。

坚固的甲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聂东流迎着猛烈的风雨,一路冲过甲板。他从不绕路,很少闪避,即使有花纹试图将他吞噬,他也只是坚定地、仿佛不觉般地迈出脚步,重重地踏在甲板上。金光在他步伐间绽开,带起一道道属于诡谲花纹的呻吟。

他很快就冲到了桅杆旁,纵身而起,顺着高高的桅杆一路向上,仿佛鹰隼直冲云霄,没入浪潮之巅、风云之间。

那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随风帆而动。

当聂东流踏上桅杆之间时,他们同时陷入了片刻的静默。

“陈素同。”仿佛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口中先后蹦出来,聂东流缓缓吐露这个他曾不敢提及的名字。

无论是谁,恐怕都绝难从他此时冷漠如冰的神情中窥见哪怕一点旧友情谊。

但谁都知道,事实绝非如此。

盛少玄立在风帆之中,遥遥地望着聂东流,神色同样复杂难辨。

这是第一次,聂东流对着盛少玄的脸,呼唤最初旧友的名字——但他不是陈素同!

陈素同早就死在三年前。那个不信神主、悖逆血脉的术士就不该存在,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他!诚然他们有着同样的记忆,但若不是为了伪装,他甚至懒得去看那些回忆。

他不认同,也绝不承认自己是陈素同。此前伪装的三年里,他也从未想起过属于陈素同的回忆,更不会承继那些懦弱的、无用的情感。

但——

盛少玄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扭曲。

当聂东流出现在他的面前时——该死的,陈素同的回忆竟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一瞬间攫取了他全部的心神。

“诶,老聂,你说,要是有一天咱俩刀兵相见,狭路相逢,谁会赢啊?”记忆里,作为陈素同的他咧开嘴大笑,以他绝不可能摆出的放肆姿态,亲密又豪迈地拿手肘撞了撞身侧的少年,不等对方开口,便又堪称没脸没皮地笑,“害,不用问,那肯定是我赢,到时候我绝对把你打得落荒而逃叫爸爸。”

——不要脸!

盛少玄冷笑,他还能不知道?两人交手,陈素同根本就没赢过。

仿佛是听到他的嗤之以鼻,记忆里,还是少年模样的聂东流露出如出一辙的冷笑。

“你可以现在就试试。”少年聂东流拔剑。

“诶卧槽你来真的?”陈素同一秒认怂,与聂东流追追逃逃,灵活地像只猴子,上蹿下跳躲开聂东流的剑,一边露出讨好的笑,“别急啊,我开玩笑的,咱俩什么交情,我怎么可能和你刀兵相见呢?”

聂东流冷笑。

“兄弟,好兄弟,真有那一天肯定是我叫你爸爸!”陈素同鸡飞狗跳,嗷嗷叫,“不不不,我不可能和你刀兵相见的,咱俩可是两肋插刀的交情,要真有那一天,那我肯定是演的,你永远可以相信我,真的!”

“我的刀永远不会对准你。”

现实和记忆交叠,就像一个清醒的梦,让人分不清、醒不了,忘却今与昔、真与梦、是与非。陈素同是谁,他又是谁?

苦涩和钝痛仿佛打翻的酒,在他腹中胸中晕开又搅动,让他窒息,让他颤栗。

盛少玄猛地握拳,露出狂怒的神情。

——那不是他的记忆,他也不应该为那些记忆牵动心神!

那是本该割舍,不,那是本不应该存在的过往,他不承认,也绝不需要这种羸弱的情感。

他不是陈素同!

盛少玄咬牙,在电闪雷鸣的半明半昧里,他的神色无比狰狞,眉眼狠戾,手势猛地一动,重重下落——

“轰——”蛟蛇嘶鸣,迎着风浪冲上浪潮之巅。

风帆间,诡谲的气息大盛,仿佛是蛟蛇试图吞噬食物似的,疯狂朝聂东流扑去。

就在盛少玄挥手驱使蛟蛇率先吞噬聂东流的时候,金光绕着剑光飞出,几乎是同一时刻,聂东流挥剑,迎上那诡谲的气息,将其硬生生逼退。

剑光里,映照出两人的神色,那一刹那,这对兵戈相见的旧友脸上的神情竟然如出一辙。

复杂、挣扎,却又无可更改的冷酷。

“啪——”

盛少玄下落的手上,就像是被狠狠劈了一刀似的,掌心猛然崩开一道深深的血痕,血肉狰狞地撕裂卷开,贯穿整个手掌,鲜血淋漓,顺着他的手肘一路滑下。

这不是因交手而产生的伤痕,反倒像是掌心莫名其妙自己开裂了。

而盛少玄却好似全然感受不到似的,狠狠地攥紧拳,任由伤口在掌心扩大,鲜血从指缝溢出,他也无觉。

他当然知道掌心的伤口意味着什么。

这世上没有什么无懈可击的易容术能让一个人从头到尾变成另一个人。他之所以能假扮盛少玄天衣无缝,三年相处,即使是聂东流也看不出破绽,是因为神主赐予了他新生,以莫大神通,为他在原本的的躯体上,又重新塑造了一副血肉躯壳。

这副新血肉,就裹在他原来的皮肤上。

只有这样的神通,才能让伪装天衣无缝,让最警惕的术士也无法窥见一点破绽,让他混在玄晖宗里如鱼得水——他真正成了“盛少玄”。

但这世上任何一门法术都有限制,越是强力的神通限制就越多。盛少玄之所以能成为“盛少玄”,是因为他已全然否定了自己的过去。他不承认自己作为陈素同的来处,以“盛少玄”为新的起点,这才是这门神通能长期维持的最重要因素。

如果有一天,身为陈素同的回忆、情感重新占据他的心,他不再坚定地把自己当作盛少玄,这门神通也就渐渐褪色,新生的血肉也会慢慢崩毁。

盛少玄早就知道,从成为“盛少玄”的那一刻就已知道这些。但他从未担忧,也绝不认为自己会沦入这样的地步。他是神主最忠实的信徒,他愿意为神主付出生命,凡人的一生,无论是情感还是追求都那样粗陋,让他嗤之以鼻,他又怎么可能放下现有的一切,去追求作为凡人的愚蠢过往?

——他怎么可能?

——他绝不可能!

盛少玄冷冷地望向聂东流,无视掌心的剧痛。

“旧友相逢,你是一点也不留情,看来你们凡人所谓的情谊,也不过都是趋利避害的工具。”他狰狞地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带着杀气的讥讽笑容,“真可笑,我还以为你会痛苦地看着我,指望我被你感动,想起作为凡人时可笑的情谊呢。”

他有意拿两人的友情激怒聂东流,后者却好似听不见似的,神色冷淡到极致,显出一片漠然。

金辉剑光交错,将蛟蛇身上诡异的气息尽数斩落。长剑舞动间,竟连成一片光幕,将诡谲和阴暗尽数推开,远远地徘徊在他三丈外,甚至无法前进一步。

聂东流一言不发,招招狠辣,没有半点留情。

在京城郊外,他已经给过盛少玄机会,既然旧友不会因为昔日情谊而回归,那么他就先把人拿下,再想办法让陈素同恢复。

盛少玄咬牙,紧紧握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作为陈素同活着的时候,聂东流就一直都是那个赢家,而皈依他的神主后,恩赐又更偏重于伪装,可以说,盛少玄从来不是以实力取胜的人。他实力不如聂东流,也并未真正降伏觉醒的蛟蛇,只是借助唤醒的先手暂时驱使罢了。

两人交手越久,形势就对他越不利,而他必须完成神主交给他的任务。

“聂东流,你果然从来都没有变。”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从来不让人,无论对面是谁——你心里就没有退一步这种概念,总是咄咄逼人,所有人都要为你妥协,什么都要赢,什么都没有赢更重要。”

他强忍着翻江倒海的、作为陈素同的情感,咬牙翻找过往的回忆。

如果记忆的浮现无可阻挡,那么即使冒着血肉崩毁的代价,他也要踩着陈素同的回忆,完成神主的任务。

——只要这能刺激到聂东流,只要能博得一点胜算,即使是饮鸩止渴,他也义无反顾。

聂东流没有说话,他简直像是没有长耳朵似的,一言不发。

他为什么一言不发!

难以言喻的怒火猛烈升腾,驱使着盛少玄冷笑,“聂东流,你这人就是个孤寡命,没亲眷,也没情人,好不容易交了朋友,也是我看你可怜上赶着——多可笑?”

他从唇齿里挤出字字句句,竟像是根根倒刺似的,往他自己心上戳,“你根本不会做个正常人,要我说,当年在白首山的时候我就不该管你,直接走人,也省得往后麻烦。”

聂东流冷淡的神色终于出现一点裂痕。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就像是掀开了盖在脸上的面具似的,让他原本漠然的神情显出一点狰狞。

如果说故往的这段友谊结束于陈素同身死的那一刻,那么白首山便是友谊真正建立的开始。

事情的开始很简单,无非就是陈素雪遇上了麻烦,如果不是聂东流及时赶到,这对防备不足的兄妹便会中招,一个成为邪神信徒,一个则死于亲妹妹的手下。

而事情的后续也并不惊世骇俗,无非是陈素雪和聂东流一病一伤,同时丧失了行动能力,是相对来说伤势更轻的陈素同背上一个、怀里一个,绕开邪神信徒的追踪和封锁,翻越了那座号称难于上青天的白首山,一步一个血脚印,博出了一份生机。

这是放在话本里都嫌俗套的桥段,是聂东流过往惊险人生里并不出众的一段冒险,却是填补了他一片空白的人生的难得色彩。

即使明知眼前的人不能算是陈素同,但这样的言语从他口中说出,也足够令人愤怒。

“你当时确实该这么做,”聂东流冷笑,“我现在也就不用再犹豫什么朋友不朋友,管你是死是活,直接把你杀了完事。”

“你放屁!”几乎是脱口而出,盛少玄顶着莫大的、并不属于他的强烈情绪咆哮,“我死前和你说过什么?你要帮我好好照顾陈素雪,你就是她的哥哥,结果呢?她想买个首饰你都不答应,你又算什么朋友?”

话语冲出唇齿,便仿佛惊雷,无论是听者还是说者,一视同仁。

如同被人忽然按下了暂停键,聂东流和盛少玄一齐愣住,就连昂首恣意的蛟蛇也有一瞬间的僵持。

也正是这稍纵即逝的一瞬,一道炽烈的灵力猛然从船头升起,像是涌泉一般,直冲半空,与风浪相接,中间托着一道纤细羸弱的身影,乘风踏浪,气势滔天。

封析云便站在这灵力狂澜之间,顺无边声势,借这一刻僵持,去扼那诡谲凶恶、稍有不慎便会反被吞噬的蛟蛇。

如此惊险,她却好似浑不知什么叫做害怕似的,神色静谧到极致。

天地浩大,她只会向前。

“啪——”

盛少玄猛地一颤,肩头的衣料一瞬被血水染红,与崩裂的狰狞血肉黏在一起,带来钻心的痛楚。他整个人向前倾去,几乎难以稳住身形,就要向下跌落。

就是这一瞬的光影,蛟蛇嘶鸣,昂然扬身,甩落在它身上耀武扬威的渺小人类。

聂东流和盛少玄同时从桅杆上甩落,重重地落在甲板上,仰首,浪潮之巅只有那道纤弱的身影,却好似钢铁铸就,任狂风巨浪,也稳稳地伫立,永不动摇。

盛少玄的脸色渐渐白了下去。没了蛟蛇的辅助,他的计划已经无可挽回地失败了。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冒着血肉崩毁的代价,还是失败了。

他咬牙,跌跌撞撞地向甲板外冲去,但去路上已伫立了一道无比熟悉的身影。

陈素雪就站在他面前,仿佛一点也没意识到眼前的人其实是危险的邪神信徒似的,她只是直愣愣地站在他面前。

“白首山、首饰、死前让聂东流照顾我。”她面无表情,又或许不是没有表情,而是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什么意思?”

盛少玄陷入诡异的沉默。

陈素雪两腮的肌肉紧缩,勾出最坚硬、最愤怒的轮廓。

她紧咬牙关,一字一顿,“你到底是谁?”

仿佛是被她唤醒,盛少玄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扭曲,血色染上眼瞳,杀气逼人,好似要发狂。

但下一刻,他猛然发出一声似穷途末路的孤狼般的嚎叫,像是一只羽翼折损的鹰,竭尽全力,在蛟蛇的嘶鸣里,猛然向前,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汹涌的波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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