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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就在明珠的眼泪中淌过去,哒哒伏在枕畔,紧偎在她身侧,偶时伸出舌头舔一舔她的手。温热软绵的触感就像那些曾经数不尽的微小幸福,具体是宋知濯的笑,闷沉的、爽朗的、愉悦畅然的、失落悲伤的,还有他数不尽的吻,他的手曾兜着她,如同翻转天地一样将她旋飞于空中,她甚至以为他的耳眼口鼻会是自己的千秋万代。
几不曾想,他们会恶言相斥,怒目相对,一霎甚至恨不得手中有把匕首,用来杀死对方,更有失算,那些涓细的幸福怎么就会在如今汇集成了一片苦海。
苦海翻浪,沉下去,浮起另一片沉寂之夜,突兀地响起淅索的开锁声,接着是吱呀推门声。
进得门内,夜合将一把梅花头的钥匙折回袖中,端了一只圆口碗搁到案上,望向黑榻之上。只见一轮满月悬在窗外,罩着楚含丹松发散缕的身姿,她慢转过面来,眉梢眼角,挂带着憔悴的迟缓的笑,“是什么?”
夜合将碗又捧至到榻案上,并一双竹筷递予她,“厨房里说没有奶房玉蕊羹,只给煮了一碗面,小姐先凑合吃了吧。”
“是没有、还是不给我做?”
一响沉默,答案立现,楚含丹笑一笑,挑起筷子扒一下碗中清汤寡水的面,又搁下,“宋知书将我囚在这里,难道连像样儿的饭菜都不给吃?即便是最末等的下人,也该有顿好饭吃,怎么回回我的饭菜里都掺了石子儿?”
倩影慢掠,夜合已坐到榻上,拉过碗来埋头细挑里头的石子儿,一壁冷笑,“小姐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还不是慧芳仗势欺人,如今奶奶被囚,她俨然就是这院儿里的女主人了,好不得了,竟叫人去厨房里打过招呼,咱们的饭食都叫她动了手脚。”
“哼,”楚含丹唇边荡出一缕讥笑,满目嘲讽,“说她是蠢货还真是蠢货,就会使这些烂招子。要是真恨我,不如下点儿毒药死我。”
夜合连连摇手,后将一指立在唇间,眼朝两扇门瞥一眼“嘘……,小姐轻声些,外头守门的人还在呢,仔细将话儿又传给慧芳,她又到这里来闹一场。眼下咱们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124. 暗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茜纱上多了一个蹁跹的剪影, 不知是风卷了哪里的叶扑来窗上,像一只失了前路的蝶,簌簌索索地扇着翅。
楚含丹的目光被这动静牵引过去, 眼瞧着这只“蝶”垂死挣扎, 随着风止, 坠离了绮窗。这里的夜万籁沉寂,有这么一霎, 楚含丹恍惚觉得自个儿要在这里坐成一竖石像。明儿、后儿、恐怕再后的每一天,她睁开眼,都是一丈的床五丈远的屋子, 多一步也迈不出。
她有些木讷地细嚼着一束面, 笑意里剐蹭着一点绝望, “如今我还怕什么?她要怎么样就来好了,无非就是作践我长长自个儿的体面。”
那面条寡而无味,实难下咽。她浅填两口,就推给夜合。夜合推拒着冲她抬抬下巴,示意她再吃两口。见她摇首, 方接过来自食, 一壁浅言,“我说句话儿小姐别不爱听。自打那夜将你关在这里, 我打听过, 爷就不曾过问一句。瞧这光景, 你要翻身, 恐怕也难了, 总得想个法子才是,也不能就这样儿粗糠腌菜的过一辈子不是?你打小还没过过这种日子呢,就说这些时, 连个炭火汤婆子都没有,冻得你都病了几场了?”
残烛一盏,恹恹地罩着四壁,楚含丹环顾着四下的墙,是一种长时间失去金齑玉粉装点的苍白,从前那些珠翠琅珰的岁月一一由墙面划过儿。锦衣玉食,打个喷嚏就能呛出一把碎银,提下眉头就能攒出一座金山,满院儿的丫鬟由她使唤,往来的下人都要看她脸色,种种风光乍离乍合,而夜合幽切的嗓音是唱诵它们的挽歌。
她仍在说,充满着不甘与遗憾,“你一直同我说的那些话儿,我也听进去了,如今我也不再提让你求姑爷的事儿。且说你关在这里,咱们楚家现是个什么境况你也不是不晓得,老爷外任,还就是小小的通判,夫人如今独理家里的事儿还忙不过来,哪里还顾及你?何况若是叫老爷晓得这档子事儿,依他的性子,反倒要让姑爷将你打死在这里,咱们又不比那童釉瞳,没个当皇后的姨妈做主,凡事儿就只能靠自个儿,也该打算打算才是。
“打算打算……,”楚含丹四壁游神的眼收回来,那些销金掉玉的过去就消失在她耳畔,面前仍旧是一只无色无花的土陶碗,盛着几缕清水面,难吃的叫人作呕。伴着夜合淅索的动静儿,响彻她游云一样缥缈的声音,“是该打算打算……。”
没有炭火去湿,屋内被春润出一股子霉味儿,夜合却闻不见似的,在长久的沉默中将那一碗面条尽数嗦入腹中。她收拾着碗筷,正要开门递出去,倏而听见楚含丹含混的一声轻唤,“夜合。”
她将碗筷放在圆案上,复又捉裙落下。楚含丹的眼抬起来,如她的嗓音一样,含着一丝含混的什么,“夜合,你去叫你哥哥去那市井烟花地里,给我买一些媚/药来,药效要强,分量要多。”
“小姐要这脏玩意儿做什么?”
她未答含笑,夜合转转眼,恍然大悟,眉梢挂起喜色,“小姐这才是对了,纵然你对姑爷再无心,总要靠着他过日子,把他哄好才有你的好日子过啊。就说大奶奶,我仿佛听说,她这些时日子也不好过,大少爷常歇在千凤居,一连三五日不过去一趟,去了就是吵,你且瞧着,过不了几时,哪里还有她的好日过?转来转去,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大家都一样,只有巴结好了当家的爷,才能有锦衣玉食风光体面。我后儿就找人回去告诉我哥哥一声儿,小姐你且等着啊。”
“明珠同宋知濯不好了?”
“可不是嘛,我在厨房还听见人讲,今儿大少爷下令将禁她的足,想是后来为着体面,到底算了,却连东西都搬到千凤居去了。”
闻之如此,楚含丹面上渐渐弥散出一抹得意的笑,其中或又含一点复杂的怅然所失,“明珠从前儿跟我说话那腔调,还只当她能同宋知濯好一辈子呢。一辈子,哼,亏她想得出来……。”
志得意满一霎鼓胀了她的心甸,殆尽后,却有一种说不清的落寞升起来。
她曾见过明珠清澈的眼、盈盈含笑的欢颜,也见过宋知濯目及明珠一人的、残忍的深情,她见证过他们的情之起始、诗酒流年。偶时,她亦在心底不由己地相信过,他们会与自己满目疮痍的婚姻背道而驰,他们会一辈子。可最终,好像谁也不能成为“意外”。
某种意义上,她与明珠互相见证了彼此的三月一样出色的韶华,如今,她们好像都老了。满月在她略显倦意的面色间,渐渐坠落,浮起新的温暾。
第二天,楚含丹是被“哐当”一声推门声惊醒的。摇首帐外,隐约见着是慧芳气势十足的身影。夜合撩开帐,就见她一个飞云髻洋洋斜飞,髻尾坠着两串珍珠流苏,汹汹地荡着。朝下是一件胭脂红的掩襟绉纱褂,配着桃色海棠暗花留仙裙,裙开裙合间,就摇到了床前。
夜合忙赶下床,由黑檀横架上拿来一件藕色薄氅拢在楚含丹肩头,扬起威势的眼瞪过去,“慧芳,大早上的,你又要闹什么事儿?连个门也不晓得敲,还有没有一点儿规矩?”
“规矩?”慧芳指尖挂着一把狭长的梅花形镀金钥匙,被她风轮似的摇转起来,“还打量着你是奶奶呢?叫我讲规矩,只怕你没这个脸!我听说,你们主仆二人昨夜背着我说了我一筐不是?我耳朵好,正好叫我听见了,赶来问问你们,我哪里有不是?”
两帐已被挂起,楚含丹的双腿曲在裙里,不言不语。只夜合那眼远瞟着门外两个值守的丫鬟,愤懑不平地猛转回来,直指慧芳,“说了就说了,还说不得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靠着不要脸学得些淫/贱媚术才做了这姨娘。也不过是个姨娘嘛,虽是半主,却还是半个丫鬟,还真当自个儿是主子了?你辛辛苦苦跪在爷腿间服侍这样久,一张嘴只怕都服侍得泛了酸,爷可曾说要休了我们小姐将你扶正啊?”
屋内另站了两个丫鬟,门外又有两人,慧芳自觉当着人有伤体面,像被人扒光了衣裳让人瞧着一般。怒火腾起,扬着手就打了夜合一巴掌,“你既说规矩,我就来教教你规矩!你也不过是个丫鬟,平日里仗着你奶奶就对我们指手画脚,呸!不过是一窝淫/妇!”
“你说谁是淫/妇!”夜合反扑过去,拽着她一个斜飞的髻就往地上揿。
慧芳吃了痛,便将头猛地扎向她腹上,直把她顶翻在床,撑直了腰狠啐一口,“就说你主子是淫/妇!她做过什么不要脸的事儿你们主仆二人心里清楚,也就是我们那心软的爷不计较,只将她关在这里,还许你们好食好饭的吃着、好屋好舍的住着。我却气不过,头一个就要替他教训教训你们!”言着,她手翻抵在腰侧,另一手朝两面挥一挥,“去、给我拔了这淫/妇的衣裳!”
身侧二人挪动一脚,又止住,互窥一瞬。慧芳见势,扭回脸笑一笑,“照影,你们只管动手,若是爷追究,只管说是我让做的,回头我还有赏!”
那二人闻之便扑将上去,四个手掣下楚含丹肩头的氅衣,又分往她肉桂色的寝衣斜襟上拉扯。夜合紧护左右,将那几只手又是咬又是拧,引出尖叫声一片。慧芳忙叫来门外二人帮忙,五个人一齐按在床上,将这两人好一顿殴打。
混乱中,楚含丹捂紧了身上的衣衫,却不知是谁的手,狠朝她脸上扇来个耳光,扇得她耳内嗡嗡鸣响。身上像是爬过几万只虫蚁,啃噬着她、撕碎着她,一片黑压压的天仿佛兜头而下,罩住了那些混糊不清的乱事。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以至于陷在这乌糟糟的一个巨坑内?床架子嘎吱嘎吱摇晃着她的思绪,七手八脚地拉着她一根心弦,随着几声“嘶啦啦”的响儿,这根弦蹦断,由她心底弹出一个凄厉的音调。
最终,慧芳带着她飞扬张狂的笑音离去,门又阖拢,禁闭了满室错条褴褛、烂断碎衣。坍塌下来的粉幄罩住了一个柔美蜿蜒的轮廓,与那些恶毒的恚怨一齐赤条条地暴露在一片晨曦之中,月一样柔和白皙的肌肤上布满了姹紫嫣红的掐痕拧印,筛糠打抖地,生出了一片寝陋的、密密麻麻的疙瘩。
旋即,夜合的泪坠下,晕润了那一片玉骨冰肌,她另找来一件衣衫披到楚含丹身上,又怒又恨,咬紧了牙根儿,“等爷回来,我一定去告诉他,小姐你别拦我!”
楚含丹干涩的眼游移在她梨花带雨的面上,由一片妆花缎底下抽出光洁的一只臂,抹一把她的眼泪,“你想去就去吧,我不拦你。”尔后,一抹温柔又吊诡的笑意在她面上绽放,骇异的是,由始自终,她并未哭。
夜里,月叠浓云,揩不掉的一些惨淡遮住了半面月光,照见一片芭蕉、佛手、鹤望兰、睡莲,密匝匝的莲茎下,慢摇着几位的慵慵的鱼。
欻然一阵低锵的脚步踏及院内,是宋知书一抹翩然身姿。一件竹叶青的襕衫,衣摆与髻顶的湛蓝缎带一齐被风拂荡,吹散一身醇厚的酒香。这些时,因身兼要职,其父又是满朝重辅之故,使得他酬不应暇,日日周旋于那檀板金樽、管弦丝竹之中。
灯影交辉下,丫鬟们蜂蝶似的涌进屋内,为其宽衣解带,奉茶洗面,又悉数退去,独留他一人在榻上,半寐半闲。未几,酒力全轻,醉魂已醒,一睁眼,但见夜合不知何时伏跪在前,红肿的眼,淤伤的面。
她的睫畔闪着水渍,在灯花下盈盈一亮,似泪。宋知书支起一只膝盖,一手搭在上头,一手端起蓝釉盏呷一口,“什么事儿?”
欲语泪流,夜合的面上挂了一条泪痕,“姑爷要把我们小姐关在北屋到何时?这些时,您不闻不问的,殊不知我们小姐过的什么日子,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还要被那起子丫鬟来折腾作践!今儿,慧芳就领着人到我们屋里,把我小姐好一顿羞辱,姑爷也不管管?!”
他一个指端绕着盏口抹一圈儿,听着她嘴里所谓的“羞辱”,只想着自个儿所受的奇耻大辱,仍不觉有一分解气,便嘲弄地笑一笑,“你还指望着我替她出头?夜合,你同你们小姐,还真把我当活王八啊?她既有当初,就知道会有今日,我没有找根绳子勒死她,就已是十二分的开恩!你去告诉她,是她自个儿犯/贱,自讨苦吃,我不管。”
转尔,更加恶劣地笑着,“或者她可以指望指望老三救她出苦海嘛,脱了衣裳到老三面前现现眼,老三没准儿就发奋图强,连我这个二哥一并收拾了也未可知。……只是可惜啊,恐怕也没这个机会了。”
话里的玄机夜合未听懂,只望着他眼内的血丝、以及额上挣裂的经络,将他划出心死意绝的断纹。夜合心知他还在气头上,一时难以转圜,只好失望而归。
将此番陈述与楚含丹时,她亦十分淡然,眼遥望窗外的月,颊上挂着长指甲划出的血痕,极轻地一笑,“你要去,我不拦你,就是让你死了这个心。宋知书此刻恨我还不及呢,又怎么会帮我?这事儿还是得靠咱们自己,我让你买的药,你赶紧买了来了吧。”
“也是,”夜合眉心浓愁渐散,将臂伸出去,往她手上拍拍,“我明儿就去,等药拿回来了,一切前仇就尽消了,正是俗话儿说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茜纱素影,楚含丹未置可否,只是笑着,岑寂里,听见外头似乎虚浮起一阵锵而有力的脚步声,她的心就在那缥缈的步伐里,与之沉浮,情天恨海,跌宕不定的人生里,仿佛就要沉出一个结局。
一盏曜火在万丈烛光里飘摇,随着三步一歇,火舌偏正,赤炎炎地腾起。一只柔荑撤开,银釭便稳稳落在一张黑檀大书案上。那一头,是一个眉目持重的男人,他手上蜿龙游走的笔,像是描绘在童釉瞳心上,书写出一片江南烟雨的丹青,轻雨薄霭中,透出一丝淡淡的伤情。
自打那日明安将宋知濯的衣物搬来后,他便在这里落了脚。起先,童釉瞳也想着帮他在外间布置出一个书阁,却被他柔着嗓子拒绝,“在旁边另给我收拾出一间屋子我办公务就成,你屋里丫鬟们来来往往的,不得个清净。”
尔后,他即便回来的早些,也是扎进旁边那间屋子里案牍劳形。但他们朝夕相见、同榻共枕,分明已比从前“一餐难求”要好上许多,却仍旧有一些小小的失落在童釉瞳心里汇集成了一抹怨愁,譬如,他仍旧不曾碰她,在任何成婚一年的夫妻里,这大概是个旷古未有的笑话。
这夜,她添灯一盏,在他未曾留意的沉默中,固执的留在一旁,替他缓缓匀墨。窥他奋笔疾书,墨突不黔,脑中便想起了父亲所赠的那枚“仙石”,只盼于他仕途有助,能换夫妻深情。
打算着,半晌方嗫声搭腔,“知濯哥哥,还有多少公文要批啊?”
宋知濯笔持未止,眼眉未抬,嗓音却是难得的温情,“你若困了,就先叫丫鬟们服侍你去睡,我忙完了,自然就过去歇息。”
这种温情,是童釉瞳长久期盼着的,她的笑颜在烛光里漾起,如春池艳波,恍而就长成了风情馥馥的女子,“我不困,我在这里替知濯哥哥研墨剪灯。”
后又复归沉寂,只有一阵簌簌的纸笔响,犹豫半晌,室内再度响起她百灵鸟一样的嗓音,带着些踞蹐,“知濯哥哥,上回父亲送了两块红玛瑙,我找了师傅做了些头面首饰,其中两支并蒂莲的细簪,我想着赠一只给明珠姐姐戴,明儿给她拿去,可以吗?”
笔尖骤顿,须臾,宋知濯抬眉而起,似叹似笑,“你想送就送吧。只是过去了,说话儿当心些,惹她生了气,倘若骂你两句,以你的性子,还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儿。”
旋即,童釉瞳眉目皓齿地笑起来,似乎并未领会其中深意,“知濯哥哥放心,我晓得明珠姐姐这些日子脾气大,我不顶撞她就是了。况且我是送东西给她,明珠姐姐向来又和善,好端端的骂我做什么呢?”
傻言傻语的,叫宋知濯也没了奈何,埋首继书,闷沉的嗓音浩远地由一堆公文里飘出来,“过些时,便是母亲的祭日,你随我一同到祖陵祭拜。”
喜不迭的,童釉瞳连忙点首,髻上一朵白山茶如在枝头迎摆。见状,宋知濯牵起嘴角笑一笑,一霎又转喜为忧,“马上就是母亲祭日,可我连篇祭文都还未写,不知有什么脸面对母亲?”
“那就写呗,还有大半月呢。”
瞧他眉梢眼角都露出了为难之色,其情似万般无奈地笑着,“我也想写,可一则,实在公务繁忙,抽不出个空儿;二则,我文采有限,于祭文上更是不大通,远不及岳父大人。听闻岳父大人文采俱佳,就连皇家祭祀,先皇与当今圣上都是令岳父大人撰写祭文,其才使我这个做女婿的,真是又羡又叹。”
风烛摇晃着他一张半明半暗的脸,似照不见一些深藏的别有他意。以童釉瞳烂漫的一双眼,自然瞧不出里头掩埋着的杀机,只天真的闪动着睫毛,为她力所能及对他的辅助而庆幸,“那就让父亲写一写好了,父亲近日在教太子哥哥读书,倒是不大忙。”
“这怎么好?怎么好劳累岳父大人?”
“这有什么的?父亲平日里就常夸知濯哥哥,况且祭祀的又是婆婆,父亲自然愿意的。你放心好了,他不愿意,我就求他,非守着他亲笔写给我了我才罢,算是我在婆婆面前尽一点孝心!”
她俏皮地歪着下巴笑了,夜风拨开了她额角上一缕蜿蜒的碎发,像是拨开了一则肝脑涂地的死亡本相。宋知濯窥着这一切,有一霎,他想起了张氏,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几乎就在此刻,他们、与他们重叠成了同一个影。他的心里弥漫起浓浓的惭愧,但很快,又被即将到来的愤怒所驱散。
月照阑干,远远就见宋知书浪荡的轮廓浮游而来。童釉瞳忙与之见礼退出去。旋即,宋知书旋了身,将两扇门死死阖拢。眉稍挂笑地蹒到书案前拱手,“给大哥请安。深夜打扰大哥实非我愿,是父亲叫我查的事儿,有了些眉目。”
宋知濯停住笔,靠向扶手椅背,睨一眼他手上握着的一卷画轴,随手指给他一张玫瑰倚,“父亲叫你查的事儿,你来跟我说什么?还是去回父亲要紧。”
“这事儿与大哥性命攸关,我想着,还是先来回大哥要紧。”宋知书旋到椅上,一只脚踝搭到另一只膝上,狂妄地翘起。歪出一颗虎牙,“因着童立行那老匹夫想借她女儿之手栽赃大哥一个谋逆之罪,父亲十分生气,想着兹事体大,动则便是满门之罪,便叫我去查了一些事儿。比如,是谁支使那陶校尉弹劾大哥,又是谁将大哥与儃王来往过密等事儿传到那童立行跟前,大哥就不想知道吗?”
话止一瞬,他将似有期待的眼睇向宋知濯,期待着他之期待。谁料宋知濯垂首一笑,将半身挪近案沿一寸,沉下的眼色一并沉着浓稠难驱的失望,“许多秘事旁人不知,还就只能是从这家里散出去的。既然今夜你来同我说这些,自然就不是你,……那便只有老三了。”
“大哥猜到了?”宋知书上挑的眼中略显惊愕,笑容在他面上缓缓扩大,“大哥既然猜到了,却仍旧对老三不寻不问,看来这家里,要说血缘之密、鹡鸰之情,还当属大哥与老三情谊最深。啧,也是,打小大哥便对老三诸多照拂,即便他如今恩将仇报,大哥也佯装不知,看来大哥的肚量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呵……,谈不上什么肚量,只不过顾念着老三还小。说到底,终归是手足一场,只要这事儿完了,他能改过,我就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就像从前,我一直愿意给你一个机会一样。”
门缝罅过来一阵风,摇曳了澄澄的火烛。宋知书含笑望着他的眼,在里头看见了那些暗箭寒刀的过去,不知几时,已在彼此心知肚明中化作了前尘旧土。这大概就是血缘之妙了——诚然孽债万千,却又能彼此手下留情。
125. 孤军  或许是劫
可到底利仇能散, 情账难清。宋知书握紧膝上的卷轴,眼前扑朔着那毕生难忘的一夜,风雪削骨, 夜烛灼眼, 他的心在他们身体的厮磨中被撞得粉碎。
他笑着, 唇间的虎牙露骨地讽刺着宋知濯,“大哥就别装什么好人了, 我们宋家,就没有什么‘善骨’,曾祖父由马背上随太/祖皇帝打出来的天下, 手上不知杀了多少人, 祖父、父亲、为了夺这个爵位, 哪个不是弄得兄弟阋墙?连着你我三人,谁不是一样儿?你如今饶他,不过是因为他还不足以能撼动到你什么。但我这里有个东西,大哥瞧了,大概就不会这样儿想了。”
他款步上前, 将手中的画轴拨了玉楔, 横在书案上,一点点徐徐铺陈开, 即见了这样一幅画卷——大敞的半面槛窗外, 疏竹迎风, 秋莺立梢, 压下一杆枝入了窗内, 一片案下立着梅瓶,欹斜着两朵淡菊。再右首,是一张薄纱斜挂的床, 帐间倒下来美人半个赤身,一双杏眼含春,半点朱唇微启,坠着一束粉缎相缠的乌发,鬓上簪着一朵小小的僧帽花,其状妩媚而淫/邪。
宋知濯身为世家男儿,自然于此道上有过诸多见识,十几岁始便博览许多霪书邪册,却从没有一次像眼前这副画儿灼了他的眼。他认得这些,这些雪肌媚骨的艳色、眼角眉梢的风情、以及胸口手臂的痣,每一颗都精准无误的点在它该在的位置。
揪心的半晌过去,他卷起画卷,瞪着暴怒的眼,像烧红的烙铁,映在宋知书脸上,“这画儿是打哪里来的?”
在他将要提刀杀人的目光中,宋知书慢吞吞踅回座上,拨弄着手边方案上的一盆文竹,“老三压箱底儿的,趁他不在家,我特意去找找他‘忘恩负义’的蛛丝马迹,没想到让我翻着了这个。我瞧这画上的女子,实在熟悉的紧,就拿来让大哥也帮着认认。看样子,大哥也认出来了……。”
言着,他收回手,以一副幸灾乐祸的笑脸对过去,“我原还想着,就这么给大哥拿来,会不会被老三发现?谁曾想,这种画儿,老三屋子里多得很,少说也有上百幅,连他枕头底下还压着几幅,都是同一个人……。”
“杀了他。”
他满腹讥诮的话儿蓦然被这冷瑟瑟的三个字截断,细看去,宋知濯的咬紧了下颌,一个手掌攥皱了一沓澄心纸,那些丑陋的折痕几如他面上微微狰狞的经脉。
“杀了他,”他又说了一遍,暗哑的嗓音不带任何起伏,“你去办,要些什么,我给你。”
宋知书立时满意地笑起来,旋即拔座行礼,“上年兖州遭了雪灾,开了春,正要派人去巡视灾后恶情,正好儿,我会同父亲说一声,就叫老三去。异地他乡,穷山恶水,遇见几个刁民在所难免,大哥放心,我任了提点刑狱一职这样久,保证做得天衣无缝,凭谁也起不了疑心。只是老三身边难免会跟着几个士兵,为防有变,还请大哥跟儃王说一声儿,借他几个武艺高强的暗卫前去。他死在兖州,童立行少了个内应,大哥与父亲在朝堂上对付童立行也就更方便得多。”
“好,”宋知濯应下,稍默一晌,跺出案外,“就照你说的办。只是……,即便别人不起疑,父亲那里,也不大说得过去,他老人家心思缜密,难免疑心。”
明晃晃的烛照着宋知书狠厉的笑,虎牙闪出如月一样的冷光,“那就随他老人家疑心去吧。大哥难道还不了解父亲?他几时对我们这些做儿子的上过心?何况是老三。再则,就算他知道真相,难道要杀我们两个儿子给老三偿命不成?”
三言成定,一段血浓于水的情分终结在这个普通的夜。而那副画儿,则被宋知濯丢入炭盆中,腾升起的火舌渐渐席卷了画上的艳媚春情。宋知濯的眼睨着女子胸前的痣,眨眼便望见那些雨露之欢的夜,他的唇舌曾无数次亲吻过这颗痣,曾似这一场火,将这肌骨寸寸燃成了灰烬。灰烬下,露出一根针,扎进了他的胸口,其疼似痒的埋下了一场战祸。
月亮,开始退出圆满,残缺的照着那些闷沉沉的思绪。有一瞬,宋知濯的手脚妄图由床上爬起来,风卷行云地去寻了明珠,质问他满腹的疑惑。但他的男人的尊严与理智最终困住了他的手脚,任凭那些猜疑浪打浪地扑过来,又退下去。
时至四月,镇国大将军原先的宠妾失了宠的这则秘闻很快传开。往来的官眷十分有眼色的青睐别处,仍旧上门,却不再给明珠递贴,转投了童釉瞳门下。
丫鬟们对此颇有不屑,常是埋怨不休,“就说那陶夫人,原先一个月就登门四五次,奶奶不见,她还不罢休,就知道死缠烂打的。如今转过头,巴结那童釉瞳巴结得比谁都勤,前儿我在斛州轩不远处碰见童釉瞳送她出来,笑得跟朵金菊似的,脸上的褶子都快夹死苍蝇了!”
春色上浓,眼前千叠万障着各色鲜艳,虞美人、天竺葵、西府海棠、白玉兰、月季、杜鹃、芍药,乱粉惨红里,明珠拾起一朵桃粉相间的西府海棠,对镜簪髻,照见身侧两个盈盈一握的纤腰,似花枝而立。
左侧响起侍竹娇滴滴的声音,如莺穿柳带,“姓陶的那老妖婆,我仿佛听见是因为这几日大军由熙州回来的事儿。他夫君在边关时就仗着主将身份,不纳他言,自命不凡地擅自发兵,险些铸成大错儿,这不,现回来的这些将士们,都拟了周章参他呢。陶夫人这不就忙赶着来巴结童釉瞳了吗?无非是指望童釉瞳在爷面前替他夫君求个情儿,好网开一面。”
明珠由镜中睐斜着她的照影儿,随意探听,“这些事儿,你是怎么晓得的?”
“还不是听童釉瞳屋里的丫鬟说起的?”侍竹不知打哪里摸来一个小瓷罐儿,提了细笔由里头蘸了嫣红的胭脂膏子,哈着腰在明珠额心细描起来,“自打爷住在她们屋里这些日子,可把她们得意得要死了,什么事儿都不用我开口问,她们抢先就说来给我们听,那副小人得志的劲儿,别提多恶心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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