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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侧侍鹃抬高了下巴,接了话儿去,“有什么可得意的?那些官眷命妇不过就是势利眼嘛,今儿不登我们的门儿,明儿叫她想登也登不着!”
“就是这话儿,连那个常夫人,也转投了那童釉瞳,从前跟我们奶奶说得那样儿好,上年奶奶过生辰,还属她送的礼最大,眼下还不是一样儿的?可见这些人,真就都是两个势利眼儿。”
一唱一和间,似两只黄鹂叽喳,将明珠逗乐了,笑颜里掩着一丝恹恹的疲惫,“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们来拜访我,本就是为了自个儿夫君的前程,打量着我同宋知濯好,能帮她们说两句话儿,原就是利来利往,又不是真有什么交情在里头。如今我同宋知濯不好了,她们自然也就不来了,这有什么的,也值得你们气成这样儿?”
正值笔住,转过脸对望镜中,仍旧是娇粉靑黛,额心描出了一点桃花,仿佛此春似旧春,新颜还如昨。可花信来时,无人似花依旧,又成春瘦,折断门前柳1。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是脂粉匀净了她眼睑下淡淡一层靑,遮住了几多长夜里的孤馆难眠。
神心乍离间,但见侍婵打帘而入,眉梢添了几丝成熟的风韵,“正好奶奶妆黛好了,角门上来人通传,说是付夫人来了,我让领去斛州轩等着了,奶奶收拾好就去见见吧。”
“真是难得她还想着我,侍鹃,把我那条桃红的披帛找出来。”
不时穿戴好,里罩浅蓝斜襟褂,外罩姜黄长褙,下身是珍珠粉留仙裙,系着烟粉的长腰带,正搭了桃红的披帛,一身浓而不艳,娇而不俗。
萦转牵绕,到了斛州轩,厅外又是一片芍药卓绝,厅内是相交如故。明珠款步进来,虽仍是眉眼弯弯的,却笑得已有些力不从心,“好些日子没见,夫人竟比原先还显年轻些,可是吃了返老还童的仙药了?要有,给我拿一颗嘛,可不要一个人藏着掖着的啊。”
才游目旋裙地落了座,付夫人便障帕而笑,眼内嗔着,“要说仙丹,你常年在佛祖跟前儿,要拿也该是你拿一颗给我才是。”
二人对茗品瀹,付夫人且叹且笑,“我家亲戚多,冬日里尽忙着预备年节走亲戚送礼的事儿,连你这里的礼我也只派人送了过来。开了春,眼见着我们爷回来,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今儿总算得了空,赶着来瞧瞧你。没有别的,就是我们爷打熙州带回来的一点子特产,你笑纳了吧,可不许嫌弃啊。”
“瞧夫人说的哪里话儿?”明珠由侍婵手上接来帕子,蘸蘸嘴角,“如今,也就你肯来瞧我了,我哪里来的脸子来嫌弃你?”
付夫人一听,愁上眉心,脸色急转直下,“你与将军的事儿,我也听见些传言,咱俩也算比别个多了好些交情,我有话儿直说,你别恼。按理说,你跟了将军都四五年的光景了,男人家嘛,谁不是喜新厌旧的?还有那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不就那么回事儿嘛。你瞧着我跟我们爷好,我是正妻,可背地里你瞧不见的事儿多了去了,这不,这一回来,又新抬进来一个。你也别太较真儿,得过且过吧。不过,我劝你也是多余,瞧你还是荣光满面的,必定也是好吃好喝的过着。”
十色春光映着明珠爽朗的笑,那笑声嘻嘻滑过去,就似滑走了那些不为人知的心酸与落寞,“嗨,还不就是你说的,得过且过。横竖日子照旧,也没什么不一样儿的。”
家长里短聊至正午,付夫人就要辞去。明珠一路相送,返回时,路过一片蔷薇爬架下头,在密匝匝的浓荫里乍然遇见了童釉瞳,正挽着一位年轻雍容的妇人。那妇人瞧着甚为眼熟,明珠脑子里转一会儿方忆起来,这还是去年秋天来过的一位姓单的五品命妇,就为着托明珠说她夫君由西路监军里提拔到殿前司任职的事儿,明珠未应承,后来便不曾登门过。
眼下狭路相逢,童釉瞳先眉眼婉转地笑起来,正似那娇艳的芍药,初生了一股成熟的媚态,“明珠姐姐,你这是往哪里去?”
她那样美,倘若从前是一株花儿含苞,那么如今,正是她的盛放。几如被她夺取了光华,明珠心内有一种相形见绌的窘态与酸楚,忙着要逃奔而去,故而只淡淡颔首,“刚送了一位客人出去,这会子要回院儿里去。”
正欲错身而行,又被童釉瞳清脆的声音喊住了脚,“明珠姐姐,一会儿我去你院儿里找你啊,正好儿有东西要给你。你等着我啊。”
闻之,那姓单的年轻命妇掣着她的衣袖,挑高了眉梢望向明珠,“釉瞳,你也太好性儿了些,你是正妻、是主,见了这起子下人,不教训她不懂规矩,反而这样和善的说话儿,传出去,岂不是让这起子下人都来造你的反?”
明珠旋裙转回来,瞧见了这位单夫人连着玉翡几个丫鬟的面色俱是不屑。同样,侍婵也一一将这些小人得志的笑收入眼中,实不能忍,便跨前半步,“这位是姓什么来着的夫人?你既然说规矩,我也同你说说规矩。甭管下人还是主子,你是客,一个外人,怎么指点起我们家里的事儿来了?如此不知礼数,你家里的爷还放你出来应酬,就不怕惹祸上身?”
那单夫人一时难堪,吊紧了童釉瞳的臂弯,梗起脖子讥诮,“我与釉瞳情同姐妹,不过是替她操心才多嘴说两句,你们府里的事儿我自然管不着,可事有不公,人人就都说得。”
见境有利己,玉翡亦挺着腰站到了前面来,“多谢单夫人替我们小姐打抱不平,难得有您这么位有公道的,否则我们小姐的冤屈,可就都埋在这府里了,幸而您今日瞧见了。不怕您笑话儿,比这还没规矩的事儿可多了去了,我们小姐心地好,想着人是自幼无父无母的野丫头,便诸多都不计较。谁曾想,反叫人蹬鼻子上脸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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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 晏几道《点绛唇·花信来时》
126. 谈资  论掌握财政大权的重要性
高高一个花架下头, 浓荫密匝,蔷薇馥郁,春风扫捎带衣裙, 绿纱红锻的绞在一处, 活脱脱的一幅艳景。可细瞧去, 哪是什么香闺嬉笑,分明是一场唇讥舌战。
那单夫人听了玉翡之言, 算计着自个儿夫君进殿前司入职之事,便紧巴结了童釉瞳,一味只想着替她争体面, “这值什么, 釉瞳是千金小姐, 又是皇后娘娘带大的,自然是大家风范,有些时心胸太广,难免让别人错以为是好欺负。我与釉瞳如今这样好的交情,不替她说句话儿, 真是天也不容我。不是我说闲话儿, 这原也是人尽皆知的,原先将军被这起子下三滥的野人迷了去, 如今业已回头, 釉瞳你合该趁势就将这些人该整治的整治了, 该教训也好好儿教训教训, 立出个规矩来, 也是你大奶奶的风度。”
二人你来我往,承上启下地将明珠好一顿讥讽。童釉瞳夹在当中,掣了这个掣那个, 垂着眼发窘。
侍婵卷翘的睫毛直戳云霄,翻出截眼白来,唇上挂笑地直瞅着这单夫人,“多好的交情啊?只怕是想着巴高望上的交情吧?不知道是谁,从前提着大礼来求我们奶奶,被我们奶奶笑颜相拒后,臊得再不敢上门来了。如今脸皮又修厚了?又好意思往我们府上跑了?”
句句带刺儿,将那单夫人刺儿得似炸了毛的野猫,却不敢奈何,急在那里,十二分的下不来台。幸而童釉瞳忙挪出来,几面回睃,胀红了脸,“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单夫人,你不是还赶着去替我买那新出的缎子?我先送你出府去吧。”
方止住了几人一场言讥语讽,两厢错行而去。一切似乎对明珠没什么影响,她始终嘴角噙笑,不急不燥。回了屋子,拿了案上的木鱼与念珠就开始拨敲起来。
慢空空“笃、笃、笃”的声音萦纡了一室,就像那些兜兜转转如梦的月月年年,最终,又落回了一只木鱼与几本经书前。她已多时不念经,近些时却又复操了旧业,想着往那经文里寻真问道,期盼着,能得到一个答案。
直到有一股茉莉花的淡香扑过来,明珠手上的鱼锤止住,斜挑了眼,“什么事儿?”
“奶奶,”侍婵猫着声儿,语中略显不满,“童釉瞳还真来了,在外头等着呢。”
一片暖阳踅入窗内,将镜子折出明晃晃的光。明珠在左右偏着脸,检审自己的妆面有没有一丁点儿的露怯。又复挑了一点口脂为唇上一点朱色更添浓艳,方才步出。
空荡荡的几片帷幔下头,供着几盆白芍药,似冰雪无声,点缀着这满屋子的孤寂。童釉瞳穿着大镶珠的对襟褂,三多纹散花羽纱裙,独身一人姹紫嫣红的坐在案上,听见窸窣动静,便由榻上迎下来,挂着一丝腼腆的笑意。
她的眼睛如晴翠碧空,铺天一绿、宝石一样嵌在她深邃的眼眶内。明珠突然就理解了宋知濯,这样的绝色,谁会不动心呢?
“明珠姐姐,”她在明珠客套疏离的目光中笑着,即便一点扭捏,也带着纯真的可爱,“我不打招呼就来了,你不会怪我唐突吧?”
卷入堂中的春风带着芳香,撩动了绿幔黄衫,明珠摆出一只手,请她入座,“哪里的话儿?你难得到我这里一趟,我扫榻相迎还来不及呢,快请坐。”她偏着脖子,远朝着门外吩咐,“侍婵侍双,快上茶。”
未几,两盏清茗,几缕淡香。隔着热滚滚的轻烟,童釉瞳将执起手边的一个长匣子,双手奉上,“这是头先我回家,我父亲给我玛瑙原石,叫师傅做了两支簪子,一只我戴着,一只特意给明珠姐姐拿来的,姐姐打开看看喜不喜欢,就跟我髻上这支是一样儿的。”
她微偏着头,明珠瞧见了她头上十分简约的一支金簪,只端上嵌着一颗猫眼一样大的玉润剔透的红玛瑙,衬着她的绿瞳,似万里的春色都现在了她身上。这一刹,明珠看清了,自己满腹的酸楚下,实则是泛滥的嫉妒。
不可否认的,她嫉妒童釉瞳,她那么美,也十分年轻,天真烂漫得似乎是永不会凋敝的豆蔻花。而自己,却一日胜一日的在老去,芳屏妍景,粉壁画堂,都不再如从前金粉齑光的喧嚣,它们都在随自己,在寂寞中老去。
半晌,明珠在她等待得已经失落的眼中笑起来,笑容透出十分刻意的客套,“喜欢喜欢、奶奶送的东西,自然都不是那些市面货,多谢奶奶惦记我,改明儿我备了礼,再登门回谢。”
鸭炉香细,缥缈着若有似无的淡淡梅香。童釉瞳手缩回袖中,捏紧了膈手的一个玉疙瘩,用她仅有的心计编出一个谎话,“明珠姐姐,知濯哥哥前儿说在找本书,我能不能去他书房里帮他找找?”
“当然可以了,”明珠笑笑,随手招来门外的侍双,“你带奶奶到东厢书房里去找吧。”短短半个时辰的坐客飞觞已令明珠心力交瘁,她暗笑自己果然是老了,在虚伪酬酢这方面,业已力不从心,便对她笑一笑,“书房里书也太多,我也不晓得他是要找哪本,我就不相陪了,让丫鬟带奶奶去找吧,若有什么用得上的,奶奶一并拿了去。”
正中了童釉瞳下怀,使她更加十二分欢欣地笑起来,“我自个儿去找就成,叨扰了姐姐半日,姐姐去歇着吧。”
她自捉裙跟随侍双出去,明珠目送片刻,正要捉裙而起,眼瞧着门外踅进来趾高气扬的一个人,不是玉翡是谁?她歪扬着下巴,斜睨着眼走进,“我们奶奶虽心思单纯,没什么心眼儿,可你若打量着就能算计了她去,那你是做梦。”
“这是怎么说的?”明珠葳蕤端立地一笑,宝相庄严,“你成日里时时就想着我要算计你们奶奶,可你们奶奶有什么值得我算计的?她是有万贯家财,可我也瞧不上她那些钱,更何况,童大人还在世呢,纵然有万贯家财,也暂时不在她头上,我能算计得来吗?”
玉翡的眼睃向那只长匣,用讥讽的眼去刺她,“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就这样儿的一支簪子,就是卖了你也买不起。你还瞧不上?真是笑话儿了,你一个无根无故的贱/种,还不就是仗着爷的宠,才过上这富贵滔天的日子,如今你失了宠,我看这样儿的好日子,你还能过多久?”
门外侍婵不想是由哪里刚转回来,听见动静,便气势十足地杀奔入门。却见明珠摇手止住,她只得站过去,挺着纤腰以壮士气。
捎带进来一股恬淡的风,明珠就在这绵柔的风内笑一笑,同样不屑地扫过那只匣子,“哼,你问我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那我告诉你,我想过多久就过多久。甭管宋知濯到不到我这里来,我照样儿是领着正经大奶奶的月例银子,你不信,大可往总管房里去问问,或是叫他们削减我的各样分例,你且看他们会不会答应你?别瞧你们是明媒正娶八台大轿抬来的,可在这府里、在众人眼里,我只怕比你们更名正言顺一些。”
她髻上的西府海棠,明艳艳的盛放着,为她刚强威严的气势平添了柔和的风情,“这还只是一样儿,另外不怕同你说,年前老爷忙得脚不沾地,家中又没有当家的婆婆,老爷便让孙管家拿了各名帖名册来给我,让我酌情给那些亲戚朋客备礼,就连你们童府的礼,也是我叫人去采办的。别说府外头,就是你们院儿里的所要添要减的一应东西,都是由我让人支的牌子去添了减了来的……。”
在玉翡的抱恨瞠目中,侍婵顿觉天大的痛快,更叉了腰挑着下巴添补,“你以为你们满院儿的奶奶姨娘丫鬟们年下的那些赏银、开春的衣裳,是谁给添的?要不是我们奶奶说‘甭管伺候哪个主子,都是替这满府里在操劳’,你以为你们就有好日子过了?你回去自个儿算算,你们童奶奶带来的嫁妆,娘娘的赏赐,真动用起来,够你们开销几年的?既然不够过,就还得是乖乖的在我们奶奶手底下讨生活!”
洋洋洒洒一番话儿,直气得玉翡跺脚,“这些还不就仗着爷的宠,眼下爷不宠了,迟早就把这些权,交到我们奶奶手上!”
侍婵穿着珍珠白绉纱褂,两鬓贴了白羽毛扣珍珠的钿璎,狂妄地翻了眼皮,似一只高傲的波斯猫,“你来了这样久,还不知我们府上是个什么境况?这些管家权原是在我们太夫人手里,太夫人没了便一直是孙管家帮着老爷操心,与咱们爷有何关系?年后忙完了,我们奶奶还拿着对牌儿去找老爷,说‘媳妇儿从未照管过这样儿大的府邸这样多的人口,如今办完了,请老爷还将对牌收回去’。我就站在边儿上,亲耳听见我们老爷说,‘这一个年节办得有条不紊,亲戚好友们的往来酬礼也办得十分妥帖,怎么就办不好?别贪玩儿,就当是你做儿媳妇儿的孝顺我,还替我多照管一些’。”
且笑着,将憋了一冬的恶气都随春扬撒,“这不,满府里的开销用度孙管家就每逢初一十五拿了来给我们奶奶核账。连你们院儿里的丫鬟每个月额外添的吃食衣裳胭脂水粉等物都是我们奶奶着人添的。我劝你,还是对我们奶奶客气着些,否则,就除了月例银子,别的一概没有,过不了那省检的日子,就去抠你们奶奶的嫁妆过日子好了。”
阳光照着玉翡额上渗出的粉汗,两片颊腮胀得通红,分明是有好大的不服,“哼,再得意,你也不过是领着五十两的月例银子过活。五十两,够买这样儿一支簪子吗?你如今头上戴的那些动辄千数,还不都是使的爷的银子?如今你失了宠,我倒要看看,你以后还拿什么来装点门面?”
两尾珍珠流苏激烈地在她鬓便相撞,流溢到墙面碎银似的光,有那么两点跳在明珠腮上,像靥上对贴的花钿。
她笑一笑,将那匣子随手揭开,望见与童釉瞳髻上一模一样的玛瑙金簪,那些丝丝缕缕的嫉妒就再度绞上了心甸,“我用不着装点什么门面,什么日子我都过得。况且,宋知濯的人不在我这里,可满副家私都在我这里。你去问问他,他身上除了几千两的闲散银票与府里头几百两的月例银子,再有就是些朝廷俸禄了,加起来也就够给你们奶奶买顶凤冠的。”
“你霸着爷的家财,打量着就能霸一辈子?过不了几日,爷照样儿拿过去,还是得交给我们奶奶看管着。”
“那你就去问问他,”明珠游目而上,半嘲半讥地凝住她燥红的脸,“看他有几个胆子来管我要钱?他在外头应酬的用度,是使不着现银的,自有各家掌柜的来找我结账,若有别的,你去问问明安,是不是他拿了单子过来,作什么用、用多少都写得一清二楚,我才给他支多少去,但凡有账目不清的事项,一个子儿也别想拿。再有田产庄铺的各类进项,外头那些管事儿的也都是交到我这里来。这些时一直都是如此,你们爷要是有胆量,早就来问我要去了,你瞧他可曾来要过啊?哼,成日家狗仗人势的跟我摆什么奶奶的谱,你够格儿吗?别说你不够格,连你那主子也不够这个资格,好好的做你们闲散富贵的‘奶奶’好了,若再对我吆五喝六的,连着你们那威风的将军爷,我一齐叫你们没个体面日子过!”
言讫,她捉裙起身,擦肩过去时,又慢悠悠旋回来,将玉翡通身的打量,“你有不服,尽管去皇后娘娘跟前儿告我的状好了,横竖我早就背了个‘恶妾’的名儿,索性就坐实了它。或者你们也可以告到老爷那里去,不过老爷忙得很,除了大节下里你们能见着他,我可仿佛听说,你们奶奶连新婚第二日去请安,老爷也没见。”
见她摇首自去,侍婵满脸都洋溢着淋漓尽致的痛快,一双猫儿眼高高在上地睨向玉翡,“平日里不过是我们奶奶心善,忍让你们几分,你们还愈发得意起来了,今儿晓得了吧,谁才是这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凡你们聪明着些,也学学满府里其他下人的眼色,瞧瞧谁敢同我们奶奶横鼻子竖眼的?也就你们这些没眼力见儿的狗东西!”
她两指拈起案上的长匣,离得身子一寸远,仿佛那是什么脏的臭的腌臜玩意儿,随手就朝门扉处丢去,“什么破玩意儿,你们自个儿拿回去,这样的东西,就是要一千一万我们也有,稀得你来送!”
簪子由匣子里弹出来,滚了两圈儿,殷红如血的红玛瑙便脱落下来,随后丫鬟们陆续进来,软缎绣鞋踩过了身首异处的簪身与宝石,践踏了一则可笑的尊严。
直到入夜,玉翡想起这些话儿仍旧气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正值丫鬟们上灯,蓊蔚洇润的烛光在敞阔的一间屋子里渐渐流淌开,丫鬟们陆续信步而去。黄的光扫过了那支离破碎的一支簪,红玛瑙一层一层的溢出来缕缕幽艳,童釉瞳的眼注视着它们,犹似注视着自己表面的风光无限。
“那‘仙石’可曾放到爷书房里了?”
在玉翡透着不快的询问中,童釉瞳方将下巴细碎地点一点,尔后反问:“你说的这些话儿,真的是明珠亲口说出来的?”
“我难道哄你不成?”玉翡肩一撑,仿佛将破碎的体面重新撑起来,“一个字儿不差,全是她在你去书房的时候亲口说出来的。我说嘛,这一晃小半年,爷都在我们这里,一日也未回去过,她却佛爷似的不着急,连明安也对她十分敬重,感情是人家手里有钱有势。”
童釉瞳将那一支簪捡入匣中,微噘了两片艳唇,“她有钱有势就让她有钱有势好了,反正知濯哥哥在我这里就行。我是要知濯哥哥的人,又不是要他的钱。”
珠光流萤间,玉翡的半身已经挨过来,“话儿可不能这样说,你才是明媒正娶圣上赐婚娶进门儿来的,怎么能让一个侧室管着吃穿用度?再则,爷是堂堂的镇国大将军,哪有使银子还要朝一个女人开单子伸手要的?这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儿?你是当家的奶奶,就算不顾别的,也要顾着爷的体面啊。我可把话儿说在这里,也就算是为了要钱,一来二去的,保不准又同她旧情复燃,到时候我看有你哭的!”
“那你说怎么办?”童釉瞳瘪着小脸,期期艾艾地望过去,“总不能叫我去管她要回知濯哥哥的银子吧,即便我去要,她难道就能给我?”
窗外的月在玉翡眼中映出一片寒颤颤的光,一个尖尖的下巴抖出了满腔忿忿,“你别管了,这事儿我找周晚棠去办,她是庶女出身,她亲娘又原是个唱戏的优伶,下三滥的招子,必定比咱们多。”
她直勾勾地瞅着面前的火舌,却像是望向别处,别处是明珠凄厉的叫声、伴着目中涣散的绝望。
童釉瞳似有所感,心内咯噔一下,忙攥了她的手,“玉翡姐,你要做什么?你别胡来,要是明珠出了什么事儿,叫知濯哥哥晓得了,还不知要怎么怪我呢!”
“你放心,我又不是要她的命。”玉翡僵直的肩松软下来,掬上一个安抚的笑脸,“不过是叫爷与她永断了来往,你难道不想?”
蓦然间,这小半年的日日夜夜浮起来,宋知濯的温柔笑谈、随意的关心、他们之间的朝夕相对,都像是隔着一条浅浅的鸿沟,而这条鸿沟具体就是那条躺在床上两具身体间所隔出的三尺裂缝。
这无疑是一个庞大的诱惑兜头罩下来,令童釉瞳缓缓、轻轻地臣服下去,“那你答应我,千万不能伤她性命!”
月影半残,缺了的一半魂魄在玉翡蹒步而去后,不时便由宋知濯款款而来的脚步中一点、一点、一点补全回来。
清霄疏星下,宋知濯人影如茂竹,以襟怀若谷,卓尔不凡的身姿踏进了笑语喧阗的室内,更是踏入了童釉瞳一生的梦魂之中。
方落入榻上,遂望见童釉瞳略显愁态的娇面,鼻稍便哼出一个轻笑,“怎么瞧着不大高兴?是谁又惹你不痛快了?”
旋即,童釉瞳卖力地仰着小脸笑起来,眼波滞留着一缕怃然哀怨,“没人惹我,就因为知濯哥哥每天这么晚才回来,我才不高兴的。”
“近日大军回朝,一堆事儿。”他拂一拂衣摆,将另一只脚挪上了踏板,扫眼便瞧见了真正令她不高兴的缘由。手上翻开那个长匣,剔起一眼,“是因为奶奶不收你的礼,在这儿伤心呢?”
“奶奶”二字从没像今日这样刺耳过,仿佛是剥夺了原该属于她童釉瞳的荣耀。她噘着嘴,扫袖便夺过了他指尖的红玛瑙,垂下头,仍旧塞回匣中,“明珠有知濯哥哥全副的家财傍身,自然就不稀罕我这一点儿东西了。”
宋知濯了然于心,收回了手,牵出个温柔的笑意来,“若你要用钱,尽管同我说,我自然会给你。”
“我不是要用钱!”她急了,一霎又耷拉下去,转为含混嗫喏地嗈鸣,“我又使不着什么钱,只是知濯哥哥是堂堂的镇国大将军,少不得处处花银子,还要开了单子去问她批银子,又是什么用项、要使多少,就跟朝廷里批饷似的,多失体面啊?”
那眼中浄泚的水波丝毫盖不住半点儿私心,宋知濯心知肚明她是为那些分不清高低的地位有所不满,只得含糊其辞地安慰,“我都没觉着失体面,你怕什么?况且外人也不知道我是这么个境况。”
“那知濯哥哥拿过来,我替你管着好了,你要使银子,我批给你。”
一抹尴尬的笑意渐渐在宋知濯面上荡开,“你打小就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里会这些精打细算的活计?甭说这个了,我昨儿在衙门里没回来,听说你回家去了?岳父大人近况如何?可有代我向他老人家问候?”
童釉瞳的闷闷不乐登时消散,化作了一缕邀功讨好的笑脸,“父亲也问你好,我求着他替婆婆写了两篇祭文,明儿咱们就能带到婆婆陵前烧给她老人家。”
127. 杀心  谁死谁生?
这是挥挥洒洒抛了一沓纸的墨点, 上万个字组成的一本宝典。宋知濯的眼几乎是贪婪地将每一个字望过,那些横竖撇捺仿佛是描绘出了他光明的前程。
他在门窗紧闭的书房里将其尽数递给明安,用暗沉的嗓音叮嘱, “你到儃王府一趟, 亲手交给儃王, 同他说,诏书的每一个字都在这上头, 让那位江南来的先生仔细拓下来,务必做到一撇一捺都挑不出错儿。”
明安小心接过,揣于怀内, 抬眉而起, “今儿大奶奶往奶奶那边儿去了, 进了爷的书房,想必已将那枚印藏在屋子里了。爷,可要我去搜出来?让大奶奶无可抵赖。”
“不必了,我自去搜出来就成,”宋知濯踅到椅上, 两个手指在髹黑的案面闲敲着, “釉瞳什么都不知道,不必问她的罪, 更不能让她晓得这件事儿。让她就将那印放进去, 不过是全了童立行的心。”
“爷, 恕我愚笨, 难道要让大奶奶去通报那童立行, 这不是反助他弹劾咱们吗?”
宋知濯背烛的另半张脸陷在晦暗中,胸有成竹地笑着,“得让她去, 近来,二殿下在朝堂上假借政见不合,处处与太子作对,二殿下又与我走得近,童立行那老匹夫,想趁着整治我,一并替太子拔了二殿下这根肉中刺。只有让他相信赃证已稳妥的放在我这里,他才会先发难,也只有他先发难了,我们才能后发制人。童立行在圣上跟前儿,必定说了不少二殿下与我相交的话儿,届时来查捡咱们家,什么也查不出来,圣上就会疑心是太子想借此铲除二殿下,往后再抄捡太子府,……那这份诏书,就是太子为保其位、联合童立行陷害二皇子的铁证。”
“小的明白了,这就叫请君入瓮,先让那老匹夫得意忘形,再将他置于死地!”
言讫,见宋知濯拔座起身,率先踅出门,“我去父亲那儿一趟,你赶紧往儃王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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