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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国繁荣,都城车马络绎不绝,行人熙熙攘攘。
城中有规定不能纵马,所以温含玉不得不在城门外停下。
而她才翻身下马,便有两名年轻貌美的女子上前来,毕恭毕敬地将她请上了一辆精致的马车,马车带着她驶向城郊林中一处雅致的别院。
马车在别院外停下。
温含玉才从马车上下来,无论是那随行的两名女子还是马车,都在最快的时间内退下。
林中安静,偌大的别院看起来就更安静。
静到让人觉得可怕。
别院的大门打开着,好像随时都在等着客人的到来。
客人是谁?
温含玉跨进门槛时在想,这个客人是不是就是她?
她才绕过门后的照壁,便听得一道笑吟吟的声音传来:“果不出我所料,蠢玉你真的来了。”
只见一身锦衣华服的连城躺在院中的一张贵妃榻上,昌国的气候与姜国不同,姜国此时还是寒风料峭,昌国王都已是春暖花开。
和煦的阳光照在连城身上,有如在他身上面上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光,让本就美如画中仙的他多了一分妖冶似的美。
偏偏这样的美人面前却扔着十颗头颅。
“新鲜”的头颅,血还正从那没了身体的脖子处慢慢地流。
他的手上正拿着一颗男人的头颅,正将那颗头颅当成球一般在双手之间扔来抛去。
见到温含玉,他忽然将手上这颗头颅扔了过来!
温含玉别开身,那颗头颅便砸到了她身后墙上,瞬间脑浆迸溅,可见他这看似轻轻一扔的动作实则力道有多可怕。
“来人。”连城甩甩沾满血的双手,从贵妃榻上慢悠悠站起身,“把这些污秽都清理干净了,别污了阿玉的眼。”
他动作优雅,看着他好像是从万花丛中站起身而不是在满地的血水里站起身似的。
他话音才落,便见几名容貌秀丽的年轻女子忽然出现在这庭院里,向他福身道:“是,主子。”
“来两人为孤换身衣裳。”连城说着便转身往身后雕梁画栋的楼阁走去,不忘对温含玉笑道,“蠢玉还杵着做什么?我已经让人备好了好菜,不打算趁热吃?”
温含玉面无表情地从满地血水的头颅上跨过去,目不斜视地走进了那楼阁里。
那些看着仿佛十指不沾阳春水似的貌美女人用最短的时间将满是血腥的庭院清理干净。
楼阁里优雅别致,满满一桌山珍海味。
温含玉只看了一眼,便毫不客气地坐下身,兀自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大口大口地吃起饭菜来。
饭是热的,菜也是热的,很合口,可见连城将她到来的时间算得很准,否则又怎会准备得了如此一大桌无论味道还是温度都很是合口的饭菜?
然而温含玉却食不知味。
乔越的事情有如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她心头,这一路由建安驾马狂奔至此,她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随时都有可能倒下不省人事。
但她又必须保持足够的清醒,她必须将自己的肚子填饱,将体力补充,她才不会倒下。
连城换了一身玄色的袍子出来,上边金线绣的夔龙腾云驾雾,狂傲且张扬。
他坐到温含玉身侧,给她盛了一碗汤,放到她手边。
温含玉二话不说端起来边喝,一口喝完。
因为喝得太快,汤水从她嘴角流下,脏了她的下巴。
“蠢玉你可真脏。”连城笑着从身后的婢子手中拿过帕子,抬手就要帮她擦擦下巴。
温含玉猛地将他的手拂开。
连城身后的婢子看到温含玉如此,心中惊跳。
当她以为连城反手就会掐断温含玉的脖子时,却见他只是笑着将帕子递给她,“那你自己擦。”
温含玉这才拿过帕子,在自己嘴上和下巴上擦了一把。
只见连城微微抬抬手,站在他身后的婢子便低着头恭敬小心地退下,一瞬也不敢有慢。
对于他们这个阴晴不定的主子,除了小心再小心地伺候着,他们什么都不敢多想。
不知这个女子是何人?竟能得主子如此宽和相待?
难道她就是主子一直在等的那一人?
没人敢多想,更没人敢在连城的视线里多留片刻,如同方才温含玉进到这别院里来时一样,除了连城与她之外,所有人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院子里的血已经清扫干净,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连城没有吃饭,他只是坐在温含玉身旁,看着她吃。
温含玉既不害羞也不忸怩,反是指指盛汤的碗,显然是让他再给她盛一碗。
连城便笑着又给她盛了一碗。
直到她吃到打了一个饱嗝,本一直含笑安静看着她的连城才徐徐道:“吃饱了?吃饱了那就让我来猜猜蠢玉你来找我干什么?”
连城轻捏着自己下颔,微蹙着做认真思索状,少顷,他笑着摇摇头,一脸无奈道:“我还真想不出来。”
温含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夔龙金绣上,淡淡道:“你当上昌国皇上了。”
“不然你以为我这么长时间不去找你不去找乔越的麻烦是为什么?”连城笑吟吟,他不是爱笑,只是习惯了笑而已,“如何?蠢玉你要不要留下来当我的皇后?我不介意你嫁过人,反正……”
连城拿过白玉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血一般的葡萄酒。
温含玉抬手按住他正抬手要拿起的酒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反正什么?”
“反正——”连城非但不在意温含玉按住了他的杯子,反是对她笑得温和,“他都是要死的。”
“咔——”连城的话音才落,温含玉被生生将她按在手下的杯子捏成了碎片。
红色的酒与她手心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究竟是血还是酒。
“你再说一次。”温含玉松开手,被她捏在手里的酒杯碎片叮当落地。
她盯着连城的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你来找我不就是因为这个事么?”连城看也不看她被瓷片割破的手心,亦无动于衷她吃人般的眼神,依旧笑着,“我可不认为阿玉你会为了姜国的百姓正在遭受那莫须有的灾难而来找我,我又再认真地想了一回,除了乔越命在旦夕这个原因之外,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原因能让你连自己的命都快不要了地马不停蹄独自来找我。”
“你知道些什么?”温含玉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告诉我。”
“你早就知道姜国多地会爆发灾难,你早就猜得到我会来找你,否则你不会事先就派人在建安城外等我。”温含玉忽地抬手扯上了连城的衣襟,“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
“我能知道什么?”对温含玉的无礼,连城毫不在意,笑意不改,“我知道的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阿玉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现在没有心思去猜去想阿越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变成了我刚认识他时候的情况!”她将连城的衣襟用力扯着,一点不怕他会像前边在院子里把玩那些脑袋一样忽然之间就将她的脑袋给削下来,她甚至急红了眼,连冷静的语气都已经维持不住,“你告诉我他为什么眼睛会看不见!双腿也动不了了!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诊不出他的脉象!”
“蠢玉你觉得是无缘无故?”连城看着温含玉冷静不再的脸,忽然之间有一种陌生感,这令他嘴角扬起的弧度慢慢垂了下来,本是含笑的眼睛也渐渐揉进了寒意,“如今姜国所发生的一切是书上曾发生过的吗?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姜国的皇帝是没打算把帝位传给乔陌吧?甚至让他连去争去抢的本事都没有了,是不是?”
温含玉盯着他,瞳仁一点点紧缩,忽地,她浑身猛地一颤,以致再抓不稳连城的衣襟,松开了手去。
“你想到什么了是不是?”温含玉震惊慌乱的模样让连城心中的那股陌生感更甚,他完全敛了面上的笑意,“你现在是不是还觉得这是无缘无故?”
“既定的故事变了,发生故事的国家自然而然就崩溃了。”连城抬手抚平被温含玉扯皱的衣襟,神色平静得就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似的,“我跟阿玉你说过的,不要过多的去干预这里发生的事情,本该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一切都偏离了原本的故事,就连结局都变了,姜国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更大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但是我能肯定,必然会发生。”
此时此刻,温含玉觉得她需要靠着身侧的桌子,才能站得稳。
“那阿越呢?”温含玉再一次扯上了连城将将抚平的衣襟,“阿越会怎么样!?”
“蠢玉你觉得呢?”连城不答反问,“一切都是从你救了他开始而改变的,你觉得姜国以及羌国都已经开始崩溃了,他会如何?”
温含玉双手颤抖得厉害。
她浑身都在颤抖。
“这只是开始,会有愈来愈多的地方因为崩溃而陷入灾难之中,会有愈来愈多的人死去,蠢玉你觉得,他会是例外?”连城拂开了温含玉抓在他衣襟上的手,自凳子上慢慢站起身,“你累了,歇歇吧,跟我来,我带你去给你准备的房间。”
温含玉双脚没动,只是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抓得用力。
“黑鸦。”温含玉抓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走,瞳仁紧缩外的眼白处爬着腥红的血丝,“你有办法的是不是?”
“办法?”连城轻笑,“我是什么人神通之人?我能有什么办法去救正在崩塌的姜国?”
“我不要你救姜国!”温含玉将他的胳膊抓得更用力,“我只要你帮我救阿越!”
她不是个好人,更是个自私的人,别人的生生死死和她无关,她只想要救阿越!
连城像看笑话似的看着她,忽地仰头笑出了声,极尽嘲讽道:“蠢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觉得可能吗?别说我没有这个本事,就算我有,我也不会救他。”
“你为什么不愿意救他?”温含玉急得双手都抓上了连城的胳膊,“为什么?”
“蠢玉你不知道吗?”连城又笑了笑,三分无奈,七分自嘲。
“我知道什么?”温含玉绞尽脑汁想,都想不出来。
“因为你。”连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终是将他一直没有说出口的话在她面前说了出来,“因为我喜欢你。”
温含玉浑身一震,不可置信。
看着她的反应,连城只又笑:“看看你这反应,就知道你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换成是你,你会去救一个和你抢女人的男人性命?我没这么无私,我巴不得他早点死。”
“我知道他必然会死,我就静等着,你是多少了解我一些的,不然,以我的性子,你以为过去的一两年里我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
“所以阿玉,你不用问我,我不会帮你,更不会帮他。”
连城是笑着说完的这些话,但他的语气却没有丝毫笑意。
冷得瘆人。
温含玉抓着他胳膊的手渐渐发僵,再抓不到他的胳膊,慢慢、慢慢地松了下来。
连城再次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只听温含玉声音发抖道:“那我求你可以吗?”
连城的脚步陡然定住,有如被桩子钉住了一般,再迈不开。
他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来。
只见温含玉倏地朝他跪下身来,双膝磕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再一次道:“我求你了可以吗?”
求完,她甚至朝他躬身磕头!
“咚咚咚”的磕头声仿佛巨大的锤头重重地撞击在他心头。
“温含玉!”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全名,也是第一次大喝出声,只见他扬起手想要劈到她身上,却又在只差一寸就要劈上她时一个转手,劈到了身侧的桌子上!
“轰——!”厚实的桌子瞬间碎裂成碴!
桌上的碗碟更是四分五裂地朝四周迸溅!
破碎的瓷片飞溅,划过温含玉的脸颊额头,瞬间在她脸上开出两道深深的血口子,血水瞬间流下,流到了她眼睛上,朦胧了她的一只眼。
她却像不知疼似的,只朝连城又磕下头,语气比方才听起来更卑微:“求求你了。”
下一瞬,连城揪着她的衣襟将她用力从地上扯了起来,情绪失控怒不可遏道:“蠢玉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可是令人闻之色变的剔骨刀!她从无尽的折磨与死亡之中爬出来的第一毒师!一直以来她的冷静与残忍有时候连他都自叹弗如!从来只有别人给她磕头下跪的份!
可她——
然,连城胸腔里烈烈燃烧的怒火却在看到温含玉的脸时熄了灭了,好像突然之间被一盆冷水浇透了一般,浇到他的心都觉到了冷意。
因为温含玉在哭。
她睁着眼看他,泪水不停从她眼角滑落而出。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眼泪。
他也从来没想过她会哭会流眼泪。
他认识的温含玉是从不会哭的。
眼前的这个温含玉,好像再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温含玉。
然而她仍是那一句话:“黑鸦,我求求你。”
“我求求你帮我救救阿越,除了你,没有人能救他了,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她边流泪边说着又要给连城跪下。
她不想哭,可她不知她是怎么了,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
连城死死抓着她的胳膊,让她根本跪不下身来。
他死死皱着眉,不敢相信地看着她,哑声道:“你不是我认识的阿玉。”
“所以,黑鸦你喜欢的是从前的温含玉,你喜欢的是冷血无情的剔骨刀,我已经不是剔骨刀了,我只是温含玉。”这一刻,温含玉感觉自己能知道连城心中在想着什么又在质疑什么,“从你把我带来这个世界开始,我就已经不是剔骨刀了。”
“黑鸦你知道吗?我从前根本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来到这里遇到阿越遇到从前没有遇到过的人和事之后,我才觉得我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
“阿越对我很好,他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喜欢,他教会了我许许多多我从前不会的东西,他——”
连城将她的胳膊捏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他打断了她的话:“那我对你不好吗?”
“你对我也很好,我承认,可是……”温含玉眼角眼泪不止,话到此,她不知该如何往下说。
她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感觉。
连城替她把话说完:“可是你就是不喜欢我。”
“我不知道。”温含玉摇摇头,“我只知道对你的感觉和对阿越不一样。”
阿越不在身边的时候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她会因为他而高兴,也会因为他而生气而难过。
她心里一直挂念着阿越。
但对黑鸦,她没有这种感觉。
而要是黑鸦需要她帮忙,她也会像他从前帮她那样,她会尽全力帮他。
这种感觉是,“黑鸦,你是我的朋友。”
“呵呵、呵呵呵——”连城笑得悲哀,“阿玉,我把我自己的命搭进来把你带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和你交朋友的。”
“对不起。”看着连城面上那从未有过的嘲讽又悲哀的笑,温含玉忍不住道。
“我认识的蠢玉可从来不会说道歉的话。”连城又笑了笑,松开了她的胳膊,“看来你真的不是我认识的温含玉了。”
“我真后悔,我就应该让你死在当时,这样的话你就永远是我认识的那个蠢玉,而不是到了这里来,成了别人的女人,现在甚至来跪着求我救我的敌人。”
“蠢玉,你觉得我会帮你吗?”连城眸中杂糅着无数温含玉读不明白的情感,“或是说,你觉得我应该帮你吗?”
温含玉死死咬住下唇。
她无言以对。
“别哭了。”连城终是叹了一声,抬手擦掉了温含玉眼角及脸上的泪。
这一次,温含玉没有将他的手拂开。
“不是我不帮你,是我也无能为力。”连城逐渐恢复他平日里的冷静。
却见温含玉摇着头,盯着他的眼睛,“你的眼睛告诉我,你说的不是真话。”
连城沉默。
“黑鸦,你——”温含玉垂了垂眼睑,再抬眸时,她毅然决然道,“你若帮我救阿越,我就再不见他,永远留在你身边。”
说着,她又抓上连城的胳膊,眼泪又情不自禁流下,“除了我自己,我没有什么能够拿来求你的,求你帮帮我,我不想阿越死……”
“你已经不是我喜欢的蠢玉了,我还留你在身边有何用?”连城看着她又从眼角流出的泪,淡淡反问。
温含玉双腿一虚,险些站不稳。
良久的沉默之后,才又听得连城徐徐道:“蠢玉,是不是为了他,你连你的命都可以不要?”
“是。”温含玉不假思索,斩钉截铁。
连城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目光坚定的眼睛好一会儿,慢慢转头朝门外看去。
方才还晴好的天气,此时天色变得昏暗了起来。
“蠢玉,如今的一切是因为你的出现而改变,你要想改变这已经开始崩塌了的姜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知道吗?”
连城没有把话说明。
温含玉不傻,她只需要转念一想,就知道了连城说的办法。
她低头看向自己手腕上的那对白玉镯子,用双手交互摩挲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姜国怎样,与我无关,我只要阿越好好活着。”
“确定了吗?选乔越?”
“确定了,我只选他。”温含玉也转头看向天色昏暗的庭院方向。
“我还有一个问题。”连城转过头看向温含玉。
“你说。”温含玉只是紧抓着自己腕上的白玉镯子,看着门外。
“要是你能去轮回投胎什么的,下辈子留给我怎么样?”连城问。
温含玉想也不想,“要是能有下辈子,我还想遇到阿越。”
连城忽地笑了,“这才是我认识的蠢玉,真残忍。”
温含玉在想,她要对阿越食言了。
不过,也不要紧了。
阿越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昏暗的天下起了雨来。
滴滴答答,哗哗沙沙,像女子在哭。
乔越醒来的时候,觉得光线有些刺眼,使得他不由得抬手遮了遮眼睛。
屋外有人在敲门,是老国公的声音:“阿执死小子,赶快起床了,起来吃了早饭你该出发了!西疆的百姓还在等着你去救他们于水火呢!”
乔越赶紧从床上起身,迅速穿上衣裳鞋袜。
当他坐在床沿上穿鞋的时候,他发现他枕边有一只竹篾编的鹰。
他伸手去把那只鹰拿过来,心有疑惑。
这不像小师叔的手艺。
谁放在这儿的?
“嗒……”忽地,有眼泪滴到那只竹鹰身上。
乔越愣了愣,赶紧抬手摸上自己的眼睛。
触手湿润。
他……哭了?
他为何莫名其妙就自己掉泪了?
屋外老国公又在催,他急忙出去之际顺手就将这只竹鹰拿在了手上。
离开花语轩的时候,他心里舒了一口气。
心想,虽然这国公府大小姐两年前已经死去,但老国公非要他住这屋,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在现在走了。
可是……
乔越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这花语轩一眼,总觉得自己的心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就好像是遗落了什么的感觉。
可遗落了什么?
他如何都想不起来。
*
建宁五年。
距姜国当年各地忽然爆发的灾难已经过去,如今的姜国,国泰民安。
乔越当初到西疆治理灾情以及动乱,除了当年回建安扶乔陌登基继位待携他稳定了朝局后回到西疆,这五年间就再没有离开过西疆。
乔陌的身世,全天之下只有他知,乔稷当时立乔时为储君的遗嘱无几人知晓,加之他驾崩得突然,乔越便倚靠逍遥楼的力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份遗嘱销毁,再罗列太子乔晖各种罪证,以他为首领朝臣废太子,拥乔陌继位。
后有大臣斗胆私下问他,无论任何一方面,他都比乔陌适合为君,为何他不自己继位?
他说,他只想当一个兵,并不想为君。
而乔陌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为那因乔晖一己之私而死于鹿河一战的十五万将士以及蒙冤的乔越正名,一时之间,举国上下喜极而泣的哭声震天,为新帝此举的叫好声也震天。
乔陌曾叫乔越回京,道是如今西疆太平,不需要他日日守着,不过被乔越拒绝了,道是他在西疆习惯了,哪儿也不想去。
乔越住在绿川城的将军府,住在那个种满了杏花的院子里,但他时常会独自驾马到苷城去,有时候甚至在苷城外的军营一留就是留上十天半月。
他也说不上为何,就总觉得自己想要来这儿,就好像这儿对他而言是什么重要的地方一样。
可究竟重要在哪儿?他不知。
就像他不知道他手上为何会有逍遥楼的少主令牌一样,他如何想都想不起来。
他觉得他好像忘掉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偏偏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甚至总是会无缘无故地流泪。
比如在看杏花的时候,在梅良的孩子扯他头发的时候,在看着百姓其乐融融的时候。
总有热心的乡亲给他说喜事,可他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她们夸赞的那些姑娘。
就连梅良都问他是不是要当一辈子的鳏夫了。
他只笑着逗梅小团,从来不回答这个问题。
梅小团是梅良和阿黎的儿子,因为生出来的时候就白白胖胖像个团子一样,梅良就给他取了小名叫梅小团。
梅小团今年三岁,肉乎乎的可爱非常。
梅小团喜欢乔越,他们家就在乔越的将军府隔壁,他总是自己迈着胖乎乎的小短腿来找乔越玩。
乔越回来的时候,发现梅小团自己在他房前院子里玩,手里高高地举着一只竹篾编的鹰,一边跑一边自己笑。
见到乔越回来,他忙跑回去,将手里的竹鹰朝他举着,欢欢喜喜道:“小乔叔叔小乔叔叔!小团找到一只大鸟儿!”
“这不是大鸟儿,这是鹰。”乔越躬身抱起梅小团,温柔笑道。
“鹰?”梅小团眨巴眨巴大眼睛,“就是在天上飞很高很高的那种鹰吗?”
“嗯。”乔越笑着点点头。
“和小乔叔叔一样吗?”梅小团一脸好奇。
“嗯?”乔越不解。
“小团觉得小乔叔叔就像鹰一样呀!”梅小团高举起手,一边将手中竹鹰举“飞”起来,一边开心道,“可以飞到天上去,飞得很高很高!”
像鹰一样……
乔越觉得好像有谁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忽然有风起,吹落了枝头上纷繁的杏花,落到了梅小团手中的那只竹鹰背上。
‘阿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杏花,还挺好看。’
‘阿越,这是我编的鹰,像你,送给你。’
‘阿越,我们组一个家吧,以后不管你多晚回来,我都会点着灯等你回来。’
‘阿越,我们生个娃儿吧!’
‘阿越,等着我回来。’
阿越。
阿越。
阿越……
突然之间,眼泪如潮水般从乔越眼眶里冲涌而出。
“小乔叔叔你、你怎么哭啦!?”梅小团被说哭就哭的乔越吓到了。
乔越像是被人抽去了浑身的力气一般,抱着梅小团慢慢蹲下了身,紧紧抱着他,蹲在地上,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阮阮、阮阮、阮阮——
“啊——!”他终是忍不住,喊出了声来,唯有如此,他才不会让自己哭出声来。
这些年,他究竟在做什么?
他竟然……竟然将他视作生命一般的阮阮给忘了。
为何会这样?
不仅仅是他,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忘了阮阮,就好像她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乔越能够站起来的时候,如疯了一般冲出了将军府。
他要找到他的阮阮!
他还欠她一个家!
此时此刻的昌国皇都内。
正慢慢悠悠擦拭自己指刀的连城心头蓦地一震,一股难以言明的感觉冲涌向他四肢百骸。
在旁伺候的宫人看他忽然间莫名愣住的模样,还以为他心情又不好了,心中紧张又害怕。
谁知下一瞬,他却扬唇笑了起来,也不知道他的心情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只听他似赞又似叹地自言自语道:“没想到啊没想到……都这么些年过去了,他竟然还能想得起来,是心底一直都没有忘记过?”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的……爱情的力量?”
“吩咐下去,备马车。”连城忽然道。
宫人战战兢兢问:“陛下您是要出远门还是就在王都周围?”
“远门。”连城将擦拭得发亮的指刀放下,“我去到的时候,蠢玉应该就已经到她的家了。”
绿川城将军府今春的杏花,开得尤为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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