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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梁天全终于吃饱饭,谢连州请白虎使带路,将梁天全带到白虎使的书房中。
白虎使的书房很宽敞,除去摆满书簿的木柜以外,还立了两架栏柜,上边放满了珍奇古董。
以谢连州的眼光来看,这书房摆设实在算不上清雅,可他能有这么一柜子书,清不清雅便不再重要了。
谢连州对白虎使道:“你这一柜子书,攒下来也不容易吧?”
他一眼望去,看见了好几本师娘口中价值连城的古籍。
梁天全听到这话,颇为感兴趣地朝书柜上看了几眼。
白虎使听了谢连州的话,看了眼自己的藏书,一下便明白是哪几本让他生了这样的感慨,笑道:“不过是我寻来的拓本,值不了几个钱。”
而他关心的,也只是书里的内容。至于价值几何,他其实没那么在意。
梁天全拉了拉谢连州的袖子,悄悄对他道:“谢大哥,这里边好多书我家也有,我爹也不怎么看,你要是想看,以后你来我家做客,我借给你看。”
谢连州问他:“那些书是你娘的书吗?”
梁天全摇头,道:“就是我爹的呀。”
谢连州沉思片刻,问他:“你知道那些书是什么时候有的吗?”
梁天全想了想,迟疑道:“从我有记忆起,那些书就在我爹的书房里没怎么动过了,最多偶尔会有几个我爹的朋友借走一些。”
他很小的时候,母亲便教他读书习字,这间父亲很少使用的书房,其实大多时候都是他在使用,所以他对里边的书籍很是熟悉。
谢连州问道:“你爹这些年还有添置过什么新书吗?”
梁天全摇头,神态慢慢紧绷起来。
白虎使没能听见他们的对话,看了谢连州一眼,谢连州回了他一个眼神。
白虎使便明白,谢连州确实听见了一些有用的东西,只是现在暂且不便同他分享。
没关系,他可以等。
谢连州看着梁天全的神情,不再问同梁万千有关的事。
孩子有时候是很敏锐的,哪怕他们自己并不清楚。显然,在梁天全意识到之前,他已经开始害怕谢连州问这些是怀疑梁万千与他母亲的死有关。
于是谢连州道:“好了,这些事都不重要,如今当务之急是查出什么人什么事可能与你母亲的死有关,我们才好顺着去找太平道人和你父亲。”
梁天全这才放松些,想起谢连洲先前的话,赶忙道:“你们想知道什么?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谢连州道:“你为什么说你娘不是病死的,是被人害死的?”
梁天全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对谢连州说实话:“我其实没有什么凭据,只是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娘不是病死的,可是没有人信我。”
他同家中长辈说了许多次,但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话,于是他只能对外人讲,讲到外边流言四起。
他那时想,到了这个程度,父亲总会重视起来,再深入查一查这件事吧?哪怕只是为了安抚他,为了终止那些流言也好。
谢连州看了他一眼,心想,难怪梁天全敢孤身一人同那些探子来到千里之外的太平山庄,一路不哭不闹。他实在是找不到其他可以帮他的人了。
谢连州对他道:“没关系,哪怕只是你的感觉也可以,你会有这样的感觉,一定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闭上眼睛慢慢想,把能想到的事情都说出来,不管你自己觉得它们是相关的,还是不相关的,我们帮你一块想。”
梁天全终于听到有人对他说了这样的话,只可惜,不是他的亲人。
他低下头,重重地应了一声,闭上眼,试图回想他觉得可能有用的信息。
慢慢地,他脑海里出现一些他觉得与母亲的死并无关联的画面,可他想了想谢连州的话,到底还是开口道:“我娘和我爹的感情不是很好,我有记忆以来,他们便不怎么亲近。”
“但我听人说,在我出生之前,或者说在我爹从南疆回来之前,他们是很恩爱的。我娘身边的婢女告诉我,他们从前常常一起读书、写字、拆招,是真正的神仙眷侣。可我从未见过他们这样在一起的画面。我只见过我娘在有人提到我爹时,好像排斥,又好像害怕一样的表情。而我爹见到她时,好像很关心她,又好像也有些害怕她。我想不明白,别人的爹娘也是这样的吗?”
梁天全看向谢连州,谢连州则看向白虎使,白虎使顿了顿,道:“至少我爹娘不这样。”
梁天全垂头丧气。
谢连州道:“你知道你娘得的是什么病吗?”
梁天全沉默了许久,好半晌才开口道:“他们说,她得的是癔症,是疯病。”
这里边能做手脚的地方可就太多了。
谢连州和白虎使对视一眼,继续道:“她什么时候开始病的?发起病来是什么模样?”
梁天全低落道:“他们说我娘生下我没多久,便渐渐有了癔症,只是起初不严重,偶尔才发作,后来才慢慢频繁起来。”
“我其实不知道我娘发起疯来是什么模样,因为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只是听那些婢女说,她发起疯来,便不认人了。”
谢连州道:“谁都不认吗?”
梁天全愣了愣,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还是……只是不认识你爹了?”
谢连州道。
梁天全能感到这句话里藏着什么,却又辨不分明,只是下意识回答道:“我不知道……他们没说。”
他们真的没说么?
梁天全忍不住回想他的祖父,祖母,与那些下人所说的一切与之相关的话。
他想起有个婢女经过他门外时同另一个婢女说:“夫人又发病了,老爷把我们都赶了出来,自己在拦夫人,不让她伤到自己,可真不容易。我在外边听着觉得,夫人好像又认不得老爷了,连打带骂地要他滚呢。”
他想起祖父私下训诫父亲:“她这病若是实在不能治,你便将她关起来,别再放她出来了,不然伤到人怎么办?况且,这事情传出去也实在不好听。”
他那时因为调皮躲在了角落的椅子底下,因为听到祖父训斥,一时不敢出去,懵懵懂懂听了全程,却还有些不明白祖父说的是谁。
后来他又听到祖母的声音:“你不要再念旧情了,你念旧情,可她念旧情了吗?你当年从南疆回来,伤成那样,她见你容貌毁了,武功尽失,记性大不如前,便对你变了一副态度。若不是我压着,你们如今连个孩子都不会有!”
他们说的,竟是他的母亲。
祖母说到伤心处,停下来,掩了掩泪意,恨恨道:“你受伤之前她确实是好,可她当日越好,如今便越坏,我心中便越恨她。她只爱你风风光光,却没有办法同你共度低谷,像这样的人,她怎么配做你的妻子!我看,以后都不要让她再见天全了,谁知道她会对天全说什么疯话。她接受不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不认你做她丈夫,难道还要让天全不认你这个爹吗?”
他听见他爹闷闷说:“不是这个样子的。”
却再没开口解释别的什么。
他娘最后还是被关了起来,可他们也没有阻止他去见她。
梁天全怔怔回神,发现谢连州正认真看着他。他不自在地低下头,右手摸了摸左手,试图缓解这样的尴尬,却听见谢连州对他道:“天全,如果你不说实话,我们是没有办法帮你的。你想想,如果知道那么多事情的你,都弄不清事情的原委,那么知道的比你还少的我们,要怎么去查?”
此刻的梁天全已经忘记自己不想这些话说出口的微妙原因,转而陷入另一种担忧之中,他不想让他们觉得他娘是他祖母口中的那种人。
谢连州将手搭上他的肩,道:“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梁天全看着谢连州,一时没忍住,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游刃有余的谢连州慢慢僵住了,他轻轻地松开抓住梁天全肩膀的手,下一刻却感到这个胖小子直接冲进了他怀中。
谢连州顿住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白虎使,寄希望于他能来救他。却发现白虎使对他点了点头,一脸任重而道远的表情,悄悄又往后退了一步。
谢连州深吸一口气,不甚熟练地拍了拍梁天全的背,脑海里忍不住去想自己胸前的衣襟是不是已经被涕泪糊得惨不忍睹。
好在梁天全并不需要他的安慰,只是纯粹需要一个宣泄口,将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感都通通宣泄出来。
他一边哭,一边抽抽噎噎说着他所能想起的所有与母亲癔症相关的流言。
他说,他不知道母亲的癔症是否只是不认梁万千一个人,但起码在那些流言里,他从未听过他们说母亲不认得除梁万千以外的什么人。
他还说,他不觉得母亲是祖母口中那样的人。
这一刻,谢连州忘记了胸前已经惨不忍睹的衣襟,他问梁天全:“那么,你觉得你娘是一个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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