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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百里族女子之血献祭已不重要,百里落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人的钟馗面具。
像是为了替她解惑,那人抬手触到脸上的面具,竟是要不再掩饰地摘下来,百里落忽然摇头,惊道:“不!不要!”
她无力阻止,那人已将面具摘下,露出一张百里落并不熟悉却也并不陌生的脸,黑沉沉的眼睛,岁月风霜刮过的面皮,读书人似的儒雅。
“木先生?”百里落眉头蹙死,不自觉唤出声。
那个被她叫了“木先生”的男人手里捏着面具,那双眼睛毫无暖色,说着只有百里落听得懂的话:“皮相而已,过眼烟云,若有朝一日见到了为师的真面目,那便是师徒缘尽之时。”
面具摘下,师徒缘尽。
百里落无法释怀的却不是他的身份,她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她还不明白到底怎么了……
不,她明白,她何等聪明,她只是难以接受——
那个教她武功,帮她自深宫之中一步一步立足的男人,她感激了许多年,唯一真心以待的师父,居然会是当初那个与她对坐而谈,解着鹿台山之惑,夸她志向远大不输男儿的木先生。
他的名字并不重要,正如他的面孔一样,都可以是假的。枉她百里落机关算尽……
百里落平生第一次因为背叛而落泪,她的心里空出了一大块地方,以至于她的声音都干涸沙哑起来,仰视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问道:“为什么?师父,早知今日,当初为何要救我?”
木先生不为所动地笑了,成全着师徒最后一点情分:“身处最卑贱之位的皇女,只有满腹嫉恨与凄惶,一副小儿女之态,注定成不了大事。若想有所图,必得开启她的心智,培育她的野心,将她扶上最高位俯瞰天下风景。如此一来,再不消多说,她也会自己去争取想要的东西。”
“你的好奇心没让为师失望,你的野心也足够让为师喝彩,今日之局面,有半数是你的功劳。”木先生夸赞道。
断腕之痛算不了什么,最悲惨的痛楚是被最信任的人自背后捅上一刀。百里落的脸色十分好看,几乎做不成任何表情来,她的眼里第一次真正悲切地流下泪水:“原来,我自以为聪明的一切,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木先生与百里落说话时,韩晔沉默不发一言,百里婧作为旁观之人,只觉心头阵阵发冷。
即便她再蠢笨,这所谓的木先生出现后,韩晔的态度如此淡漠,足见韩晔对一切了如指掌。
从一开始韩晔便在利用百里落,而木先生只是他的帮凶。
曾以为最好的那个人,鹿台山上纤尘不染的大师兄,却是心机最深沉的那人。他有多少她不知的秘密,又操纵着多少人为他所用,只等着成就今日之局势,颠覆大兴朝的江山社稷?
她百里婧何尝不是同百里落一般,只是他韩晔的一颗棋子呢?
百里婧想着这些,忽然脚步往后退去,她不愿再与韩晔呆在一起!
“丫丫……”韩晔转头唤她,他的心都在她身上,她的一点风吹草动他会察觉不了?
“别过来!”百里婧喝了一声。
韩晔心疼她,动作里始终带着迟疑,怕刺激到她的情绪,然而别人却不见得如他般心疼。
那个木先生忽然出手,以剑直刺百里婧心口。
事发突然,百里婧躲避不及,拔出玄铁匕首相挡,兵刃相撞,弱者自毁,高下立判。
木先生的剑被她削出一道豁口,然百里婧的内力却不是木先生对手,被剑气所击,逼退开去,后背重重撞在石门山,闷声吐出一口血来。
木先生所有动作一气呵成,遍布杀机,誓要置百里婧于死地。
只此一次,再无第二次机会,只见韩晔双眸一缩,隔开木先生的剑,每招每式皆是杀意:“木易!我说过……不准碰她!”
无论是百里落、百里婧或是木先生,无人见过韩晔最愤怒之时,这种六亲不认般的狠绝,足以让年过半百的木易胆寒。他的确是要杀了木易,他不管他是谁。
不出十招,木易被韩晔单手扣住了咽喉,那平静的面容只剩气息不足的粗红。
见此情形,百里落不知做何反应,她的师父也有今天,他再会算计,还是要被韩晔杀掉……因为他碰了百里婧,哈哈哈!
天下人都比不上百里婧。师父,你可知道?韩晔能为百里婧断了发妻的手腕,当然也能杀了你解恨,谁让百里婧是他的心肝宝贝?
“世子是要成大事之人,不可为一女子所迷惑。一人之血流尽方可开启石门之阵,若世子想救王妃……她……”
木先生本是苦口婆心地劝说,忽然闭了口,眼睛盯着石门的方向,不敢置信道:“她、她的血无法让石门苏醒……她不是……”
忽然安静了下来,谁也没再说话,只是盯着百里婧染在石门上的血迹。
木先生收回目光,盯着韩晔淡漠的星目,讶然道:“世子,你……你早就知道?”
韩晔对他的杀意未消,一甩手,将他扔出去,罔顾他撞伤或是撞残,他转身走到百里婧身边,将她温柔扶住。
百里落的瞳孔自木先生说出那句话时便无限放大,她不像百里婧那么傻,她聪明到了极点,凡事一点就通。
如果木先生的话她还听不懂,那她就是白痴!
似是为了一探究竟,百里落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捡起方才木先生掉落的剑,不惜自残地划破了自己的掌心,将带血的伤口贴在了石门上。
一碰到她的血,石门上繁复的刻纹陡然游走,带着她的血一路向上,一圈一圈地回转……
百里落大笑,疯了似的看着自己的手:“哈哈哈哈,原来她不是父皇的女儿,她不是百里家的公主!她不是!她不是!”
说着笑着,百里落忽然流下泪来。人生最悲惨的事,不是被崇敬的师父捅了一刀,而是在于信念的幻灭。她与百里婧斗了这么久,却发现与她相斗的人从来没有资格成为她的对手,她的目标从来不存在。
她怨,她恨,她嫉妒,这么多年,她竟与一个顶着百里家嫡公主的野种争得你死我活!这种下贱的女人,却能够抢夺了她的所有,让她争风吃醋到现在?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
“韩晔,你一早就知道!你一早就知道!所以,你不娶她!你不肯娶她!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百里落大吼,往昔的春光满面这会儿只剩颓唐灰败,再没一点好看的样子。
“你娶我,就是为了今天?你们……你们都是乱臣贼子!你,百里婧!也是乱臣贼子!不,你是狗杂种!没有人要的小贱货!你们谁都没有权利动我!没有!乱臣贼子!”
赤裸裸的真相被摧枯拉朽般揭开,百里婧几乎站立不稳,韩晔抱着她,用胸膛承接她的软弱。他不管他们说什么,不管百里落如何嘶吼,他只在乎她在想什么。
韩晔伸手去擦她唇边的血,急问道:“疼吗?伤得严重吗?丫丫,我看看……”
他说着要搭百里婧的脉。
百里婧忽然抬起头来,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将韩晔推开,她隐忍了许久的痛楚一齐爆发,她觉得天地都已崩塌,对着韩晔吼:“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什么权利替我做决定!你什么都不对我说!你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被蒙在鼓里,成为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你们凭什么!”
她吼完这些,气血上涌,又是一口血吐出来。
“丫丫……”韩晔的眼眶通红,他还是上前去抱她。
“别碰我!别碰我!我恨你!我恨你们!”百里婧挣扎。
韩晔还是不放手,她咬他,打他,他的手还是抱着她,她打累了,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揪着韩晔的衣襟,嘲讽地问道:“要是他们都不说,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让我恨你怨你诅咒你,怎么都没关系?”
韩晔沉默以对。
百里婧当他默认,唇角勾起一丝弧度,不遗余力地用言语作剑刺入他的心口:“我嫁给别人,我爱上别人,我与他日日夜夜缠绵,我们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你也觉得没关系?呵,韩晔,你可真够大方的……”
“……别再说。”韩晔忽然吻住她,怀抱比铁更硬,他终于能吻到她,在她清醒的时候,再不需要压抑隐忍心中的痛楚。
她的泪滑落他的唇角,他尝到她口中的血腥味,又慌得只得放开。
百里婧已经完全豁出去,一得自由,她还是要说,看着韩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一天,我听到了许多好笑的笑话,原来我不是母后的亲生女儿,我是路边捡来的杂、种!我曾经爱着的大师兄抛弃我,是因为他刻骨铭心地……爱着我……哈哈哈哈哈,多好笑……这是爱吗?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为人父母,为人伴侣,都没有这种道理,用刀划着我的心口说爱我……你问过我愿意吗?!”
韩晔不答,泪已滑落眼角。
百里婧疯狂推开他,她的情绪比百里落更疯癫:“我不愿意!我恨你们!你们没有权利替我做决定!这是我的人生!我的爱情!不是你们的!不是你韩晔一个人的!你们没有权利把所有人当傻瓜!玩弄于股掌之中!”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该来的终于来了,韩晔从来是个意志坚定之人,从未对任何事心软不舍,可一旦遭遇她,他便只剩徒劳。
百里落冷眼看着两人的郎情妾意撒娇卖痴,觉得格外刺目,她与韩晔做了两百多日的夫妻,可她从未见过韩晔这种温和耐性的样子,仿佛一生一世的耐性都用在了百里婧一个人身上。
她原以为韩晔只有冷漠绝情和狠毒,原来不是啊,韩晔也可以有细腻温存,也可以有百口莫辩,他唯独在百里婧的面前无法做成镇定自若的晋阳王世子,他的狠毒、阴险、狡诈和惊采绝艳,通通在百里婧的面前失效,他也不过是个凡人。
百里落趁人之危地弹起,用手边的剑刺向了百里婧:“别在这里卖弄你们的情比金坚!贱人去死!”
“刺啦”一声。
利器相碰,接着汹涌的鲜血喷射而出,石门山的刻纹原本因血干涸而停止流动,这会儿,刻纹自最底端的位置一跃而起,回旋的速度飞快……
与此同时,百里落的剑掉落在地,剑柄虽还握在手掌中,手臂却已与她分离。
百里落后知后觉,难以置信地看着百里婧和自己被斩断的手臂:“贱人,你……”
百里婧的眼神恶毒,毫无悔意,她的匕首上还在滴血,整个人森冷可怕:“别来惹我,都别来惹我……”
她已不管伤的是谁,哪怕这是她自己的胳膊,她也敢斩断。
百里落后怕,断臂的疼痛伴着大量失血而加剧,血源源不断地流到石门处,所有的刻纹都已被映红。
韩晔同样后怕,为百里婧如今的情绪所焦虑。然而,他理智尚存,取出那块碧玉佩,放入了石门最中心的孔槽之中。
玉佩碰到了血,忽然光芒大盛,整个石门像是被神力自上方搬动,一寸一寸地拔离地面,地宫里的场景随着石门的上升而开阔起来,金色的佛像、数不清的经卷……
百里落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秘密在她的面前揭露,却再没有力气起身,她忽然想起过去的自以为是,想起她以为韩晔不敢杀她,原来,韩晔不是不敢杀她,而是因为时机未到,她还没到死的时候。
她百里落是什么人?后宫里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皇女,她哪怕是庶女出身,也好过百里婧什么都不是!她也不再去想黎家是否参与了叛乱,成为了韩家的棋子,不知如今外面境况如何,大兴是否会就此改朝换代。
她要报复,她不会让韩晔和百里婧有好日子过,所以,当所有人注视着地宫的门缓缓上升时,百里落笑了:“我虽然生不如死,可百里婧你这个小杂种也好不到哪里去!韩晔,你以为她跟了你就可以重生了?从前的恩怨一笔勾销?我告诉你,休想!她中了‘取次花丛’,一辈子只能跟第一次的男人同房,否则她就会死!你要是不怕,就让她去死吧!最好能一辈子都守着她!哈哈哈!我死了也要你们陪葬!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们谁都别想得到!哈哈哈哈!奸夫淫妇!狗杂种!哈哈哈哈!”
百里婧的目光始终停在缓缓上升的石门之上,那刻纹之前还不明显,她看不大清,可是当百里落的血浸染之后,她清晰地看见两条相缠的龙纹。
这龙纹,她觉得如此地眼熟,不像是第一次看见。
发着绿色光亮的碧玉佩,诡异的血色,百里落的断臂,空气里久久未散的腐朽和血腥味,百里婧忽然头痛欲裂,几站不稳。
对!
鹿台山断崖下的古墓!
那个华丽的金丝楠木棺,上面雕刻的就是这种龙纹!
她还记得……
“丫丫!”
韩晔忙接住百里婧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身体软得一塌糊涂,却忽然用一双含泪的无法分辨情绪的眼眸望着他。
她的手揪着他的衣服,用尽了力气道:“我想起来了……那一天,在鹿台山的古墓里,我看到大师兄在杀人,梦里怎么都看不清的那个黑影……是大师兄……师兄弟们并不是下山了,他们……死了……”
她忘记的那一段,如此惨烈,以血色埋葬了后山竹林中纤尘不染的那身白衣,只剩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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