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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仲禹绝非任人拿捏的软包子, 事实上,他是沈约经历过的所有敌人之中最为强硬和凶悍的猛将。
近一年的长线作战打下来,沈约也颇为疲惫, 浑身是伤, 但因为此役是她“死后”的第一场仗, 唐观秋又在后方, 若是她稍有闪失, 澜仲禹必会抓住破绽, 一举反攻。
沈约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的分心。
她隐姓埋名假死多年,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将心里那口浊气给出出去。
她在绥川被设计陷害,追随她的所有旧部都因此惨死, 她的爱人更是被按上了莫须有的恶名,生了病,白白受了数年的罪。
这一切都压在沈约心头,是她一生不可跨越也不想跨越的耻辱。
她要讨回来, 无论是躲在西南的杨克, 还是人间蒸发的绥川刺史孙允和兵部尚书佘志业, 亦或是在这幕后布局一切的人,只要她沈约还活着一日, 便一定要将他们揪出来, 剥肤椎髓。
沈约连下数城之后,澜仲禹逐渐摸清了她的套路,展开了一次极为有效的反击, 让沈约丢了五千人马。若不是童少悬运来的机巧守城有功, 恐怕刚刚夺下的城池就要拱手交还。
沈约在心中告诫自己, 越是到了关键时刻, 越是不能急躁。
沈约撤回了城中, 和谋士们聊了一整夜,沉着应对,派出轻骑刺探敌情。
双方在渝州进入到了拉锯的胶着之态。
原本沈约和澜仲禹都觉得这一仗得打上数年,而三个月后,一件看似极为偶然的事,改变了一切。
渝州之南有一胡族为呴冬,因呴冬所处的位置极有可能影响战局,沈约特意差人去拜访了呴冬之主。
这呴冬曾经是大苍的臣国,先帝时期因为有一阵内乱,导致呴冬不再向大苍进贡,这些年大苍中枢忙于和澜氏对抗,暂时没有精力去搭理呴冬这等小胡族,而呴冬之主换了两拨,依旧记得大苍的厉害。
这次渝州和齐州开战,呴冬一直战战兢兢,生怕被牵连,连商伍都绕道而行,就怕冲撞了其中一方,落不下好果子吃。
呴冬已经非常谨慎了,却还有个苍人找上门,想要当呴冬之主的谋士,更是大言不惭让他借此良机坐收渔翁之利,打渝、齐二州不备,就地做大,扩张版图。
呴冬之主可吓坏了,这苍人是要怂恿他造反!
即便已经不是臣国,呴冬之主依旧心向大苍,将自己当做大苍的一份子,随即将这口无遮拦之辈绑了,打算将他送回去,当做投诚的礼物。
可是,要向哪一方表忠心呢?渝州还是齐州?
呴冬之主召集上下议策,一帐篷十几个人讨论了一整晚,最后决定还是将此人送给齐州军。毕竟渝州军先前便有要一统西南自立为王的野心,不踏实。若是于其交好,万一大苍天子讨伐起来,必会牵连呴冬。
呴冬好不容易安稳了这些年,可不想再卷入战争。
押庄家!
呴冬之主便将那莫名其妙跑来怂恿之人送去了齐州军大营。
沈约听闻呴冬之主送了个人过来,一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只让对方将送来的人放在帐篷里就行,回赠了一些布料和瓷器。
这人之后就一直被丢在帐篷里,沈约都没想起来去看一看是个什么人。
十多日之后此人想要逃跑,被守卫军拎了回来,打断了一条腿后便过来问沈约如何处置。
“这人在帐篷里呆着毫无作用,还浪费粮食,不若直接杀了。”谋士道。
沈约经过提醒才想起这是呴冬之主大老远送来的“礼物”。
“带上来看看。”
于是杨克便被提到了沈约面前。
这从澜仲禹的大军之中逃走想要投奔呴冬,却被绑到齐州军手里的倒霉鬼,居然是沈约从丰州一路追到西南,那个狡猾成性的杨克。
沈约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时候,以这样巧合的方式得到杨克。
原来这杨克从丰州投奔澜仲禹,想要当澜仲禹的别驾。
澜仲禹对此人有些了解,知道他曾经在博陵掀起了一些风雨,可到底做的都是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儿,澜仲禹看不上他,便一直没有重用杨克。
杨克偏偏还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在澜仲禹这边不得重用,他便开始继续给自己谋划出路。
思来想去,便选中了呴冬国。
在杨克看来,胡人一向不知道什么谋略兵法,只知道凭借一身蛮力打仗。
他这等聪明的脑子过去随便忽悠两句,呴冬之主便会将他敬之若神。
可惜,他凭借这个聪明的脑子和一张巧舌如簧的嘴混到今日,到底是栽了。
居然被那该死的胡子送到了齐州军手里。
杨克逃也没逃成,还被打断了一条腿,已经萎靡了。
当他看见眼前这齐州军的将领,当着他的面卸掉脸上的易容伪装之后,露出一张让他胆战心惊的脸,杨克差点被吓破胆。
沈约!是沈约!
这已经死的人如何会出现在此?!
莫非是冤魂索命?!
杨克被吓得魂不守舍,可随后冷静下来,发现沈约有影子之时,杨克意识到沈约并没有死。
她居然躲过了孙允和佘志业的联手夹击,从绥川活着回来了!
难怪,杨克从丰州离开之时便察觉到自己中了计,迅速逃向西南,这一路都有人在后追他。
杨克仇人太多了,根本来不及想要抓他的人是谁,本能地夺路而逃。
“所……所以,这一路追着我的人,莫非也是你?”杨克双手被反绑,惊惧地缩在角落。
沈约蹲在他面前,问他:“你跑去当胡人的谋士,是因为在澜仲禹身边不得重用。”
这句话沈约并不是在问杨克,而是用一种陈述的语气说的。
她在得知杨克被呴冬之主送来之后,提审杨克前,已经和呴冬之主通过气儿,呴冬之主将杨克投奔他的前因后果全都说了,沈约略为推测便能猜透杨克突然转奔胡人的原因。
而这件事杨克也没什么好隐藏,沈约说出来之后,杨克的眉峰轻轻往上挑了一挑,没回答,但也没否认。
“当初给杨氏出谋划策,让杨氏和唐二趁着唐士瞻之死,夺他爵位之人,也是你。”
杨克并不打算否认这件事,眉毛自在地落下。
沈约打量了杨克片刻,突然上前,一脚重重踩在他的断腿上。
杨克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剧痛让他惨叫不止。
“给我妻子按上通-奸恶名的也是你。”沈约的气场全然变了,方才的从容一扫而光,提起妻子被辱之事,狠戾的杀气席卷她整个面容,仿佛下一息便会将杨克生吞活剥。
“不是,不是我!”杨克瞪起了眼睛为自己争辩,“沈家之事是陆责所为!和我无关!”
“哦?”沈约见他眉毛高耸,据理力争的模样,的确不像是在撒谎。
“唐士瞻是怎么死的,说说。”沈约的语调又变得平缓,踱步到铁炉子边上,将一根烧得通红的铁烙拿了起来。
杨克心上咚咚狂跳,眉眼紧绷,就像被凝固了一般:“他、他他是朝廷命官,他是如何死的,我这样的小喽啰怎么可能知道?沈将军,你也知道我的身份,我姑姑一心想要唐士瞻的爵位,我仗着点小聪明就给她出了点儿主意。除此之外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沈约上前,毫不手软地将铁烙烫在杨克的脸上,离开时带下一层皮。
杨克叫得都快没魂儿了,沈约拿着铁烙,再次蹲下,将铁烙在他鼻子前掠过,滚烫的气息惊得杨克一抖。
沈约再问他:“唐士瞻是怎么死的?”
杨克生得英俊,自小有点儿小聪明得了不少夸赞,便养成了他自恋的毛病。
沈约洞若观火,瞧着杨克的长相便知他的秉性,且被俘虏十多日,脸上还有傅粉的残留,可想而知此人尤其爱美。
方才前两个问题沈约是故意试探杨克,抛出知晓答案的问题,便是要观察杨克在说真话时的小细节。
而在提及唐士瞻时,杨克的反应和先前说真话时全然不同。
杨克知道唐士瞻之死的内情,但不愿说。
既然爱美,就从这张脸上下手。
沈约的铁烙在杨克的鼻尖之上来回移动,杨克痛得头昏脑涨,也退无可退。
沈约的审问之法可是对付过无数铁骨铮铮的硬汉,即便铁浇筑出来的脊梁她也能当场给打断。
何况杨克这种软骨头。
杨克没办法继续再守口如瓶,他知道如今落入了沈约的手里,沈、唐两家的仇估计都得算在他的头上,沈约必定不会客气。
没想到,沈约比他想的还要凶残。
这儿可不是博陵,而是沈约的军营,没有什么王法可言,有的只是以沈将军为准的军法。
杨克战战兢兢:“唐士瞻之死……我,我的确不知晓内情。”
沈约扬手就要将铁烙再次贴到杨克的脸上。
杨克大叫:“但是!但是——我,我从陆责那边听说,在唐士瞻死的前一日,他去找了可以模仿笔迹之人,将户部所有画签的文书全部改成了唐士瞻的名字!”
户部?
沈约:“王弘阔的名字,全都改成了唐士瞻?”
“可不……当时王弘阔可是户部的一把手,改掉的正是他的名字。”
前几日童少悬传信给沈约,提及了唐士瞻的笔迹被仿,以及王弘阔的嫌疑,没想到转头就被杨克验证了。
沈约将铁烙随意一撇,贴在杨克的脖子上,杨克没想到自己提供了消息依旧被虐待,大叫一声几乎跳起来。
沈约就像是全然不在意杨克有多痛苦,继续问他:“唐士瞻之死是王弘阔所为?你倒是会撇清关系。”
杨克浑身都是汗,意识也模糊了,但嘴上还是为了自己狗命张张合合:“真的,真的是那姓王的干的……而且我姑姑一早就惦记上了唐士瞻的爵位,唐士瞻出事的时候她来找我,让我出谋划策。我也没办法,她是我姑姑,在博陵我处处仰仗着她,她要让我做个什么事,我哪有说‘不’的资格……可苏茂贞之死真的跟我没关系,我只是出了馊主意,让她想办法将唐见微和、和唐观秋嫁出博陵去,是她和唐序明鬼迷心窍,一不做二不休要了苏茂贞的命。其他的事我真的不知道,要紧的事儿也不可能让我知道了去。沈将军,我这么个蝼蚁,挣扎在你们这些英豪之间已经很不易了,还请沈将军手下留……”
杨克未说完,沈约又是铁烙伺候,这回烫在他的肋骨上。
杨克已经叫不动了,闷哼着倒在地上。
沈约知道他话说一半藏一半,真话假话混合着说,听上去便容易让人相信。若是说尽了真话,澜家也留不得他。
沈约自有自己的分辨。
关于苏茂贞之死,他肯定是在撇清关系,杨氏和唐序明肯定是受他教唆才下了毒手。
而唐士瞻之死中,王弘阔的嫌疑的确和童少悬所说一致。这件事上杨克应该没有说谎。
至于军资大案的始末,杨克这等小人物应该不会被澜氏允许参与其中。
“最后一件事。”沈约拎着杨克的头发,将意识涣散的杨克脑袋拎起来。
“孙允和佘志业,在渝州吗?”
孙允和佘志业这二人,在绥川戕害沈约,引发了军资大案,连带着唐士瞻一块儿殒命,之后二人人间蒸发再也不见踪迹,此事澜家在中间有不少斡旋。
若只是这二人,想必没有狗胆犯下泼天之罪,肯定是澜氏在背后为虎作伥。
若要销声匿迹,潜入到澜家势力之中得澜家的保护,便是最安全的。
丰州已经被沈约在暗地里查了个底朝天,没有这二人的踪迹。
他们更不可能去博陵。
那么,远离中枢的西南,亦是澜家地盘的渝州,便是最有可能的藏匿点。
杨克快要睁不开眼睛,他用微弱的声音问道:“若,若我说了……沈将军能放我一马吗……”
沈约对他温和一笑。
这个笑容让杨克心肝发颤。
杨克算是明白了,沈约可从来没给他谈条件的机会。
.
杨克用孙允和佘志业的下落换回了半条命。
孙佘二人的确一直躲在西南,而当初他俩在设计谋害沈约之后,将所获军资全都秘密运送到了西南,彼时澜仲禹虽盘踞渝州,可军力也称不上是西南之最。
正是因为孙佘二人带来海量的军资,让澜仲禹迅速崛起。
所以澜仲禹对待这二人如恩人一般。
不将澜仲禹彻底铲除,是不可能将孙佘二人挖出来的。
得知仇人就在不远的地方,沈约直接一封快信寄回博陵。
她要打,她要直接将渝州拿下。
既然已经披着讨贼这层皮打了这么久的仗,何须再磨蹭?若孙允和佘志业得了消息,再逃走的话,只怕此生都无法再追查到这二贼的消息。
沈约非常强硬地请战。
卫袭收到她的快信之后,没有立即动作。
她召集了卫承先、陶意挈以及信任的谏官、丞相,听取诸君之见。
卫承先支持攻下西南,捉拿孙允和佘志业归案。若是能瓦解西南之患,丢失西南的澜家势必大伤元气,届时便是铲除这颗毒瘤千载难逢的最佳时机。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再拖下去只会被澜氏继续拖着鼻子走。
而陶意挈却不主张打。且不说撕破这层脸举兵讨伐澜仲禹是否真的能够真的将他击溃,就是真的将西南握入手里,澜氏在丰州还有雄厚的实力。澜戡老矣,却依旧足智多谋不可小觑。加之吴、沈两家,亦是麻烦的对手。
群臣各有各的道理,似乎都说得通。最后还得天子拿主意。
卫袭一直在省疏殿待到深夜才出来。
疲倦的她没有立即上马车,被漫天璀璨的宙室吸引了。
漫缈的星河让卫袭注目许久,冷风吹红了她的鼻尖。
她想到了儿时阅读大苍史卷里一场场关乎生死,影响千秋的大战。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先祖们该是有何等的气魄,才敢孤注一掷,挥军万里。
而如今这一切落在了卫袭的肩头,她站在大苍的转折点上,她所有的决策必将影响万世,影响无数人的命运。
流芳千古,亦或者,被辱骂万年。
敢吗?
群臣立于卫袭身后,恭送天子回宫。
礼毕,卫袭依旧矗立在这百年大殿之前,未动。
“打。”卫袭没有回眸,留下这一个字之后,矫健地上了马车。
“喏!”群臣应呼之声,惊晃夜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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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唐.王维《老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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